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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对以上各项观察体相之法均不以为然,因此他参考相士们的说法再予改造,云:“体相学,就正如它的名字所说明的,涉及的是心性中的自然禀赋,以及作为相士研究的那些表征的变化产物的后天习性……相士不外是通过被相者的运动、外形、肤色、面部的习惯表情、毛发、皮肤的光滑度、声音、肌肉,以及身体的各个部位和总体特征来作体相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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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他的观察,软毛发者胆小、硬毛发者勇猛。若肚腹周围毛发浓密,则是多嘴多舌之征。而动作缓慢,表明性情温驯;动作快速,则表明性情热烈。至于声音方面,低沉浑厚标示着勇猛,尖细乏力意味着怯懦。雄性较雌性更加高大强壮,四肢更加健壮光滑,各种德性也更加优良。感觉迟钝者的表征,是脖颈与腿脚一带肥胖、僵硬、密实,髋部滚圆,肩胛上方厚实,额头宽大圆胖,眼神黯淡呆滞,小腿及踝骨周围厚实、肥胖、滚圆,颚骨阔大肥厚,腰身肥胖,腿长,脖厚,脸部肥胖且长。赌徒与舞者双臂皆短。心胸狭窄之人,四肢短小滚圆、干燥,小眼睛,小脸盘,像科林斯人或琉卡底人。由肚脐至胸脯比由胸脯到脖颈更长者能吃,胃口很好。皮肤太黑者胆小,埃及人、埃塞俄比亚人就是这样。皮肤太白者也胆小,譬如妇人。肤色居中者趋于勇猛。黄褐色毛发者有胆量,譬如狮子。火红色毛发者狡猾,譬如狐狸。身体不匀称者是邪恶的,雌性就带有这种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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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的相人术,明显带有性别、种族之歧见。但无论如何,由其叙述可知希腊相术之大凡。相法殆亦为时所重,故亚里士多德专门写了《体相学》一书以为斯学张目。该书开宗明义说道:“身体与灵魂之间有相互作用的关系……在同一种类的动物中,必是有如外形则有如是心性。”故其体相学重在由形体观察心性状态,与婆罗门相人术有类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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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古印度古希腊,中国古代相人术却是不发达的。目前所知最早的相术书是《汉书·艺文志》形法类所记载的《相人书》二十四卷,但已亡佚。据班固说,形法这一门学问是观察形象度数的,“大举九州之势,以主城廓、官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犹律有长短而各征其声。非有鬼神,数自然也”,也就是跟相地、相宫室、相六畜、相器用等属于同一类事。如此看待相人术,其地位便与婆罗门和古希腊殊不能相比。当时班固所记有《宫宅地形》二十卷、《相宝剑刀》二十卷、《相六畜》三十八卷。相畜物者,其重要性似乎亦在相人之上。今出土文物中相狗相马之简帛甚多,独不见相人者(马王堆有相马经、银雀山有相狗方、双古堆有汉简相狗经、新出居延汉简有相宝剑刀经),亦可见秦汉间所重者在相物而不在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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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汉至隋,相书仅存三种。《旧唐书·经籍志》则不载相书。因此,相人术及书渐盛,时代甚晚,是宋朝以后的事,非古人所重,且或许还与受佛教影响有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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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术存在,当然比相书要早,但最早的相术记录,也只到《左传》文公元年(前626)。以此术闻名者,最早为孔子同时代人,郑国的姑布子卿。但荀子《非相篇》说:“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足证此术最早也仅能上推至姑布子卿,再往上找,就无渊源了。此法渐渐兴起,与相宫宅一般,为流俗所称,则是战国的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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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风气惹来荀子的批评并不足怪。因为依中国思想的一般特征或重点而言,中国人是重内不重外的。荀子说“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其实非他一家之私议,即使后世论相面相手相形体者,也仍要说“相由心转”。庄子《德充符》载各种德充于内而形貌丑陋畸特的人,更可以显示思想家对体貌体相不甚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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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庄子这类说法,在婆罗门或亚里士多德那儿,就都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依他们的看法,外形与心性是相合的,外貌丑陋者,心性也必不美不善。庄子、荀子则相反。荀子说:“仲尼之状面如彭蜞。周公之状身如断灾。皋陶之状,色如削瓜。傅说之状,身如植鳍。伊尹之状面无须眉。禹跳、汤偏。”圣贤都长得难看,坏人却不然:“古者桀纣长巨佼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窈窕。”因此他们主张不必论形相之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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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不以人体为审美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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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东西方的体相观是非常有趣的事。苏美文化、古希腊、古印度都有造相的文化,或以铜铸人面人首人身,或以石雕,或以塑相,用以崇拜,十分普遍。但在中国,出土千万件青铜器,除了三星堆有人形及面饰之外,绝不见铸像人体者(三星堆文化也因此显然与中原地区不同),且即使是三星堆,人相也未必是用来祭祀的。据瞿兑之《养和室随笔》考证,《魏书·崔挺传》言“光州故夷莫不悲戚,共铸八尺铜像于城东广因寺”,是铸铜像以资纪念之始,时代甚晚,且是夷人所为,与希腊以铜像纪念人的风气恰可说南辕北辙。上古石刻也不见人相雕石,祭祀则用木主,不立图相、不塑人形。故古希腊古印度是造相的文化,我国是不造相的文化。古希腊等文化又常刻塑人体,以为美善之欣赏崇拜对象,这个观念或行为在中国亦绝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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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古文化的差异,即本于彼此不同之体相观。中国不但不像古希腊古印度那么重视体相之美,认为应重心而不重形;甚且我们认为形体非审美之对象,衣裳才是。赤身露体,那种原始形体,相对于衣裳冠冕黼黻,乃是可羞的。因为衣裳等等才是文化,赤身露体则是非文化、无文化的样态。故赤身跣足肉袒以见人,若非羞辱自己便是羞辱他人。如廉颇向蔺相如左袒负荆请罪,就是自居罪人;祢衡肉袒击鼓骂曹操,即是用以羞辱别人。我们不曾有过人体艺术;自古崇拜天神、人王、父祖,也都不塑相。制俑者更被孔子批评,谓其“相人而用之”,甚为缺德。是人不必相、不可相,相亦无意义也。后世塑相造相之风,乃受佛教影响,始渐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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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言之,中国体相观的第一个特点是不重形相之美,亦无人身形相崇拜(为了强调这一点,往往会故意说丑形者德充、形美者不善)。第二个特点是形德分离,“美人”未必指形貌好,通常是说德性好。三是不以形体为审美对象,而重视衣裳之文化意义及审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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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传说,黄帝轩辕氏之后为缧祖,即能制蚕丝为衣。相较于其他民族之以兽皮为衣,则此自为华族之特色。其后“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更说明了中华文明之特点正在服饰。故以往中国往往以“上国衣冠”自居,自认为其文化高于周边民族,唐王维诗所谓“万国衣冠拜冕旒”者,即指此而言。历来帝王建立新政权亦无不以“易服色”为首务、重务。这即是以衣饰为一时代文化之代表的思想的具体表现。在思想文化上,亦不妨说缧祖之重要性胜似黄帝。且以蚕丝制衣之发明,也令其他文明视蚕衣为中国之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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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而广之,遂亦有以衣裳喻说思想者,如颜元《存性编·桃喻性》云:“天道浑沦,譬之棉桃:壳包棉,阴阳也;四瓣,元、亨、利、贞也;轧、弹、纺、织,二气四德流行以生万物也;成布而裁之为衣,生人也;领、袖、襟裾,四肢、五官、百骸,性之气质也。领可护项,袖可藏手,襟裾可蔽前后,即目能视、子能孝、臣能忠之属也,其情其才,皆此物此事,岂有他哉!不得谓棉桃中四瓣是棉,轧、弹、纺、织是棉,而至制成衣衫即非棉也,又不得谓正幅、直缝是棉,斜幅、旁杀即非是棉也。如是,则气质与性,是一是二?而可谓性本善,气质偏有恶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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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论美,更常就“黼黻文绣之美”(《礼记·郊特性》)说。说容,也不只指容貌,而是就衣饰说,如荀子《非十二子》云:“士君子之容,其冠峻,其衣逢,其容良,俨然、壮然、祺然、棣然、恢恢然、广广然、昭昭然、荡荡然,是父兄之容也。”这衣冠黼黻文章,就是古代“文”的意思,一民族、一时代乃至一个人的文章、文化即显示于此。像希腊那样以裸身人体为美者,古人将以之为不知羞,谓其野蛮、原始、无文化也。像印度那样造相论相者,古人亦将以为无聊。因此在我国绝无《造相量度经》、《三十二相经》那样的经典;论佛相塑法画法,也只说“吴带当风”、“曹衣出水”,仍是就衣服讲。在我国,论相也一直只是旁支末流之学,与婆罗门之重视论相、佛教之有“佛身信仰”迥异。后虽受佛教影响,造相之风渐盛,但思想上终究以此为流俗信仰。中国佛教哲学更是强调“不着相”,“若以相见,以声音求,是行邪道,不见如来”。中国人的价值判断,亦是以“着相”为劣,强调凡做人做事都不可太着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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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或要观相、见相,大抵也非“观相”而是“观象”。《尚书·益稷》载舜向禹说道:“余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绘、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绘在衣上,把宗彝、藻、火、白米、黼黻绣在裳上;或加以差参变化,如以日月星三辰为旗旌,以龙为衮,以华虫为冕,以虎为毳;或以之为上下级秩之分,如公用龙以下诸图案,侯用华虫以下诸图象,子用藻火以下各象,卿大夫用粉米以下等等。此即为象也。象非人体形相,乃是秩宗之职、章服之制、尊卑之别,整体表现于衣饰上。观此图象,即见文明。故舜问禹曰:汝明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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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以为文明的想法。象不以形见,文明不由体相上看,故《易》论“文”,以虎豹之纹为说。人身体上的衣服,则如虎豹之纹。其论文明文化,也从不指人体。坤六五“黄裳在其中,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美之至矣”,即为一证。此不仅可见文明文化是由衣裳上说,更可见中国人论美,不重形美而重视内在美,是要由内美再宣畅于形貌四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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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不以心体为二元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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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不是说中国人即不谈形体。例如作《易》者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其近取诸身者,固亦不乏由耳目四肢处取象观象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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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卦传》即曾说“乾为首,坤为腹,震为足,巽为股,坎为耳,离为目,艮为手,兑为口”,又说“巽为木。……其为人也,为寡发、为广颡、为多白眼,其究为躁卦”,“坎为水。……其于人也,为加忧,为心病,为耳痛,为血卦”,“离为火。其于人也,为大腹,为干卦”。这类说解,可具体看出所谓近取诸身是怎么回事。但这两段的性质或许并不相同。前者系对近取诸身的说明。后者则近乎占法,且某卦象某的解释,常把“其于人也”和“其于马也”相提并说,因此我怀疑这是相人、相马法兴起后,以易象为占之例。所得之象也非吉相,或躁、或血、或干。以广颡为躁为臭,更与古印度相法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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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说卦》为后起文献,上古之身体思维,还应从卦爻辞里去找。整个卦取象于人体者,有颐卦、噬嗑卦。颐是腮帮子,噬嗑是咀嚼。显然口舌是最受重视的部分。但咸卦上六云“咸其辅颊舌”,象曰“咸其辅颊舌,腾口说也”,似乎口舌之受重视,除了重视饮食之外,还有慎言语之义。而咸这个卦是指感通的,感通不只发生在两个个体之间,也强调一身之内的感通,故其卦以二气相感、男女应和为说,取象乃多就一己身体立论,云:“初六,咸其拇”,“六二,咸其腓,凶,居吉”,“九三,咸其股,执其随,往吝”,“九五,咸其胟,无悔”,“上六,咸其辅颊舌”。取象由脚拇指而小腿肚而大腿股而背上肉而脸上,从人脚上微微有感觉讲到腾其口说,感人以言。意谓自己有感有动,才能感动别人,物与物之感知要由自己身体间的感知来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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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卦,取象由脚讲起,也显示了古人对足之重视。同样态度者尚有履卦、大壮卦。履卦即是以脚履物之象。大壮卦也讲履,象曰“君子以非礼弗履”,故初九为“壮于趾,征凶,有俘”。大概古人以足代表行动,因此“心之所之”为“志”,之就是趾;武字从戈从止,即象人持戈去打仗。但止又是静止,止戈为武,止字正反合义。卦象所示则为艮卦。艮,止也,“初六,艮其趾无咎,利永贞”,象曰“艮其趾,未失正也”,在时机不妥时,行动就要谨慎,要止于其所。这个卦,也是由趾讲到“艮其腓”、“艮其限(腰胯),列其寅(膂),厉熏心”、“艮其身”、“艮其辅,言有序”的,与咸卦正好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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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易经》这种由下而上的讲法,《尚书》却又不同,它把君臣关系喻为头与股肱耳目,所以帝王是“元”“首”。舜曾告禹说“臣作朕股肱耳目,余欲左右有民,汝翼”,希望臣子居辅翼地位。故其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则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玩其歌意,皋陶乃认为君臣关系是呼应配合而非领导指令的。故君谓臣若喜则元首起,百工咸熙;臣则说元首明达大家才好做事,君若过于琐碎,谁也懒得做,政事自然就荒堕了。元首与股肱,看来并无高下后先之别。其取象,以君为元首,殆与论动止而以脚为主相似,君为政事动止之关键也。故《易经》与《易》虽若有首足之异,身体思维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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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则较特殊,无由形体起兴或以形体为喻者,对形体的描述与重点,也和《易》、《书》颇不相同。它甚少直接讲形体。少数讲形体的例子是《硕人》,谓“硕人其颀”,个子高,“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因为讲得太美了,令人印象深刻,故可能会让人误以为《诗经》论形体者甚多,其实不然。我国要到魏晋才比较强调人体美。且只是以物喻形体,非以形体喻事物,故与《易》、《书》不同。又,它所形容的美,特别重视发,如《卢令》:“卢令含,其人美且仁”,“卢重环,其人美且鬈”,“卢重鉧,其人美且偲”。美在此专指形貌,亦与《易》、《书》不同,且强调鬓须发好、胡子多。《君子偕志》云“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亦是如此。黑发如云,见者惊为神人。讲得固然好,但只是对形貌的形容,非思维身体,亦未由形体起思,故在这方面实不及《易》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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