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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德宗以还,代有进奉,而州郡之积始亏。然但佞臣逢欲以邀欢天子,为宫中之侈费;未尝据以为法,敛积内帑,恃以富国也。宣宗非有奢侈之欲,而操综核之术,欲尽揽天下之利权以归于己。白敏中、令狐绹之徒,以斗筲之器,逢君之欲,交赞之曰:业已征之于民,而不归之于上,非陈朽于四方,则侵渔于下吏,尽辇而输于天府者,其宜也。于是搜括无余,州郡皆如悬罄,而自诩为得策,曰:吾不加敛于民,而财已充盈于内帑矣。乱乃起而不可遏矣。唯其积之已盈也,故以流艳懿宗之耳目,而长其侈心。一女子子之死,而费军兴数十万人之资。帛腐于笥,粟陈于廪,钱苔于砌。狡童何知,媚子因而自润,狂荡之情,泰然自得,复安知天下之空虚哉?一旦变起,征发繁难,有司据空帑而无可如何,请之于上,而主暗臣奸,固不应也号呼已亟,而或应之,奏报弥旬矣,廷议又弥旬矣,支放转输又弥旬矣。兵枵羸而不振,贼乘敝以急攻,辇运未集,孤城已溃,徒迟回道路,为贼掠夺,即捐钜万,何当一钱之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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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当官而徒守空橐也,公私之费,未能免也;贪欲之情,未可责中人之能窒也。必将减额以剥其军,溢额以夺其民。此防一溃,泛滥无涯,田野之鸡豚,不给追胥之酒食,寡妻弱子,痛哭郊原,而贪人之谿壑,固未厌也。揭竿而起,且以延旦夕之生命,而以敝襦败甲、茹草啜之疲卒御之,有不倒戈而同逆者乎?官贫而民益贫,兵乱而民胥乱。徒聚天下之财于京邸,一朝失守,祗为盗资。综核之政,揽利权以归一,败亡合辙,今古同悲。然后知唐初之积富于军府州县者,诚官天府地四海为家之至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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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曰“财散则民聚”。散者,非但百姓之各有之也,抑使郡邑之各有之也。“财聚则民散”。聚者,既不使之在民,又不使之给用,积之于一帑,而以有用者为无用也。散则以天下之财供天下之用,聚则废万事之用而任天下之危。贪吝之说,一中于君相之心,委生人之大计,为腐草块石以侈富,传及子孙,而骄淫奢溢,为天下僇,不亦伤乎!故有家者,恶其察鸡豚也;有国者,恶其畜聚敛也。庶人尽力以畜财,囤粟而朽蠹之,则殃必及身;窖金而土坏之,则子孙必绝。以有用为无用,人怨之府,天之所怒也,况有天下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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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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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之亡不可救,五代之乱不可止,自康承训奏使朱邪赤心率沙陀三部落讨庞勋始。灭唐者,朱温也,而非温之能灭唐也。温自起为贼,迄于背黄巢而降之日,未尝有窥天之志也。僖、昭以为之君,时溥高骈以为之将,张、崔胤为奥援于内,而李克用、李茂贞、王行瑜各挟逐鹿之心,温乃内动于恶而无所忌。若沙陀者,介吐蕃、回纥之衰,自雄于塞上,固将继二虏而与中国为敌者也。羽翼未成,而阳受羁縻,与刘渊之在河西也无以异。因其未叛,聊使僦居沙徼,绝其窥觎,目不知中国之广狭,心不喻唐室之疆弱,则自以为仅可奡立于边陲,而忘情于中夏。则唐之不振,虽有朱温辈之枭逆,且将与朱泚同其销归。唐即不足以自存,尚可苟延以俟命世之英以代兴,而中原之祸不极。承训乃揖而进之,使驰骋于河、淮、江、海之闲,与中国之兵相参而较勇怯,平贼之功,独居最焉,祸其有能戢之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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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勋拥数万之众横行,殚天下之师武臣力,莫能挫抑,而沙陀以千骑驰突其闲,如薙靡草。固将睥睨而笑曰:是区区者而唐且无如之何,吾介马奔之而遽成齐粉,则唐之为唐可知矣。举江、淮、沂、泗千里之郊,坚城深池,曾不足以御藐尔之庞勋,而待命于我,则唐之唯我所为而弗难下也,又可知矣。泽潞、淄青,所称东西之藩屏也,坐拥旌旄,据千里之疆,统甲兵以自固,坐视逆寇之披猖,曾莫肯以一矢相加,而徒仰待于我,则中国之众叛孤立、弗为捍卫也,又可知矣。振旅而归,分茅朔野,吾亦何求而不得哉?国昌老而克用兴,目已无唐,固将奋袂而起曰:是可取而代也。沙陀可以主中国,则契丹、女直、蒙古之疆倍于沙陀者,愈无不可也,而祸延于无极矣。乃论者曰:克用父子尽忠于唐,以赐姓而收为宗支。又何陋邪?然则承训召寇以入,为灭唐之戎首,罪其可逭乎?朱温甫灭,沙陀旋窃,石敬瑭、刘知远皆其部落,延至于郭威,而中国始有得主之望,祸亦烈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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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承训之力,即不足以敌庞勋,而河北诸帅,自张仲武、王元逵、何敬弘归命以来,皆有效顺之成劳,无抗衡之异志。则胡不请移镇魏、淄青之兵,下兖南,出曹、宋,拊勋之背,承训从汝、亳以捣其膺,少需日月,游鱼之釜,可坐待其焦也。而承训贪功亟进,当国大臣又茸鄙无谋以听之,爝火入积薪之下,沃之以膏,待其燄发而始悔,莫能及也。故唐之灭,非朱温灭之,沙陀灭之也;非沙陀之能灭之也,唐自灭也。而承训其祸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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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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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宗、敬宗之无道也,谏之者极言其失,虽不能行,未尝不以为允而矜全之也。至于懿宗,私路严而流陈蟠叟于爱州;同昌公主死,欲族医官,而贬温璋为振州司马,使仰药以死,且寄恨于刘瞻而再贬之;传及僖宗,侯昌业、孟昭图、张道古皆死焉。温璋临仰药而叹曰:“生不逢时,死何足惜。”呜呼!生不逢时,而林泉可以养志,上有耽欲无人理之君,下有黩货无人心之相,以项领试之,愤不自惜,将弗过乎?故传春秋者,以泄冶不去而谏死,为不合于默语死生之道。则此数子者,其不免于讥矣。抑考春秋书杀大夫泄冶于前,而记陈平国身弑国亡于后。比事以观,则圣人以大洩之死,为陈存亡之本,固未尝以责备贤者之例责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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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臣之谏君,有爱君无已而谏者,有自伸其道、自不忍违其心而谏者。君而可谏与?或有所不审而违于图存之理,或不戒而心佚于道以成乎非僻;为臣者,不忍其误入于邪,而必檠括之以归于正。则危言亟进,不避恶怒而必争。君为重也,而身轻矣。君而不可谏矣,乃吾性之清,不能受物之浊,吾学之正,不能同世之邪,生而为士,仕其义矣,出而事君,忠其节矣,立于人之廷,与鄙夫旅进,视其淫昏而固若汙濊之加于其身,有言不可隐也,有心不可昧也,所学不可忘也。以畏祸为情而有怀不吐,笑当世之迷而全身以去,则七尺之躯,无以答上天,生我之恩,无以酬父母;内顾此心,无可容其洨沕者,愤盈以出而不能缄。等死耳,何必三日不汗之可忍,而此不可忍也?则危言切论之,死而无憾者。心为重也,而身尤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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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偓、司空图处无可救药之时也,君即唯我之是听,而我固无如之何也,去之可也。蟠叟诸人,君听我而乱犹可治也,亡犹可存也,望望然而去之,匪君是爱,固不可以为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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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泄冶当春秋之世,大夫于诸侯,不纯乎为臣,故礼有不用而去之,去犹可也。四海一王,寰宇士大夫共戴一主,不能南走粤、北走胡,而即其宇内之林泉以偷生,而坐视其败,斯亦不成其丈夫矣。传春秋者,谓非贵戚之卿则去,亦据侯国之有世臣者言耳。后世同姓之支庶,食禄而不与国政,天子所倚为心膂股肱者,皆草茅之士也,将谁诿而可哉?故诸君子之或窜或死而不去以全身也,不系乎君之可谏与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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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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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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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暴而天下尚有生也,君贪而天下尚有财也,有司违诏令以横征蠲免之税,而后民乃无可免之死,国家重敛以毒民,而民知毒矣。乃且畏督责,避箠楚,食淡茹草,暑而披裘以负薪,寒而衣葛以履霜,薄昏葬之情,竭耕织之力,以冀免于罪罟,犹可逃也。既颁明诏予之蠲免矣,于是而心乃释然,谓有仅存之力,可以饱一食而营一衣,而不知有司积累以督责其后者之尤迫也,夫乃无可以应,而伐木撤屋、鬻妻卖子,终不给而死于徽纆之下,是蠲免之令驱民于死之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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僖宗元年,关东旱饥,有司征已蠲之税倍急,卢携痛哭陈之,敕已允停重征,而有司之追呼自如,是纵千百暴君贪主于天下,而一邑之长皆天子也,民其能不死,国其能不乱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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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以天子而制有司甚易也,乃一墨敕下,吏敢于上方王命以下贼民而不忌者,何恃而然也?上崇侈而天下相习以奢,郡邑之长,所入凡几,而食穷水陆,衣尽锦绮,马饰钱珂,妾被珠翠,食客盈门,外姻麇倚,若一有不备,而憔悴不足以生,上吏经过之饔饩、宾客之赠贿、促之于外,艳妻逆子、骄仆汰妾谪之于内,出门入室,无往非胁之以剽夺,中人以下,且视死易而无以应此之尤难,尚何知有天子之诏?而小民之怨读勿论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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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僖之世,相习于淫靡,上行之,下师师以效之,率土之有司胥然,诛不胜诛,而无可如何者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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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天下之吏,咸习于侈以贪矣,前者覆车,后者知戒,抑岂无自艾以奉法而生不忍斯民之心者?乃自令狐绹、路严、韦保衡执政以来,唯货是崇,而假刑杀以立威,莫之敢抗,宰相索之诸道,诸道索之州县,州县不索之穷民而谁索哉?执此以塞上官之口,而仰违诏旨,不得不为之护蔽,下虐穷民,不得不为之钳服,天子孤鸣,徒劳笔舌而已,此其竟不能行者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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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情理而论,出身事主,寓家于千里内外,耕桑之计已辍,仰事俯畜,冠昏丧祭姻亚岁时之酬酢,亦犹夫人也,又加以不时经过之贵显,晨夕相偕之上官,巵酒簋飧,一缣一箑,无可绝之人理,既不可傲岸自矜,而大远乎人情,又况学校桥梁舟车廨舍之修建,愈不可置之罔闻,驲递戍屯转漕之需,且相迫而固其官守,夫岂能捐家以代用哉?恃朝廷之制,储有余以待之耳。乃自宣、懿以来,括羡余以充进奉,铢算尺量,尽辇而归之内府,需者仍前而给之无策,唯取已蠲之税以偿之,而贪人因求盈以自润,虽下蠲除之令,竟无处置之方,姑以虚文塞言路之口,而天子固有偷心,终不能禁之惩之,俾民受其实者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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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僖之世,三者备矣。卢攜虽痛哭流涕以言之,抑孰令听之哉?天子不为有司坊,而有司无坊;天子不为有司计,而有司自为天子。害之积也,乱之有源也,非一天子暴且贪之故也。是以唐民迫于必死而揭竿以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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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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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销天下之兵而盗起,唐令天下乡村各置弓刀鼓板而盗益横,故古王者之训曰“觌文匿武”。明著其迹曰觌,善藏其用曰匿。其觌之也,非能取五礼之精微大喻于天下也,宣昭其迹,勒为可兴而不可废之典,以徐引之而动其心。其匿之也,非能取五兵之为人用者遽使销亡也,听民置之可用不可用之闲以自为之,而知非上之所亟也。夫销之则无可藏也,无可藏非匿也;令民置之,则觌之矣,虽觌之而固不为我用也。非上能匿,亦非上能觌也,是以其速乱以亡,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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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并天下于一己,而信为无用武之日;唐见裘甫、庞勋、王仙芝之接跡以起,而遽惊为不可戢之乱。庸人无舒徐之识,有所见而暴喜,有所见而暴惧,事异情同,其速以乱亡,均也。秦销兵而民操耰鉏棘矜以起,后世知鉴之笑之,而效之者鲜。唐令天下乡村各置刀兵以导人于乱,其为乱政,有著见之祸矣;而后世言御盗之术,以乡团保甲为善策,相师于不已,匪徒庸主具臣恃为不得已之计,述古昔、称先王者,亦津津焉。呜呼!无识而言政理,盈于古今,亦至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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