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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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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无可用之人则必亡。国之无人,非但其君不欲用之,抑欲用之而固无人也。铮铮表见者,非迂不适用,则小有才而不足任大,如是者不得谓之有人。夫其时,岂天地之吝于生才以亡人之国乎?秉道行义、德足以回天者,闲世而一出,亦安能必其有?或贤智之士,宅心无邪,而乐为君用,则亦足以匡乱救亡,功成事定,而可卓然为命世之英,此则存乎风尚之所移耳。故国之无人,惟贤智之士不为国用,恬然退处以为高,以倡天下,置君父于罔恤,于是乎国乃终以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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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一二贤智之士不为国用,而无损于当世,似未足以空人之国,使君父也。乃唯贤智之士,立身无瑕,为谋多藏,天下且属望之,而以不为国用为道,其究也,置其身于是非休咎之外,天下具服其卓识,而推以为高;于是知有其身以求免于履凶蹈危者,皆慕其风,以为藏身之固,则宗社安危生死一付之迂愚巧黠之人;而自好者智止于自全,贤止于不辱,志不广,学不博,气不昌,乃使数十年内,尽士类皆成乎痿痹泮涣之习;自非怀禄徼幸、依附乱贼而不惭者,皆不可与有言、不可与有为之人也。于是乎天下果于无人。而狐狸画嗥,沐猴衣锦,尚谁与治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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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宗之世,上方津津然自以为治也。而韦澳谓其甥柳玭曰:“尔知时事浸不佳乎?皆吾曹贪名位所致耳。”是其为言,夫非贤智者之言乎?于是上欲以澳判户部,且将相之,而浩然乞出镇以引去。盖澳之不为唐用,非一日矣,周墀入相,问以所可为,则曰:“愿相公无权。”宣宗屏人语以将除宦官,则曰:“外廷不可与谋。”其视国家之治乱,如越人之肥瘠,而以自保其身者,始终一术也。盖于时贤智之士,周览而俯计焉,择术以自处焉,视朝廷如燎原之火,不可向迩,非令狐绹之流、容容以徼厚福者,无不戒心于谋国矣。此习一倡,故唯张道古、孟昭图之愚忠以自危,魏暮、马植之名高而实诎,姑试其身于险而罔济;其不尔者,率以全身远害为风轨。故郑遨、司空图营林泉以自逸;而梁震、孙光宪、罗隐、周庠、韦庄之流,寄身偏霸以谋安。其于忧世爱君之道,梦寐不及而谈笑不涉,天下恶得有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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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宗之世,唐事犹可为也,而何以人心之遽尔也?宣宗甫践阼,而功著封疆、谋匡宫府之李文饶,贬死于万里之外;其所进而与图政者,又于一言一笑一衣一履之闲,苛责其应违;士即忘身以殉国,亦何乐乎受不令之名以褫辱哉?人君一念之烦苛,而四海之心瓦解,则求如李长源、陆敬舆履艰危、受谗谤以自靖者,必不可得。非唯不得,贤智之士,固且以为戒也,不亡何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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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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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作逆以后,河北乱、淄青乱、朔方乱、汴宋乱、山南乱、泾原乱、淮西乱、河东乱、泽潞乱,而唐终不倾者,东南为之根本也。唐立国于西北,而植根本于东南,第五琦、刘晏、韩滉,皆藉是以纾天子之忧,以抚西北之士马而定其倾。东南之民,自六代以来,习尚柔和,而人能劝于耕织,勤俭足以自给而给公,故不轻萌猖狂之志。永王璘、刘展一妄动而即平,无与助之者也。刘展既诛,席安已久,竭力以供西北而不敢告劳。至于宣宗之季年而后乱作。大中九年,浙东军乱,逐李讷,越三年而岭南乱矣,湖南逐韩悰矣,江西逐郑宪矣,宣州逐郑薰矣,不谋而合,并起于一时。其称乱者,皆游惰之兵,非两河健战之雄;所逐者皆观察使,奉朝命以牧军民,非割据擅命之雄,倚牙兵以自立,倡偏裨以犯上,非所据而人思夺之者也。盖于是而唐之所以致此者可知矣。在昔之日,军兴旁午,供亿繁难而不叛;大中之世,四海粗安,赋役有经而速反;岂宣宗之刑民而无醉饱者使然哉?观察使慢上残下,迫民于死地,民乃视之如仇雠,不问而知李讷辈之自取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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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又岂非宣宗之纵蟊贼以害良稼哉?观乎张潜之言曰:“藩府财赋,所出有常,苟非赋敛过差及减削衣粮,则羡余奏于代移之际者,何从而致?”盖进奉者,兵民之所繇困,而即其所繇叛也。及懿宗之初,始禁州县税外科率。而薛调上言:“所在群盗,半是逃户。”故军乱方兴,民亦相寻而为盗。裘甫之聚众,旬日而得三万,皆当年画耕夜织、供县官之箕敛者也。货积于上而怨流于下,民之瓦解,非一日矣。王仙芝、黄巢一呼,而天下鼎沸,有司之败人国家,不已酷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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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宣宗之于吏治,亦勤用其心矣,徒厚疑其臣,而教贪自己。令狐绹父子黩货于上,省寺相师而流及郡县,涂饰耳目者愈密,破法以殃民也愈无所忌。唐之亡,宣宗亡之,岂待狡童继起,始沈溺而莫挽哉?于是藩镇之祸,且将息矣,河北诸帅皆庸竖尔,是弗难羁靮驭者,彼昏不知,惴惴然防之,而视东南为噬肤不知痛、沥血不知号之圈豚池鹜也。“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岂不信夫?民者,兵之命也;安者,危之府也;察者,昏之积也;弱者,疆之徒也。可不慎哉!可不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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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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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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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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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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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式之平裘甫,康承训之平庞勋,史据私家之文,张大其功,详著其略。呜呼!是亦吹剑首者之一吷而已矣。但以一时苟且收拾之近效言之,则童贯之勦方腊,且非无可纪之绩也;至于朱儁、皇甫嵩之平黄巾,则尤赫然矣。乃皆不旋踵而大乱作,国随以亡,爝火之温,不能御冰雪,久矣!饥寒之民,猝起弄兵,志不固,力不坚,大举天下之兵以临之,其必克者势也。所难者,尽取而斩艾之,则降不可杀,即尽取而斩艾之,而其溃逃以免者犹众也。既不得为良民,而抑习于掠夺,则狂心不可卒戢,夫何能使之洗心浣虑以服勤于田亩哉!况有司之暴虐不革,复起而扰之,则乍息之火,得风而燎原,未可以贼首既俘,信烟波之永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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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之世,京东之贼亦蜂起矣,宗汝霖收之而帖然者,使自效于行伍,而拔用其枭雄,俾仍合其部曲也。汝霖卒,贼且复溃矣,重起而收之者韩、岳也,咸有所归,而不复杂之耕桑市肆之中,使鞅掌而思浮动,故宋以宁。王式乃于裘甫之既擒,不复问数万之顽民消归何处,爪牙乍敛,而睥睨于人闲,则后日之从庞勋以乱徐州,随王仙芝、黄巢以起曹、濮者,皆脱网之鱼,游沙汀而鼓浪。式曰非吾事也。甫一擒而策勋饮至,可以鸣豫于当时,书功于竹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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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乱军叛民与藩镇异。藩镇之反,虽举军同逆,而必倚节度使以起伏,渠帅既诛,新帅抚之,三军仍安其故籍而不失其旧。故裴中立曰:“蔡人亦吾人也,绥之则靖矣。”乱军叛民者,虽有渠帅,而非其夙奉之君长,人自为乱,渠帅自诛,众志自竞,非有以统摄之,而必更端以起。当斯时也,非分别其疆弱之异质,或使之归耕,或使之充伍,又得良将吏以安存之,则愈散而祸愈滋。以式为将,以白敏中之徒为相,居中而御之,何功之足纪哉!徒以长乱而已矣。又况康承训之进沙陀以亡唐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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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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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称民者曰“民岩”。上与民相依以立,同气同伦而共此区夏者也,乃畏之如岩也哉?言此者,以责上之善调其情而平其险阻也。唐至懿宗之世,民果岩矣。裘甫方馘,而怀州之民攘袂张拳以逐其刺史,陕州继起,逐观察使崔荛,光州继起,逐刺史李弱翁,狂起而犯上者,皆即其民也。观察刺史而见逐于民,其为不消,固无可解者。虽然,贪暴之吏,何代蔑有?一牓违其情,而遽起逐之,上且无如之何,天下恶得而不亡!夫民既如此矣,欲执民而治其逐上之罪,是不矜其穷迫而激之乱也;欲诛观察刺史以抚民,而民之不道又恶可长哉?小失豪民之意,狺狺而起,胁天子以为之快志,抑不大乱不已。然则反此而欲靖之也无术,则抑追诘其所繇来,而知畏民之岩者,调制其性情于早,不可唯意以乱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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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君所恃以饬吏治、恤民隐者,法而已矣。法者,天子操之,持宪大臣裁之,分理之牧帅奉若而守之。牧帅听于大臣,大臣听于天子,纲也;天子咨之大臣,大臣任之牧帅,纪也。天子之职,唯慎选大臣而与之简择牧帅。既得其人而任以郡邑之治矣,则刑赏予夺一听大臣。所访于牧帅者,实考其淑慝功罪而决行之。于是乎民有受墨吏之荼毒者,昂首以待当守之斧钺。即其疏脱而怨忿未舒,亦俯首以俟后吏之矜苏。而大臣牧帅既得其人,天子又推心而任之,则墨吏之能疏脱以使民含怨者,盖亦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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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宣宗之为君也不然。其用大臣也,取其饰貌以求容者而已;其任牧帅也,取其拔擢自我无所推引者而已。至于州县之长,皆自我用焉,而抑不能周知其人,则微行窃听,以里巷之谣诼为朝章。李言、李君奭之得迁,恶知非贿奸民以为之媒介哉?乃决于信,而谓廷臣之公论举不如涂人之片唾也,于是刑赏予夺之权,一听之里巷之民。而大臣牧帅皆尸位于中,无所献替。民乃曰此裒然而为吾之长吏者,荣辱生死皆操之我,天子而既许我矣。其黠者,得自达于天子,则讦奏而忿以泄,奸亦以雠;其很者,不能自达,则聚众号呼,逐之而已。曰天子而既许我以予夺长吏矣,孰能禁我哉?不曰天子固爱我,即称兵犯上而不忍加罚于我;则曰天子固畏我,即称兵犯上而不敢加刑于我。长是不惩,又何有于天子哉?耰鉏棘矜以攻城掠野,无不可者。民非本碞,上使之碞;既碞,孰能反之荡平哉?裘甫方平,庞勋旋起,皆自然不可中止之势也。山崩河决,周道荆榛,岂但如碞哉?宣宗导之横流,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懿宗又以昏顽济之,祸发迟久而愈不可息。民气之不可使不静,非法而无以静之。非知治道者,且以快一时之人心为美谈,是古今之大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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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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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勋之乱,崔彦曾以军帑空虚不能发兵留戍而起,盖至是而唐之所以立国者,根本尽矣。夫财上不在国,下不在民,为有国者之大蠹,而唐养天下之力以固国者,正善于用此。其赋入之富有,自军府以至于州县,皆有丰厚之积,存于其帑,而节度、观察、刺史、县令、皆得司其出纳之权。故一有意外之变,有司得以旋给,而聚人以固其封守。乃至内而朝廷乱作,外而寇盗充斥,则随所取道因便以输者,舟车衔尾而相继。而不但此也,官用所资,不责以妄支之罪,则公私酬赠宴犒、舆服傔从,沛然一取之公帑,军吏不待削军饷以致军怼,守令不致剥农民以召民怨。故唐无孤清之介吏,而抑无婪纵之贪人。官箴不玷,官秩不镌,则大利存焉。虽贪鄙之夫,亦以久于敭历为嗜欲之谿壑,而白画攫金、褫夺不恤之情不起。观于李萼所称清河一郡之富,及刘晏、韩滉咄嗟而办大兵大役之需者可知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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