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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将致治则委之君子,得失或访诸小人,是誉毁常在小人,而督责常加君子也。夫中智之人,岂无小惠,然虑不及远,虽使竭力尽诚,犹未免倾败,况内怀奸利,承颜顺旨乎?故孔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未有小人而仁者。”然则君子不能无小恶,恶不积无害于正;小人时有小善,善不积不足以忠。今谓之善人矣,复虑其不信,何异立直木而疑其景之曲乎?故上不信则无以使下,下不信则无以事上。信之为义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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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齐桓公问管仲曰:“吾欲使酒腐于爵,肉腐于俎,得无害霸乎?”管仲曰:“此固非其善者,然无害霸也。”公曰:“何如而害霸?”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用,害霸也;用而不能任,害霸也;任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参之,害霸也。”晋中行穆伯攻鼓,经年而不能下,餽閒伦曰:“鼓之啬夫,閒伦知之,请无疲士大夫,而鼓可得。”穆伯不应。左右曰:“不折一戟,不伤一卒,而鼓可得,君奚不为?”穆伯曰:“閒伦之为人也,佞而不仁。若使閒伦下之,吾不可以不赏,若赏之,是赏佞人也。佞人得志,是使晋国舍仁而为佞,虽得鼓,安用之!”夫穆伯,列国大夫,管仲,霸者之佐,犹能慎于信任,远避佞人,况陛下之上圣乎?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杂,必怀之以德,待之以信,厉之以义,节之以礼,然后善善而恶恶,审罚而明赏,无为之化何远之有!善善而不能进,恶恶而不能去,罚不及有罪,赏不加有功,则危亡之期或未可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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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手诏嘉答。于是,废明德宫玄圃院赐遭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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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日,宴群臣,帝曰:“贞观以前,从我定天下,间关草昧,玄龄功也。贞观之后,纳忠谏,正朕违,为国家长利,徵而已。虽古名臣,亦何以加!”亲解佩刀,以赐二人。帝尝问群臣:“徵与诸葛亮孰贤?”岑文本曰:“亮才兼将相,非徵可比。”帝曰:“徵蹈履仁义,以弼朕躬,欲致之尧、舜,虽亮无以抗。”时上封者众,或不切事,帝厌之,欲加谯黜,徵曰:“古者立谤木,欲闻己过。封事,其谤木之遗乎!陛下思闻得失,当恣其所陈。言而是乎,为朝廷之益;非乎,无损于政。”帝悦,皆劳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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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阿史那结社率作乱,云阳石然,自冬至五月不雨,徵上疏极言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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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奉侍帷幄十余年,陛下许臣以仁义之道,守而不失;俭约朴素,终始弗渝。德音在耳,不敢忘也。顷年以来,寖不克终。谨用条陈,裨万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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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在贞观初,清净寡欲,化被荒外,今万里遣使,市索骏马,并访怪珍。昔汉文帝却千里马,晋武帝焚雉头裘。陛下居常论议,远辈尧、舜,今所为,更欲处汉文、晋武下乎?此不克终一渐也。子贡问治人。孔子曰:“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子贡曰:“何畏哉?”对曰:“不以道导之,则吾雠也,若何不畏!”陛下在贞观初,护民之劳,喣之如子,不轻营为。顷既奢肆,思用人力,乃曰:“百姓无事则易骄,劳役则易使。”自古未有百姓逸乐而致倾败者,何有逆畏其骄而为劳役哉?此不克终二渐也。陛下在贞观初,役己以利物,比来纵欲以劳人。虽忧人之言不绝于口,而乐身之事实切诸心。无虑营构,辄曰:“弗为此,不便我身。”推之人情,谁敢复争?此不克终三渐也。在贞观初,亲君子,斥小人。比来轻亵小人,礼重君子。重君子也,恭而远之;轻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莫见其非,远之莫见其是。莫见其是,则不待间而疏;莫见其非,则有时而昵。昵小人,疏君子,而欲至治,非所闻也。此不克终四渐也。在贞观初,不贵异物,不作无益。而今难得之货杂然并进,玩好之作无时而息。上奢靡而望下朴素,力役广而冀农业兴,不可得已。此不克终五渐也。贞观之初,求士如渴,贤者所举,即信而任之,取其所长,常恐不及。比来由心好恶,以众贤举而用,以一人毁而弃,虽积年任而信,或一朝疑而斥。夫行有素履,事有成迹,一人之毁未必可信,积年之行不应顿亏。陛下不察其原,以为臧否,使谗佞得行,守道疏间。此不克终六渐也。在贞观初,高居深拱,无田猎毕弋之好。数年之后,志不克固,鹰犬之贡,远及四夷,晨出夕返,驰骋为乐,变起不测,其及救乎?此不克终七渐也。在贞观初,遇下有礼,群情上达。今外官奏事,颜色不接,间因所短,诘其细过,虽有忠款,而不得申。此不克终八渐也。在贞观初,孜孜治道,常若不足。比恃功业之大,负圣智之明,长慠纵欲,无事兴兵,问罪远裔。亲狎者阿旨不肯谏,疏远者畏威不敢言。积而不已,所损非细。此不克终九渐也。贞观初,频年霜旱,畿内户口并就关外,携老扶幼,来往数年,卒无一户亡去。此由陛下矜育抚宁,故死不携贰也。比者疲于徭役,关中之人,劳弊尤甚。杂匠当下,顾而不遣。正兵番上,复别驱任。市物襁属于廛,递子背望于道。脱有一谷不收,百姓之心,恐不能如前日之怗泰。此不克终十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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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祸福无门,惟人之召,人无衅焉,妖不妄作。今旱熯之灾,远被郡国,凶丑之孽,起于毂下,此上天示戒,乃陛下恐惧忧勤之日也。千载休期,时难再得,明主可为而不为,臣所以郁结长叹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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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奏,帝曰:“朕今闻过矣,愿改之,以终善道。有违此言,当何施颜面与公相见哉!方以所上疏,列为屏障,庶朝夕见之,兼录付史官,使万世知君臣之义。”因赐黄金十斤,马二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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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昌平,帝宴两仪殿,叹曰:“高昌若不失德,岂至于亡!然朕亦当自戒,不以小人之言而议君子,庶几获安也。”徵曰:“昔齐桓公与管仲、鲍叔牙、甯戚四人者饮,桓公请叔牙曰:‘盍起为寡人寿?’叔牙奉觞而起曰:‘愿公无忘在莒时,使管仲无忘束缚于鲁时,使甯戚无忘饭牛车下时。’桓公避席而谢曰:‘寡人与二大夫能无忘夫子之言,则社稷不危矣。’”帝曰:“朕不敢忘布衣时,公不得忘叔牙之为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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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遣使者至西域立叶护可汗,未还,又遣使赍金帛诸国市马。徵曰:“今立可汗未定,即诣诸国市马,彼必以为意在马,不在立可汗。可汗得立,必不怀恩。诸蕃闻之,以中国薄义重利,未必得马而行先义矣。魏文帝欲求市西域大珠,苏则以为惠及四海,则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贵也。陛下可不畏苏则言乎!”帝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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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后右仆射缺,欲用徵,徵让,得不拜。皇太子承乾与魏王泰交恶,帝曰:“当今忠謇贵重无逾徵,我遣傅皇太子,一天下之望,羽翼固矣。”即拜太子太师。徵以疾辞,诏答曰:“汉太子以四皓为助,我赖公,其义也。公虽卧,可拥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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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疾甚。徵家初无正寝,帝命辍小殿材为营构,五日毕。并赐素褥布被,以从其尚。令中郎将宿其第,动静辄以闻,药膳赐遗无算,中使者缀道。帝亲问疾,屏左右,语终日乃还。后复与太子至徵第,徵加朝服,扡带。帝悲懑,拊之流涕,问所欲。对曰:“嫠不恤纬,而忧宗周之亡!”帝将以衡山公主降其子叔玉,时主亦从,帝曰:“公强视新妇!”徵不能谢。是夕,帝梦徵若平生,及旦,薨。帝临哭,为之恸,罢朝五日。太子举哀西华堂。诏内外百官朝集使皆赴丧,赠司空、相州都督,谥曰文贞,给羽葆、鼓吹、班剑四十人,陪葬昭陵。将葬,其妻裴辞曰:“徵素俭约,今假一品礼,仪物褒大,非徵志。”见许,乃用素车,白布幨帷,无涂车、刍灵。帝登苑西灵,望哭尽哀。晋王奉诏致祭。帝作文于碑,遂书之。又赐家封户九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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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临朝叹曰:“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朕尝保此三鉴,内防己过。今魏徵逝,一鉴亡矣。朕比使人至其家,得书一纸,始半藁,其可识者曰:‘天下之事,有善有恶,任善人则国安,用恶人则国弊。公卿之内,情有爱憎,憎者惟见其恶,爱者止见其善。爱憎之间,所宜详慎。若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贤勿猜,可以兴矣。’其大略如此,朕顾思之,恐不免斯过。公卿侍臣可书之于笏,知而必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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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状貌不逾中人,有志胆,每犯颜进谏,虽逢帝甚怒,神色不徙,而天子亦为霁威。议者谓贲、育不能过。尝上冢还,奏曰:“向闻陛下有关南之行,既办而止,何也?”帝曰:“畏卿,遂停耳。”始,丧乱后,典章湮散,徵奏引诸儒校集秘书,国家图籍粲然完整。尝以《小戴礼》综汇不伦,更作《类礼》二十篇,数年而成。帝美其书,录置内府。帝本以兵定天下,虽已治,不忘经略四夷也。故徵侍宴,奏《破阵武德舞》,则俯首不顾,至《庆善乐》,则谛玩无斁,举有所讽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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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亡,帝思不已,登凌烟阁观画像,赋诗悼痛。闻者媢之,毁短百为。徵尝荐杜正伦、侯君集才任宰相,及正伦以罪黜,君集坐逆诛,孅人遂指为阿党;又言徵尝录前后谏争语示史官褚遂良。帝滋不悦,乃停叔玉昏,而仆所为碑,顾其家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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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之役,高丽、靺鞨犯阵,李勣等力战破之。军还,怅然曰:“魏徵若在,吾有此行邪!”即召其家到行在,赐劳妻子,以少牢祠其墓,复立碑,恩礼加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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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子:叔玉、叔琬、叔璘、叔瑜。叔玉袭爵为光禄少卿。神龙初,以其子膺绍封。叔璘,礼部侍郎,武后时,为酷吏所杀。叔瑜,豫州刺史,善草隶,以笔意传其子华及甥薛稷。世称善书者“前有虞、褚,后有薛、魏”。华为检校太子左庶子、武阳县男。开元中,寝堂火,子孙哭三日,诏百官赴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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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曰:君臣之际,顾不难哉!以徵之忠,而太宗之睿,身殁未几,猜谮遽行。始,徵之谏累数十余万言,至君子小人,未尝不反复为帝言之,以佞邪之乱忠也。久犹不免。故曰:“皓皓者易污,嶢者难全”,自古所叹云。唐柳芳称:“徵死,知不知莫不恨惜,以为三代遗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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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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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徵字玄成,魏州曲城人。幼丧父母,穷困失意,扔下家产不经营;有远大志向,对各种书籍、学问能融会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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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末天下大乱,假意出家为道士。武阳郡丞元宝藏起兵响应李密,让魏徵掌管文书。李密每次得到宝藏的书信,总称赞它写得好,后来听说是魏徵写的,马上把他召来。魏徵进献十条计策劝说李密,李密不能用。王世充进攻洛口,魏徵求见魏公李密的长史郑颋,说道:“魏公虽然屡次获胜,但精兵骁将有的死有的受伤已所剩无几;又仓库里没有财物,打胜仗不能给予奖赏。有这两条就不应该出战。如果我们挖深洛口的城壕,加高它的防御工事,拖延很长时间不和敌人作战,敌人粮食用完将会自己离开,那时我军再追击他们,这就是夺取胜利的方法。”郑颋说:“你这些话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魏徵不辞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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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魏徵随从李密降唐,到了京师,很长时间默默无闻。魏徵自己请求去安抚山东地区,于是天子提拔他为秘书丞,驾驿车急行到了黎阳。当时李勣还在为李密守黎阳,魏徵写信给他说:“当初魏公由叛逆者而起兵,振臂大呼,四方响应,有部下数十万,势力所及,近半个中国,然而一失败就再也振作不起来,最后终于归附唐朝,因此知道天命已有所归属。现在您处于兵家必争之地,如果自己不及早谋划,那么大事就会无可挽回!”李勣得到信,终于定计归附唐朝,并开仓发粮,赠给唐淮安王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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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巧窦建德攻陷黎阳,抓获了魏徵,于是让他担任起居舍人的伪官。建德失败,魏徵与裴矩西行入潼关,隐太子建成推荐他任太子洗马。魏徵见秦王李世民功高,暗中劝说太子早定对策。太子失败,秦王责问魏徵说:“你让我们兄弟互相争斗,这是为什么呢?”回答说:“太子早听魏徵的话,不会死于今天的祸乱。”秦王器重魏徵敢于直言,毫无怨恨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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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即帝位,拜魏徵为谏议大夫,封巨鹿县男。正在这个时候,河北州县过去侍奉隐太子、巢王元吉的人都自己觉得不安全,往往成群藏匿思谋作乱。魏徵禀告太宗说:“不向天下人显示天子至公无私,灾祸不能解除。”太宗说:“你去安抚和开导一下河北的人。”魏徵在出使河北途中,遇到太子千牛李志安、齐王元吉府护军李思行被解往京师,魏徵同他的副使商议道:“正好有诏令,前东宫、齐王府的旧人一律免罪,现在又拘捕、解送志安等人,谁心里不怀疑呢?我辈虽前去传达天子的旨意,人们一定不会相信。”立即赦免志安等人而后上报天子。魏徵出使回来,太宗非常高兴,对他日益亲近,有时把他领进卧室,询问天下的事情。魏徵也自认为得到君主非常的赏识,于是把心里的想法全部说出,毫不隐瞒,共提出建议二百多项,全都切实可行符合皇帝的心意。因此太宗任命他为尚书右丞,兼谏议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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