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284600
1707284602
四 性别思维的特色
1707284603
1707284604
张祥龙《性别在中西哲学中的地位及其思想后果》曾对此分析道：性（sex, gender）是我们理解某个哲学传统时必须考虑的一个维度，即在哲学思维中有没有性别的意识，会深刻影响其特点与走向。西方传统哲学的核心部分（存在论与认识论）无性别意识，只有在当代西方哲学中，这种意识才正在觉醒；中国传统的主流哲理思想则有鲜明的性别意识。这种区别，造成了中西传统哲学的重大不同。比如有性别意识的中国哲理传统会看重相对相济的动态生成关系，并重视这关系所生成的世代结构，也就是家庭、家族、民族与文化的长久延续；也善于领会活的生存境域中的时机，认为人的互动互感是获得真知的最有效手段，而非逻辑与科学。西方传统哲学却反其道而行之。
1707284605
1707284606
古希腊哲学一开始就寻求万物的本源（arche）。但他们所提出的“水”、“无定”、“气”、“火”，都是单一者。赫拉克利特的“火”虽包含“对立而又同一”的原则，讲对立面通过斗争达成和谐，但这并不就是性别的关系，因为对立面之间虽相互过渡，但没有活生生的相互交媾而发生之意，且杀伐之意过重。
1707284607
1707284608
毕达哥拉斯学派则明确提出“对立是本源”，而且在他们列举的十对本源中有“雄性／雌性”这个对子，很有思想启发力。然这种对立以“数是本源”为前提，也就是以“一／多”、“奇数／偶数”、“直线／曲线”为前提。而且，这些对子之间不是“相交而发生”的关系，而是一侧（左侧）从根本上就压倒和高于另一侧（右侧）。比如“一”就从根本上高于“多”，因为“一”被视为众数（多）之源，一个奇数加上一就成一个偶数，再加一又变成奇数，等等。所以在这十个对子中，才会出现“善／恶”、“光明／黑暗”这些在当时人的价值判断中明显偏于一边的对子。这就使其中的“雄性／雌性”关系成为对立压迫式，或源与流式的，而不是相济相生式的。
1707284609
1707284610
甚且，西方古代形上学连这样的“对立本源”也不能容忍。继毕达哥拉斯之后，巴门尼德斯（Pannenides）认为只有“一”代表的“存在（是）”才是真实的，“因为存在是存在的，而非存在乃是不存在的”。以这种独一的、“思想与存在同一”的方式提出的存在问题，以及由此而建立的“存在论（本体论）”，成了后来两千多年里西方传统哲学的核心。
1707284611
1707284612
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试图松动这个“存在只是一”和“运动不可能”的僵硬状态，以某种方式再引入“多”。柏拉图认为作为每一类事物范型或本质的“理型”（eidos, idea，理念、相）是实在的，亚里士多德则说作为个体的“实体”（ousia, substance）是实在的。但由于他们都处于巴门尼德斯的存在论思路影响下，所以理型和实体尽管有多个，相互之间有区别，但就其本身而言，或就其“作为存在〔者〕之存在”而言，它们仍然是“不变的一”。就是亚里士多德讲的“个体”，其真实性也是来自“形式”，而最高的、最实在的形式是不变的唯一者，或神。因此，理型或实体本身没有相对而言的内在差异和相交相生的可能。理型与事物，是原本与残缺副本的关系；实体与属性，则是不变者与寄居者、本质的规定者与偶然获得者的关系。这种不成双配对的关系，不可能是性别的关系。
1707284613
1707284614
到了近代，笛卡尔提出“主体（我思）”原则，“人”在最根本处出现了。但这是一个抽象的、纯思维或纯认知的人。在唯理论那里只有思维着的大脑，在经验论那里则加上了感官，以线性方式与大脑相接。
1707284615
1707284616
康德（Inunanuel Kant）之后的德国古典哲学中，对立统一的辩证法出现了。但这种“对立”的根基仍是主体与客体、一与多的对立，主体与一仍控制全局。客体是被主体设立的、由主体异化出来的对立面，以便让主体在克服或扬弃客体的外在性时深化和丰富自身，最后达到“绝对”的认识与存在。因此，辩证的对立面之间的关系，就如同毕达哥拉斯的“一”与“多”、“正方”与“长方”、“光明”与“黑暗”之间一样，并无真实性别和性生命可言，只有概念的辩证发展。
1707284617
1707284618
因此综括来说，整个西方传统哲学，从巴门尼德斯到黑格尔，都是无性（sexless）或无性生命（sex-life，性生活）可言的。
1707284619
1707284620
从尼采开始，西方当代哲学才逐渐有了某种身体感与性感。其几经周折反复，最后才在法国现象学与结构主义者那里初露端倪。梅洛·庞蒂提出了“身体场”的观念，以哲理的方式关注到性感的源头、表现方式。而福柯则关注性与权力之问题。弗洛伊德以性压抑为基础的精神分析理论也因此而具有哲学意义。生态伦理学中也有性别的隐喻（比如“自然母亲”）。至于女性主义哲学（feminist philosophy），更是以谈性别（gender difference）的含义、批判传统西方哲学歧视女性的历史与现状为职志。
1707284621
1707284622
中国的情况，甚为不同。《易经》中之卦象，都由相互对比的两个爻象，即阳爻和阴爻构成。六根纯阳爻组成的第一个卦，名为乾；六根纯阴爻组成的第二个卦，名为坤。其余则为阳爻、阴爻交杂配合而成。卦象，不同于包含杂多因子的一般图像，也不同于几何图形，乃是有二进（binary）含义或两性含义的象结构。它们由最简易的直观区别造成，没有实体化的中心、内核和基础（两爻内在互需，自身无表现意义），只靠连、断、位置、次序、反正、变换循环等区别来构成。而且，至少从殷商之际开始，纯阳爻卦和纯阴爻卦就被称为乾与坤，并相应地有一系列对应的性质，比如“天／地”“龙／牝马”等等。这组爻象的任何一方都是绝对必要的，在构成意义上是“彼此”的，谁也不比谁在本性上更优越、更真实。任何“实体／属性”、“存在／非存在”、“本质／现象”、“形式／质料”、“主体／客体”之分，在这里都是无意义的。因为在易象的结构中，任何意义都要靠爻象双方的相对相生、交错往来而构成。两种爻象的相互区别和相互需要是内在的，先于任何“存在”逻辑而为意义（sense, meaning）所需。就此而言，两爻象之间的关系不同于任何一种后于意义构成（post-meaning-constitution）的关系，比如观念与观念之间、概念与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物与物之间的因果关系，主体与主体、主体与客体的关系等等，因而更近于两性之间的关系。
1707284623
1707284624
由于易象有性别含义的这些特性，历代解《易》时基本就是看阴阳爻有无交感呼应，有则吉通，无则悔吝。吴汝纶《易说》总结云：《易》中凡阳爻之行，遇阴爻则通，遇阳爻则受阻。尚秉和也指出这是“全《易》之精髓”。也就是说，后世解《易》者们都认为：从易象上讲，阴阳爻相交的卦爻辞偏于吉亨，反之则多为悔吝。“阳遇阴则通，阳遇阳则阻”，意味着异性相交相和而感生变化，可生出新的可能，故而可通达吉亨；反之，只阴阳爻不交，同性相遇，即无新的可能出现，则将处于危殆的境况。
1707284625
1707284626
此所以《庄子·天下篇》曰“《易》以道阴阳”。“阴阳”在《易经》或整个古代汉文语境中的变体极其丰富，日月、明暗、天地、上下、左右、冷热、进退、往来、春秋、山水、动静、生死、兴衰等等，无处不有阴阳，亦几乎无物不有阴阳。
1707284627
1707284628
虽然阴阳在儒、道、兵、法、医等思想传统中的表现各有不同，有的比较明确地提及阴阳，比如《周礼》、《礼记》、《老子》、《庄子》、《黄帝内经》，有的只以边缘的方式涉及，比如《孙子》，有的则似乎未明言之，比如《论语》、《孟子》、《韩非子》，但这均不足以说明最后这一类著作可脱离《易经》之类乾坤阴阳的大思路的影响。如孔子虽未道阴阳，但不仅曾在《论语·述而》中说要“五十以学《易》”，《论语》中表现出来的思想方式也与易象的“阴阳相分不相离，相对以相生”的含义相符。且孔子极重《诗》教，称“《关睢》乐而不淫”，主张“《诗》可以兴”等等，都表现出他不离阴阳男女之生动情境而言礼求仁。
1707284629
1707284630
由此，我们可以说：与西方传统哲学的主流形态不同，中国古代哲理思想之主流是有性别可言的。《系辞下》一段话就直接表达出这个特性：“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
1707284631
1707284632
此即所谓“人伦肇端于夫妇”，是要推夫妇之理以及于宇宙人生、国家社会。最明显的例证，仍然是《周易》。
1707284633
1707284634
“易以道阴阳”，男女雌雄交感变化为其内容，故其中之性意象至为丰富。例如《系辞传》说：“乾之静也专，动也直，坤之静也闭，动也辟，故能大生广生。”又说：“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乾坤，其易之门耶！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礼”。《说卦》云：“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谓之少男。兑，三索而得女，故谓之少女。”《序卦》说：“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有君臣而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不久也……”
1707284635
1707284636
整部《周易》，被儒家理解为依男女媾精之原理而建构的体系。乾，取象于男根，故静垂而动直。所谓其静也专，专即团，《后汉书·张衡传》注“团，圆垂貌”，《文选·思玄赋》注“抟抟，垂貌”，均可证。坤则取象于牝户，故静翕而动辟。八卦，就是依男女媾精而生男育女之情况，设想为父母与子女们。一索再索，八卦遂为八索。索，即古“九丘八索”之索，马融注云“索，数也”，这是以数蓍草为说，不确。《说文》曰“索，草有茎叶可作绳索”，有延续的意思。男女交合，生化后代，一索再索三索，乃成家庭，有父子矣。诸家庭再合而为社会，乃有君臣上下，所以说人伦造端于夫妇。
1707284637
1707284638
易卦，又以龙象乾，飞龙在天，“云行雨施，天下平也”。此亦性意象，后世谓男女交合为云雨、谓男子施精为洒雨露，均本于此。卦象又以牝马象坤；以婚媾说屯卦，因男女始交，女子难产，故可以形容迍邅之状。泰卦六五云“帝乙归妹，以祉，元吉”，阴阳交泰交感，所以用嫁娶来比喻。剥卦六五更以帝王临幸为说，云：“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反之，大过卦九五讥老妻少夫“枯杨生花，老妇得其士夫，无咎无誉”，本无贬义，但《象传》说：“枯杨生花，何可久也？老妇士夫，亦可丑也。”咸卦却是男女感悦之卦，以男女交感，说“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大壮卦，以阳盛为壮。睽，说“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必须男与女，才能“男女睽而其志通”。姤，上乾下巽，亦阴阳交媾之象。革，又说“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渐卦，亦云“女归，吉”，若“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丈夫出去不回来，妇女怀孕不育，都是未能化生，故不吉。归妹之彖又曰：“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归妹，人之终始也。”
1707284639
1707284640
这些卦爻辞及彖象传，莫不鼓励并赞美婚媾，且以男女交媾的原理推类及于天地万物。也许这是上古生殖崇拜遗留或转换的遗迹，被保留在这些古老的典籍里，或许根本就是儒家有意选择并保存这类文献。而且在《十翼》的说解中，处处坐实了男女之事的解释，可以证明它是有意如此解说，而其说义方式亦正与《中庸》、《大学》相符。《大学》说“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中庸》说“君子之道，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而妻孥”，都是说男女好合，家室之乐，推而广之，即可和乐天下。男女之道不但不是罪恶、不须忏悔，更应发扬，予以推广。
1707284641
1707284642
这种不以好色之心为罪恶，不以为人能无好色之心，谓好色之心亦为天理，又主张扩充之观点，在社会理论方面，使人人能遂其食色之需，无旷男怨女，以成王道。在存有论及伦理学方面，以男女交感、夫妇和合为一切秩序之基础，由此以讲礼义、讲治国平天下。无一不与佛教、基督教相反，自成一独特的义理型态。
1707284643
1707284644
说它独特，是说儒家学说立基于男女性事上，由此展开它整套存有学、伦理观及政治理论。男女媾精、阴阳施化、一索得男、天地交泰，这些语词与观念，明著于圣典，举以为教、传习讽诵之。这在世界其他几大文明中是不常见的。在我们亚洲儒家文化圈中，或以此为相沿已久之传统，不免习以为常。但与佛教、基督教相比，即可见此事甚不寻常。
1707284645
1707284646
或许我们会说“易以道阴阳”，其性质本来如此，不能以之概括整个儒学或中国哲学。但若如此，则不妨来看看《诗经》。
1707284647
1707284648
诗三百之本来面目，或许是本之风谣，或许是朝庙乐章；但是，在儒家的解释系统中，它非常清楚地，是以男女情欲问题为基点，推拓以言王道教化的。犹如《易》本为卜辞，而儒家解释系统却以男女交媾、万物絪缊论人文化成。
1707284649
[
上一页 ]
[ :1.707284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