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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35 清代姜炳章与其他县令,以及编撰北川地方志的本土知识分子,特别喜好在地方志中强调本地为“大禹故里”。至少由南宋绍兴年间起,地方官府便在本地治城附近建大禹庙。此庙在明代万历、清康熙年间,一再地重建或重修。到了乾隆年间之姜炳章任内以及道光年间,又两度重修治城的禹王庙。除了修庙,这些县令更积极以“大禹故里”作为北川的标志。姜炳章主持编修首部《石泉县志》,在其中留下一些他所作的诗文;这些诗文又一再被收录在后世编修之县志中,如《重修大禹王庙记》《禹穴考》《石纽歌》等,其内容都在强调大禹出生于此以及歌颂大禹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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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37 在边裔地区,地方志的编纂是本地成为“华夏边缘”的重要指标与象征符记。透过地方志的编纂与再编纂,一代代本地知识分子强调本地为华夏之域,本地核心文化为华夏文化,本地主流人群为华夏之人。姜炳章有关大禹的诗文,一再出现在后来所编的本地县志中,说明“大禹故里”为本地知识分子建立“北川人认同”的重要社会记忆。大禹庙之祀,也逐渐成为愈来愈多的北川人的集体回忆活动。这样的北川人认同,自然也是一种“汉人认同”。一个明确的证据便是,《民国北川县志》中记载,一个“湖广馆”中祭的是“大禹”;另一个在片口的“禹王宫”也是“湖北人会馆”。我们知道,至少从清末民国以来,“湖广填四川”之说便普遍流传在四川人之间。对于川边的非汉土著来说,宣称祖先来自“湖广”,是展现及获得汉裔身份认同的快捷方式。因此,“禹庙”与“湖广会馆”的结合,也显示它们是同一种认同(汉人认同)的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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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39 明清时期,见于文献记载的只有治城附近的禹庙。然而在20世纪30年代编撰的《民国北川县志》中,便出现了更多的禹庙。除了治城的之外,其他禹庙还分布在片口、擂谷、通口等北川边缘地区,分别建于乾隆、道光年间与民国十年(1921)。大禹之祀逐渐向北川民间、深山村寨间延伸,也代表了汉文化向这些地方的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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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41 除了“大禹”之外,另一个受北川人崇拜的“英雄”为何卿。前面我已提及,何卿调离川西防务后,即有军民在坝底堡附近建“何公生祠”以感念其功业。《道光石泉县志》与《民国北川县志》中,都著录有建祠时地方官员所写的《何公生祠记》。此外,何卿所写的《议征白草五事》,以及当时四川巡抚张时彻所书的《乞还总兵何卿书》《平白草番记》,都出现于由清至民国的各种北川地方文献中。透过祭何卿祠以及在方志中纪念何卿事迹,本地汉人强调自身之征服、开化者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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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43 后来,新的“何公祠”又建在白草河下游的治城以及中游的永平堡。另外,明代在走马岭战役发生之白草河上游小坝地区便建有“走马庙”。此庙在1820年重建,据《道光石泉县志》记载,当时庙中有“明都督何卿平定青片白草纪功碑”。在道光年间,坝底堡、治城、永平堡三地的何公祠都已败颓,唯有走马岭的“走马庙”仍香火不断。到了民国时期,县城(治城)及永平堡的何公祠已不见著录,青片河流域坝底堡的何公生祠虽在,但正殿已由关帝与何卿分享。只有白草河上游小坝乡的走马庙,在20世纪30年代正殿独供奉何卿。(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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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45 明清时期北川人祭何卿,代表汉人对此“平番”英雄的感念。但对处于劣势社会地位的土著而言,这也是一种宣示自身“汉人”身份的重要演示——以此攀附汉人认同,如生物之“拟态”行为,以免遭受歧视与迫害。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何清中叶以来“何卿之祀”在汉化较深的北川地区逐渐消失,而在较边缘的地域,如青片河及白草河上游,仍得以延续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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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47 家族历史:汉姓与湖广填四川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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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49 仿效汉人习俗,祭汉人古圣与英雄,或习汉文经书,北川土著民众以此模糊汉与非汉间的界线。更进一步,许多青片、白草土著借着“汉姓”以及相关祖源记忆而宣称自身是汉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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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51 由文献记载看来,明代北川白草、青片河土著首领有些似已有了汉姓。此后有汉姓的家族愈来愈普遍。到了清末民国时期,根据文献与北川居民的记忆,青片河与白草河流域所有的居民都有了汉姓。明、清史料中对于北川土著之有汉姓,有一个戏剧性的记载。这个记载最早见于明代《万历武功录》,后又见于清代各相关文献,特别是地方志中。这记载称,在明代朝廷平定白草、青片诸番后,石泉县令李茂元奉命接受各寨羌番来降。本地土著原来是不戴冠帽的,李茂元准备了一些冠帽,将土著原来的个人称谓换成汉文姓名写在这些冠帽上。到了受降那天,他大开军门,以隆重的军乐、军礼迎接来访的诸番代表。这些羌人代表见到如此大阵仗,都极欢喜,边跳舞边大声欢呼。此时,李茂元将汉冠赠予各个羌人代表。羌人代表们跪下接受,站起来又彼此观看各人的帽子,高兴得东奔西跳,而后又跪下捧着帽子谢谢李茂元的恩赐。(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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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53 这个事件,无论是否为历史事实,由其叙事看来像是一个“赐姓”的仪式,也是一个“文明化仪式”(civilizing ritual)。它所呈现的是一个被展演、夸耀的表征——汉人向非汉“蛮夷”夸耀自身文化,并以此驯化“蛮夷”。组构这个叙事的一些符号,如汉冠、汉式姓名、鼓乐、彩旗、汉官、军府,皆象征汉文化的丰富及汉人在此卓越的军政势力。叙事中羌人对此仪仗之羡慕与兴奋,以及得冠与得姓名后的感激与乐不可支,皆象征“百夷向化”或“蛮夷”对汉文化的仰慕。因此,这样由描述各种物、声音、行为、情绪编织而成的文字叙述,可谓是一种文本“表征”,其后的“本相”则是社会所界定的官与民之间、汉与非汉之间、文明与野蛮之间的差距,并在“授予”和“受赐”中表达、强化此种差距。这样的表征以及许许多多类似的表征,也不断强化上述的社会阶序与差距。因此为了追求较好的、安全的、有尊严的社会地位,北川土著自然逐渐皆宣称祖先为来自汉地的汉移民,也因此他们有“汉姓”。谁愿承认本家族是被赐姓的“蛮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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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55 到了清末民国时期,可能绝大多数的北川乡民皆宣称自身为汉裔。至今日,大多数的北川人仍认为至少其父系先祖为来自外地的汉移民,特别是来自“湖广”或“湖北麻城孝感”。北川山区过去应接纳过不少来此逃灾垦荒的汉人移民;由于“湖广填四川”在四川人中是一极普遍的家族起源记忆,因此移民应也带来“湖广”原乡记忆。在本地“蛮子”深受歧视的情境下,“老家在湖广麻城孝感”此一记忆,使得许多边缘地区的非汉土著可借以摆脱“蛮子”身份。事实上,至今我们很难知道北川人中哪些是汉人移民(父系或父母皆是)的后代,哪些是假借汉人家族记忆的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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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57 宣称祖先是“湖广填四川”来此的家族,常将祖先来源溯自由“湖广”来此的几个无名弟兄,而非有名有姓的“始祖”。这一点很值得注意。以下是我于20世纪90年代所采录的两则白草河上游小坝乡人的口述家族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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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59 听我祖祖说,就是湖广填四川的时候,恰恰就是那个孝感。当时是张、刘、王三姓人到小坝来。过来时是三弟兄,当时三弟兄就不可能通婚,所以就改了姓……一个沟就是杉树林,那是刘家。另一个是内外沟,当时是龙家。其次一个就争议比较大,现在说是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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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61 我们是湖广孝感过来的。五兄弟过来,五个都姓王。主要在漩坪、金凤、白泥、小坝。这五个兄弟,两个到小坝,一个在团结上寨,一个在这里……他们都不是湖广过来的,因为只有我们一家在七月十四过七月半。他们也说是湖广过来的,但他们跟我们过七月半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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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63 我曾在岷江上游各沟之间采集到许多解释各村寨、各沟人群起源的“弟兄祖先故事”;我将之视为一种“历史”,一种特定“历史心性”下产生的历史叙事。这些“弟兄祖先故事”的特点便是,“历史”始于几个无名的“弟兄”,而非一个有名有姓的“英雄”。以上这两则家族史记忆,便属于此种“弟兄祖先故事”历史心性之产物;此与一般汉人家庭始于一英雄祖先之家族史记忆有相当不同。这两则口述记忆,也显示“历史”(如谁是那些弟兄祖先的后代)在此经常被争论、改变,相关“文化”(如在哪一天过七月半)经常受批评、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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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65 在中国许多地方,人们常纪念三层次——全国性、地方性及本家族——的“英雄祖先”,以此将自己系于“华夏”“郡县”及“家族”。大禹、何卿与家族祖先,在清代与民国时期可说是“北川人”之英雄祖先,以他们为起始的历史强化了一个北川人各层次之认同。然而,北川许多山区民众的“家族史”,却是以“弟兄祖先历史心性”为蓝本,这也显示本地居民的华夏边缘性质。再者,在本地“汉人”愈来愈多之后,“何卿”祭祀反而渐被淡化、淡忘。此现象或可理解为,“何卿”之所以成为被祀奉的英雄,乃因汉、番间之紧张族群关系所生,因此在一地全然汉化后,何卿之祀反而变得没有必要。相对而言,“大禹”成为北川历久不衰的英雄祖先,他是“北川人”认同的符记,同时也是使北川人成为华夏的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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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67 汉化造成的及造成汉化的“华夏边缘”微观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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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69 以上,我只是在几个方面举例说明汉化的微观过程。在这些例子中我们应可以知道,“汉化”的微观过程主要发生在日常生活中常有接触的人群间,在此借由人们对于自身与他者之“文化”与“历史”之夸耀、议论与批评,以及因此在族群关系中产生的习惯性言行,汉化这样的认同变迁逐渐推进。也就是说,在此所谓“文化”并非只是客观的文化特征,更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践行的习尚,以及对“文化”的讨论、夸耀、污化与践行;“历史”亦非只是过去的事实,更指的是人们所宣称、夸耀与回避的“历史记忆”。其后最主要的背景,乃是人们追求较好、较安全及有尊严的社会身份之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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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71 这样的微观过程,造成一种边缘情境。在民国时期的北川,这样的情境至少仍存在于白草河上游的小坝及青片河上游的上五寨地区。简单地以当地一句俗话来说便是“一截骂一截”。许多报告人都说,过去在白草河与青片河流域,城镇的人骂山村的人是“蛮子”,山间各下游村寨的人也骂上游的人为“蛮子”,而各地的人都自称“汉人”。以下是两个我在访谈中所记录的口述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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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73 我们小时候没听过羌族,只是听到叫我们蛮子就不高兴,藏族也没听过,只知道自己是蛮子……我们喊松潘的猼猡子。我们喊里面的人猼猡子。就是说,你来问蛮子在哪里,我就说蛮子还在里头。我们不会承认,承认了你就会整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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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75 我们在80年代初才改为羌族。以前都是汉。当时,50年代一次大移民,外来的人都叫我们山蛮子。我们也用一些词回敬。50年代初,也有一些人报藏族,但又不会说藏话,所以没承认。到80年代才被认到。被叫山蛮子时,也没人说自己是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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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77 在穿着、语言及风俗习惯上,本地人群皆早已汉化,他们也都自称“汉人”,但是在此边缘情境中他们仍被下游的人视为“蛮子”。被视为“蛮子”者,强调自身“汉人”身份的习行之一便是讥嘲上游村落人群为“蛮子”。这样的相互讥嘲、辱骂,也发生在同一村落的各家族之间。如上节所引小坝乡人之口述资料,邻近数条沟的人对“谁是湖广填四川时来此的三弟兄之后代”都有争议;另一口述资料则是,在同一村中人们以“应在哪一天过七月半”来争议哪些是湖广来的汉移民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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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79 以此而言,过去许多对于“汉化”的研究、讨论,或过于强调汉与非汉的区分,或过于强调客观文化特征的改变。在此我要强调的是,“汉化”是一种过程,它在亲近人群间造成一种情境状态,一种模糊的汉与非汉边缘,在此人们经常有意识地践行或回避一些习俗,宣称或否认一些“历史”(家族史),以及批评他人的习俗与历史。便是如此的华夏边缘微观情境,造成许多有认同危机的“汉人”,他们对更劣势人群的歧视与讥嘲,造成另一些如此的“汉人”。如此,“华夏边缘”及其挟带的微观情境逐渐向外推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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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81 我们可以另作一比喻。如一截燃烧中的木杆,一部分已炭化,一部分仍为木质;若汉与非汉分别代表这炭化的与仍为木质的两部分,那么,“华夏边缘微观情境”便是这正在燃烧的部分。“燃烧”也隐喻着,在此边缘地带汉与非汉之“族群”区分为人们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燃烧作用,在此便是人们透过各种媒介与策略,以“历史”(英雄祖先来源)、“文化”(生活习俗)、“知识”(诗文经学)来相互夸耀、辩驳,因而人们普遍模拟、攀附汉人之“历史”“文化”并习读汉文书,以追求较好或较安全的社会地位。由下游而上游,由东而西,是本地汉化微观过程进行的基本方向;循此方向,本地俗话说“一截骂一截”,也表现了此燃烧作用之进行与推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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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3183 近代华夏边缘再造中的北川人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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