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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46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者司马喜髌脚于宋,卒相中山;范睢折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自沈于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比周:结党营私。】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傒乞食于路,缪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饭牛:喂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借宦于朝,假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蒙而强威、宣。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阿偏之辞哉?公听并观,垂名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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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48 谚语说:“有的人相处到头发都白了,却像刚认识的时候;有的人虽然刚刚认识,却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为什么会这样呢?全在于相知与不相知。因此以前樊於期从秦国逃到燕国,就把自己的人头借给荆轲去奉行燕太子丹嘱托他的大事;王奢离开齐国到了魏国,登上城楼拔剑自刎来让齐国撤兵而保全魏国。王奢、樊於期不是因为齐国、秦国是新交,而燕国、魏国是故交,他们离开齐国和秦国,为燕、魏二君去死,是行为和志向相合而对正义无限仰慕的原因啊。所以苏秦不被天下人信任,却对燕国像尾生一样守信;白圭因为打败仗而丢了六座城池,却为魏国攻占了中山国。这是什么原因呢?确实是由于互相了解对方的原因啊。苏秦做燕国相国时,燕国有人当着燕王的面说苏秦的坏话,燕王非常生气,以致手抚宝剑,还杀了駃騠给他吃;白圭的名气在中山国非常显赫,中山国有人到魏文侯面说他的坏话,魏文侯却拿出夜光璧赠给他。这是什么原因呢?两位君主和两位大臣之间,剖心披胆,深信不疑,又怎么能因为听到谣言就改变心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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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50 因此女人无论美丑,只要进入王宫,就会遭受嫉妒;士人无论贤能还是不贤能,进入朝廷就会遭受妒忌。以前,司马喜在宋国遭受割掉膝盖骨的刑罚,但是最后出任中山国的相国;范睢在魏国被打断了肋条,打落了牙齿,但是最后却在秦国被封为应侯。司马喜、范睢,都信守必须要遵守的规定,舍弃结成朋党所带来的私利,处在孤独的位置上,因此不能使自己免于他人的嫉妒。所以申徒狄跳进河里自杀,徐衍背着石头跳入大海。他们不被世人所包容,坚守正义不苟且获利,不在朝庭内部结党营私,借此来让国君改变心意。因此百里傒虽然在路上乞讨,秦穆公却敢委托他处理国家大事;宁戚站在车子下面喂牛,齐桓公却把整个国家交到他的手里。这两个人,难道是凭借朝中官员的帮助,借助国君身边侍从的吹嘘,才博得那两位君主的任用吗?心里可以互相感知,行为配合默契,关系亲密如同胶漆,像亲兄弟一样不能分开,怎能因为众人进献谗言而迷惑呢?因此只听信一方面的言辞就容易出现奸邪,只任用个别人就容易滋生祸乱。以前,鲁国的国君只听信季桓子的话而驱逐孔子,宋国的国君只相信子罕的谋划而囚禁墨翟。凭借孔子、墨翟的辩才,也不能使自己免遭谗言陷害,因而鲁、宋两国出现了危机。这是什么原因呢?那是因为众口一词,就是金石也会熔化,毁谤聚集多了,就是骨头也会销蚀。因此,秦王重用西戎人由余而称霸中原;齐国重用越国人蒙而让齐威王、齐宣王两代君主变得强大。秦、齐这两个国家,怎么会拘泥于流俗,受制于世风,束缚于阿谀偏执的谗言呢?以公平的态度听取意见,全面地观察事物,才能让名声在当代流传。因此,只要志向相合,就是北胡和南越也可以成为兄弟,由余、越国人蒙就是这种情况;志向如果不相合,就算是亲骨肉,也会把他驱逐出去,不再收容,尧的儿子丹朱、舜的儿子象、周武王的弟弟管叔和蔡叔就是这种情况啊。现在的国君如果能采用齐国、秦国的做法,摒弃宋国、鲁国偏听的过错,那么五霸的功业不值得称道,三王的功业是容易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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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52 是以圣王觉寤【寤:通“悟”,醒悟。】,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说于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复就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公亲其仇,强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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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54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强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于陵子仲【子仲:即陈仲子,战国时齐人,居于于陵。】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傲【傲:同“傲”,倨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堕:输。】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穷达:逆境和顺境。】,无爱于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跖之客可使刺由;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之湛七族,要离之烧妻子,岂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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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56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眄:斜着眼看。】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诡,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随侯之珠:传说随侯救一大蛇,蛇衔宝珠献给他。比喻珍贵的宝物。】,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根柢:草木的根。】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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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58 因此圣明的帝王醒悟,舍弃子之虚伪的心肠,就能看出田常的贤明是虚伪的而不加赏识;如果能够效仿周武王封赏比干的后代,修葺被纣王杀害的无辜的孕妇的坟墓,那么周武王创建的功业就得以复建。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从善如流的心意没有满足的时候。晋文公能够亲近他的仇敌,最终在诸侯中称霸;齐桓公能够重用他的仇人,最终一举使天下重新步入正轨。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们善良、仁德,情意恳切,用真诚打动了人心,而不是凭借虚浮的言辞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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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60 秦国任用商鞅推行变法,在东面削弱了韩、魏两国,成为全天下军事实力最强大的国家,而商鞅最后却被处以车裂的酷刑;越国采纳了大夫文种的谋略,灭亡了强劲的吴国,成为中原的霸主,最终却诛杀文种。所以孙叔敖三次离开相国的职位却不悔恨,于陵子仲推辞三公的职位,去给人灌溉菜园。如今君主果真能够去除骄傲的情绪,心里存有让别人效力的意念,披露心腹,以见真情,披肝沥胆,施以厚德,始终和别人共甘苦,爱戴士子,对士人不吝啬,那么就可以让夏桀所养的狗去咬尧,也可以让盗跖手下的门客去刺杀许由;何况您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的权力,凭借圣王的才能呢?既然如此,那么荆轲甘愿冒着七族被灭的危险去刺杀秦王,要离狠心烧死妻子儿女去刺杀庆忌,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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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62 我听说把明月珠或夜光璧,在黑夜的路上抛向行人,人们没有不惊异地按剑斜着眼睛看他的。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珍宝没有缘由地被扔到面前。盘曲的树根,形状离奇,却可以成为拥有万辆战车的国家的宝物。这什么原因呢?是因为君主身边的人事先对它进行了雕琢、美化。因此,没有缘由就来到眼前的事物,就算是随侯的宝珠,能在夜里发光的宝玉,仍然会招致怨恨而不能被人感恩戴德。所以如果有人事先推荐,那么就算是枯朽的树木也可以创建功业而不会被人遗忘。如今天下有很多身穿粗布衣服、居住在破旧的小巷里的士人,生活在贫穷、低贱的环境里,就算他们身上有尧、舜那样的治国本领,拥有伊尹、管仲那样的善辩才能,怀有关龙逄、比干那样的忠心,想要竭尽忠心去报效当代的君王,但是因为一直没有人推荐和赞美他们,就算他们想尽了办法,想要向君王献上忠心,博得信任,进而辅佐国君使天下大治,君主也一定会有按着宝剑怒目而视的表现,这使得平民百姓不能起到枯木朽株那样的作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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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64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陶钧:制造陶器所用的旋盘。多用陶工转动旋盘制器比喻圣王治理天下。】之上,而不牵于卑乱之语,不夺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乌集:乌鸟集散,比喻事出偶然。】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挛拘:牵系,束缚。】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于昭旷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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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66 今人主沈于谄谀之辞,牵于帷裳【帷裳:车旁的布幔。借指近侍姬妾。】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皂:马槽。】,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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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68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掉头。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摄于威重之权,主于位势之贵,故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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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70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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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72 所以圣明的帝王在治理国家的时候,就像制作陶器的范钧那样,有自己的一套教化天下的方法,却不会受到卑下、混乱的言语的影响,也不会因为众人议论纷纷而改变主意。所以秦始皇听信中庶子蒙嘉的话,进而相信荆轲的谎话,荆轲才能乘人不备取出行刺的匕首;周文王在泾河、渭河附近打猎,用马车拉着吕尚一起回到西岐,才能称王天下。所以秦王只相信身边人的话却险些被刺杀,周文王重用偶然遇到的人却能称王。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能够摆脱约束自己的言论,让超越世俗的言论自由纵横,进而超脱地观察宽宏的光明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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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74 现在的国君大都沉浸在阿谀奉承的言语之中,受到身边的侍从、侍妾牵制,使卓异超群的士人与牛和老马同槽,这就是鲍焦为什么对世道愤怒不平,宁愿抱着树死去,也丝毫不留恋富贵之乐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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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76 我听说衣着庄重严肃的人是不会贪图利益来使自己的道义受到污损的,追求名声的人不会因为贪欲使自己的品行有所损害,因此,县城的名字叫“胜母”,曾子就不肯进去,城市的名字叫“朝歌”,墨子就掉转车头。如今要是想让天下那些气度恢弘的贤能人士,被威严、重大的权力震慑,被尊贵的地位和权势操纵,特意用邪恶的面目、污损的品行来侍奉阿谀奉承的小人,从而可以在君主身边事奉,那么真正的贤士就只能老死在深山的洞穴和沼泽里,哪里还有竭尽忠诚信义而追随大王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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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78 邹阳这封信奏报给梁孝王,梁孝王就让人把邹阳从监狱里放了出来,邹阳最后成为梁孝王的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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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80 太史公曰:鲁连其指意【指意:旨意。指,同“旨”。】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抗直:刚强正直。】不桡【桡:通“挠”,屈。】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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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82 太史公说:鲁仲连言论的主旨和要义虽然与大道理不相符,然而我却赞许他能以平民的身份坦荡、酣畅地抒发自己内心的感受,在诸侯面前不屈服,在当时的那个世界畅谈国家大事,使公卿将相的威势有所折服。邹阳的言辞虽然不谦虚,但他广泛地把同一类型的事物连缀在一起进行比较,有令人感动的地方,也可以说是正直、不肯屈服的人了,我因为这个原因把邹阳写进这篇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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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87 史记(精注全译) [:1707137743]
1707154988 史记(精注全译) 卷八十四 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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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90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博闻强志:见闻广博,记忆力强。】,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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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92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属:撰写。】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伐:自我夸耀。】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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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994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离忧:遭受忧愁。离,通“罹”,遭受。】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反本:追念根本。反,同“返”。】,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惨怛:忧伤,悲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靡:没有。】不毕见【见:同“现”。】。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蝉蜕:蝉蜕之壳,比喻解脱。】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jiào然【皭然:洁白的样子。】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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