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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说:《禹本纪》说“黄河源自昆仑山。昆仑山高达二千五百多里,是太阳、月亮交相隐蔽,放出光明的地方。山上有礼泉、瑶池”。如今自从张骞出使大夏以后,探寻到了黄河的源头,从哪里能看见本纪上所说的昆仑山呢?所以谈论九州山川,还是《尚书》的说法更接近于事实。至于《禹本纪》《山海经》所记载的奇怪之物,我不敢谈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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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精注全译) 卷一百二十四 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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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韩子:韩非子。】曰:“儒【儒:儒生。】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学士:儒家学者。】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着于春秋【春秋:国史,史书。】,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闾巷:乡里民间。】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褐衣:粗布织就的短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不轨:不遵从。】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果:坚定而不动摇。】,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伐:夸耀。】其德,盖亦有足多【多:称赞。】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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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廪:仓库。】,伊尹负于鼎【鼎:煮食物的器具。】俎【俎:切菜用的砧板。】,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菑:同“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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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子说:“儒生舞文弄墨扰乱法治,而游侠凭借武力触犯禁令。”韩非子对这两种人都有所批评,但是儒生却多被世人称赞。至于那些用权术来谋取宰相卿大夫的地位,辅助当世的君主,功名都被记载到史书中,本就没什么可说的。像季次、原宪,本是平民百姓,他们饱读诗书而胸怀君子的操守品德,坚守道义,不和世俗同流合污,当世的人也嘲笑他们。所以季次、原宪终其一生家徒四壁,身穿粗布短衣,连简陋的饭食都吃不饱。虽然他们已经去世四百多年了,但是他们的弟子仍然坚持不懈地怀念他们。如今的游侠,虽然他们的行为并不符合正义,但是他们说话守信,做事果断,做出的承诺一定践行,不惜牺牲自己,救助别人的困急,既便出生入死救助了别人,也不夸耀自己的才能,羞于炫耀自己的功德,这大概也是很值得称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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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缓急的事情,人们常会遇到。太史公说:从前虞舜在凿井修粮仓时遇到危急,伊尹做过厨师,傅说隐匿在傅险当苦力,吕尚在棘津遭受困厄,管仲曾脚镣手铐加身,百里傒喂过牛,孔子在匡地有难,在陈、蔡两国时饿得面黄饥瘦。这都是儒生所推崇的有道德的仁人,他们尚且遭受如此灾难,何况才能中等而又生逢乱世的普通人呢?他们遭遇的灾难真是不胜枚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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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人【鄙人:平民百姓。】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文武:周文王、周武王。】不以其故贬王;跖、蹻暴戾【暴戾:凶狠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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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拘学【拘学:抱着一得之见,或拘守片面理论而固步自封的学者。】或抱咫尺之义,久孤【孤:背弃,背离。】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设:讲究,重视。】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委命:托身。】,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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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懂得仁义又有什么用呢,已经受到恩惠就是有德。”所以伯夷认为周讨伐纣是不道德的,饿死在首阳山,但是周文王、周武王并没有因为这个原因而使王者的声誉受损;盗跖、蹻庄凶暴残忍,但他们的信徒却一直地称颂他们的道义无穷。由此可见,“偷衣带钩的人要被杀头,偷国家政权的人却成了诸侯,受封的诸侯之家做什么都是符合仁义的”,这话确实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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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那些拘泥于片面道理,或者固守狭隘理论不放的人,以致于长久地孤立于世俗之外,倒不如降低论调、迁就世俗,和世俗共同沉浮而取得荣耀名声呢!而那些平民百姓,重视自己对别人的承诺,使千里之外的人都在传诵他们的义名,为大义而死毫不眷恋现实,这也是他们的长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所以人在处于困境时要靠他们以保全性命,他们难道不是人们所说的贤人豪杰吗?如果让民间的游侠和季次、原宪这类人比一比权势的大小,较量才能的高下,还有对社会的贡献大小,那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是要是说言出必行这方面,那么侠客式的正义行为又是不可缺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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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布衣之侠,靡得【靡得:不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砥名:使自己扬名。】,声施【施:传播。】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排摈:摈弃,排斥。】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扜:违。】当世之文罔【文罔:通“文网”,法律禁令。】,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比周:彼此勾结。】,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猥:错误。】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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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候那些平民侠客,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了。近代的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些人,都凭借着自己是君王的亲属,凭借着自己的封地和卿相之位的富有,延揽天下的贤人,扬名于诸侯中,不能说他们不是贤才。就好比顺着风呼喊,声音并没有加快加大,但是风势却让声音更加清晰。至于那些出身普通百姓的侠客,修养自己的行为,砥砺自己的名节,名声遍及天下,没有人不称赞他们的贤能,这样是很难做到的。但是儒家、墨家都排斥摈弃他们,从来不记载他们的事迹。秦代以前的平民侠客已经被埋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今人无法得见,我感到很遗憾。根据我所知道的,汉朝兴起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些人,他们虽然时常违反当朝的法律,但是他们的个人道义,廉洁而又懂得谦让的行为,有值得赞扬的地方。名声不是凭空树立的,读书人也不会凭空去附和。至于那些互相勾结、拉帮结派,用钱财来役使贫苦人的人,专横粗暴地欺凌弱小的人,恣意胡为的人,游侠也认为这是可耻的。我哀伤的是世俗之人不明白其中的真意,错误地将朱家、郭解等人和强暴的人视为同类而一同加以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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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庸人:平凡人,普通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歆:沾沾自喜。】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振:通“赈”,救济。】人不赡【不赡:缺少衣食。】,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軥:车辕前端驾于马脖子上的弯曲横木。】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厄,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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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父事:像对待父亲一样侍奉。】朱家,自以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雒阳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资:生活的根本。】,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车【传车:驿车。】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及剧孟死,家无余十金之财。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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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济南瞷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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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国的朱家,和汉高祖是同时代的人。鲁国人大多接受儒家的思想教育,但是朱家却以行侠而闻名。被他隐匿、救助的豪杰之士数以百计,其他的普通人更是不计其数。但他却从来不夸耀自己的本事,不为自己对别人是以恩德而沾沾自喜,那些曾经受过他恩惠的人,他也唯恐再见到他们。他救济别人,先从缺衣少食的贫贱人家开始。他没有多余的钱财,衣着朴素,饮食简单,乘坐的不过是牛车。他专门去救助别人的危急,看得比自己的私事还重。他曾经暗中帮季布将军脱离困境,后来季布发达尊贵了,他却终身不见季布。关东的人,没有人不渴望和他结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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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的田仲因为行侠而闻名于世,喜欢用剑,像对待父亲一样侍奉朱家,自认为行为比不上朱家。田仲死了之后,雒阳出现了剧孟。周地的人以经商为生,而剧孟以行侠仗义在诸侯中扬名。吴、楚发动叛乱时,条侯周亚夫任太尉,他坐着驿站的快车将要到河南的时候,就将剧孟纳入帐下,高兴地说:“吴楚发动叛乱,却不延请剧孟,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有什么作为了。”天下发生动乱,太尉得到剧孟就像得到一个敌国那么重要。剧孟的行为和朱家很像,但是他喜欢赌博,喜欢年轻人的游戏。可是,剧孟的母亲去世时,从远方来送丧的车大概能超过了一千辆。到剧孟去世时,家里的财产还不到十金。符离人王孟也以行侠而在江淮一带为世人所称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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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济南一个姓瞷的人、陈地的周庸也都以豪侠而闻名,景帝知道以后,派人将他们都杀死了。后来,代郡白姓诸人、梁地的韩无辟、阳翟的薛兄、陕地的韩孺,纷纷涌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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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阴贼:内心阴暗狠毒。】,慨不快意【慨不快意:稍微有一点不顺心。】,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藏命:藏匿亡命之徒。】作奸剽攻,休乃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折节:改变性情。】为俭,以德报怨【以德报怨:不记恨别人,用恩德回报怨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振:救。】人之命,不矜【矜:夸耀。】其功,其阴贼着于心,卒【卒:通“猝”,突然。】发于睚眦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负:仰仗。】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嚼:通“釂”,干杯。】。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微:暗中打探。】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遂去【去:释放。】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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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属:通“嘱”,嘱咐,嘱托。】尉史曰:“是人,吾所急【急:关心。】也,至践更【践更:一种徭役。】时脱之。”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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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解,是轵县人,字翁伯,是著名相士许负的外孙。郭解的父亲就是因为行侠义之事,在孝文帝时被杀死。郭解这人短小精悍,从不饮酒。他在少年时期就内心阴狠,如果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就亲手杀死很多人。他为朋友报仇不惜性命,藏匿亡命之图,违法乱禁,四处劫掠,无事可做的时候就私自铸钱、盗掘坟墓,类似的事情实在数不胜数。但是郭解却能为上天所保佑,总能逢凶化吉,犯了法就能遇到大赦。郭解长大之后,就改变了性情,检点自己的行为,能够用恩德回报怨恨,对别人多加施予,却很少希望对方报答。但是他喜欢行侠的思想更加强烈了。救了别人性命,但并不炫夸自己的功劳,但是,他的内心还是那样阴狠,睚眦必报的性格还和以前一样。当时的少年仰慕他的行为,也常常为他报仇,却不让他知道。郭解姐姐的儿子仗着郭解的威势,和别人饮酒,强迫对方干杯。结果对方不胜酒量,但他强行灌人家喝酒。对方很生气,拔出刀来将郭解姐姐的儿子杀死,然后就逃跑了。郭解姐姐很生气地说:“凭着翁伯的义气,人家杀了我的儿子,凶手却捉不到。”于是,她将儿子的尸体扔在路上,并不埋葬,想借此羞辱郭解。郭解派人暗中打探到凶手的去处。凶手害怕了,回来自首,将全部事情都告诉给郭解。郭解说:“你杀他是应该的,我的外甥没有道理。”于是,郭解就将那凶手放走了,归罪于他姐姐的儿子,于是将他收尸、埋葬了。人们知道了这件事,都称赞郭解处事合理,更加愿意依附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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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解每次出行,人们总是躲着他。但是却有一个人独自岔开双腿、傲慢地坐在那里,看着郭解,郭解让人去问他的姓名。郭解的门客想要杀死他。郭解说道:“我住在家乡却不为人所尊敬,这是我的德行不够好,他有什么罪过呢!”于是,他暗中嘱咐尉史说道:“这个人是我所关心看中的,等他服徭役的时候请免掉他。”以后每次到这个人该服役的时候,县吏都将他跳过。这个人觉得奇怪,就询问原因,对方说是郭解让给他免除的。于是这个箕倨而坐的人就袒露上身向郭解谢罪。少年们听说这件事以后,更加仰慕郭解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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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居间:从中调解。】者以十数,终不听。客乃见郭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曲听:委屈本意听从。】解。解乃谓仇家曰:“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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