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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宗庙、封建在此连成一体。封建邦国提供甸服与王共祭,透过宗庙,以上达上帝及天地社稷。故前引《礼记·大传》才说“宗庙严故重社稷”,《国语·周语上》也说“以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在这种结构中,宗庙的重要性可想而知,一切重大的政治行为及贵宾宴飨,都在宗庙中举行,不只是为了尊祖合宗,更为了敬事天命。宗庙这层纽键一旦弃损,封建即随之崩溃。齐桓管仲的尊王、晋文的称伯,均汲汲以宗庙为意,原因正在于此。它是整个封建系统得以成立和维系不坠的中心力量。《诗·大雅·嵩高》论屏藩周室而极言“峻极于天”、“维岳降神”,《大雅·韩奕》论封建也说“以先祖受命”,确能显示周初封建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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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封建的条件是相对的。王室必须小心翼翼,敬事上帝宗庙,“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祇祇、威威、显民”,才能聿怀多福,受天明命。若如厉王般,暴虐到民不堪命,必导致“诸侯不享”(《国语·周语上》),王室封建的领导地位就丧失了。《礼记·大传》所谓“宗庙严故重社稷,重社稷故爱百姓”,须如此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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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庙不谨、德命不修,正是西周末期封建所以逐步瓦解的重要因素。封建的领导秩序中心既已丧失,王纲解纽,礼乐征伐自然散而出于诸侯了。《论语·季氏篇》所述,由天子诸侯大夫陪臣,一连串礼乐政刑下移的轨程,就是封建秩序逐步解纽的结果。宗庙和宗法在这种情形之下,则渐渐社会化了,普及于新兴平民家族中,成为各种社会内容的普遍基础和具体的社会结构。因此,秦汉以后,宗庙一方面仍保持其巩固领导秩序的中心地位,历代帝王无不郊禘守庙以劝臣民,用奉守天命的身份来要求天下尽忠竭力;一方面又深入社会,成为社会构成的原则和骨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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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厚人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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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族是人群最早的组合方式,也是比纯粹政治结合更基本而有机的联结,族群中必然具有血统、历史、风俗的认同感,图腾与宗庙则是族人认同的基点。其性质都可视为一种象征符号的系统(symbolic system),犹如宗教中透过礼拜某一具体象征,而使具有同一信仰的群众紧紧缠结为一体的情形那样,宗庙与图腾确实含有高度宗教性。《诗·大雅·凫鹥》所谓“既燕于宗,福禄攸降;公尸燕饮,福禄来崇”,就说明了宗庙与崇奉者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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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层联结的纽带,不但联系了纵的神(祖、宗)与个体,也结聚了横的个体与个体,形成群体组织的内在秩序,以使“之纲之纪,燕及朋友;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不解于位,民之攸塈”(《诗·大雅·假乐》)。这种秩序构成的群体组织,隐含着由宗庙而来的规定的(regulative)性质。这个秩序是有宗教性的,因为非如此就无神秘性,不会令人觉得神圣不可侵犯;也是有理性的,因为必须如此才使人觉得对,觉得十分妥当;又是有政治性的,换言之,即藉“力量”来维持,凡反对者都得受法律的制裁。所以这种秩序其实同时是“神的秩序”,可以从形上学向宇宙本体方面去发现之,以是若言宗庙即必须上接天命而说,言先祖也必直承天地。礼之大原,原出天道,即是在这里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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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此言之,宗庙与图腾,其性质本无差异。但图腾仅是种无理数的存在,不能展现出人文精神价值及社会文化,只显示了一种茫昧混囵的族类意识和泛精灵式的群体约束,与宗庙所能发挥的意义及功能,显然相去甚远。在图腾崇拜中,异部族之间各以图腾为标帜争斗之,这和诸邦国共奉宗庙以承事上天的情形也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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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宗庙实质上代表着族群整合的原理法则。这种法则的产生,一方是宇宙天地所命令的,是环境及血缘的力量,一方面又是人类自身团结的意识和对环境的适应。这就是上天所立、由人成之的意义。《尚书·大诰》所说“天休于宁(文)王,与我小邦周;宁王惟卜用,克绥受兹命”,即表示环境系上天所赐予,而人必须诚恳地适应(卜用),通过自觉的努力和对环境力量的接纳能力,创造文化。《诗·大雅·韩奕》“奕奕梁山,维禹甸之,有倬其道。韩侯受命,王亲命之:‘缵戎祖考。无废朕命,夙夜匪懈,虔共尔位。朕命不易,干不庭方,以佐戎辟’”、《天作》“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彼徂矣,歧有夷之行,子孙保之”、《皇矣》“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子孙”云云,都是极典型的证据,充分说明了古代领导者曾与环境力量交互作用,运用其智慧,引导中国文化与种族的发展。因此这一过程中,渗有古代圣君诚挚勤虔的努力,不只是受驱于一种无情的“物竞天择”动力,其演化也必须具有仁慈而“尚公”(public)的性格才行,这就是所谓“文王之德”的德,也是历代子孙不能或懈的内在传承精神。而这种传承是藉宗庙来表达的。于是宗庙便在单纯的祖先崇拜之外,也包含了有关“德”的指向,曰仁曰义、曰善曰恶,皆就当事人能否敬秉祖先德命而说,这便形成了人内在道德通过祖先宗庙而可上达天道的思想进路,天命亦下贯而彰显为仁德,二者混融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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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纯宗教行为的祭祖,便转化为道德宗教性孝道思想的问题。商代有无孝道观念,在学术上还是个悬案,但周初孝道观念已是政治社会文化上仅次于天命的重要思想了。据《诗经》有关孝的叙述看来,所谓孝是指:(1)追思已故的父母及先祖;(2)对他们的祭祀;(3)遵行其遗教;(4)有孝则可长寿富贵,子孙永继不绝。可见孝的原始意义是指与祭祖有关的行为、情感和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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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文所呈现的情形大致与此相仿佛。可是祖日庚簋说“用好宗朝(庙),享夙夕好朋友雩(与)百者(诸)昏遘(婚媾)”,殳季良父壶也说“用亯(享)孝于兄弟婚(媾)诸老”,显示孝的对象主要是已死的父母和祖,而宗族中长老兄弟姻亲,也是孝的对象。且孝与德关系密切,祭祖时须思念其德,继承其德,不可止于纯宗教性的献祭。孝之对象扩展到其他人物时,思念效法其他人之德也可算是孝,这就扩展到整个人伦关系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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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整体地看来,孝是祭祖的宗教仪式加上一层道德意义(追思祖德)而形成的思想意识,然而透过对“德”的掌握,它可以拓及整个人伦关系与道德指向。故此类仁义内涵的“德”之出现,不唯可以维系封建与宗法,也构成一文化模式和规范系统。所谓仁,即是指孝悌爱人而言。后来孔子说“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仁之实,事亲是也”云云,均说明了仁所以成立的基础。离开孝悌,则礼乐仁义性命之教即无所附丽、无法开展,因此孔子说“教民不倍,必自丧祭之礼始”,在历史上是有其真实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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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斯可见,以宗庙制度为核心的封建体制,足以形成一有秩序的结构,在内实现敬哀忠孝等内容,在外支撑社会组织,作为各种政治社会组织的内部秩序力量与中心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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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制度(institution),不能仅视为一种外在的政教之“迹”,因为制度恒与思想格局有关。所谓思想格局(frames of thought)亦即范畴。范畴代表预设的概念(concepts as prescriptions),而非结论的概念(concepts as resultants)。它是用来表述其他东西的,可以测衡其中的内容,如“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孝悌与仁都代表结果的概念,本则代表预设格局的概念,须先有“本——末”才能规定仁与孝悌之间的关系。又如“诚于中形于外”,中外便是范畴,它可以布置思想关系,以有所配定。中外之分是预先设立的,它不因诚始有中外,乃是先有中外始能把诚显现出来。我们习惯所说的圣王“创制”,须如此说才有意义。而思想格局既相当于一种架构或轨型(thinking pattern),则宗庙制度之所以能成为各类制度之总源或价值中心,也必系思想格局中有此可能与倾向使然。在西方似乎就没有类似的制度和观念,因此也不可能发展出格外强调人伦关系的价值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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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制思想模式,实即“本——末”范畴的呈现。本末、主从、上下、先后、顺逆、原委,均属同一类思想格局,《大学》曰“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本”就是用以说明齐家治国顺序的范畴,故其自身已预存了秩序的概念。在这种概念之下,一切有关秩序的组织,皆总摄于一本,宗法如此、君臣关系如此,相对于其他制度及组织,宗庙制度亦复如此。所谓“大宗者,人之本也、尊之统也”(《通典》卷九六之范汪《祭典》)、“为宗子者,虽在凡才,犹当佐之佑之,而奉以为主”(《全晋文》卷八八之贺循《宗议》)、“君者,民之原也”(《荀子·君道》)、“朝廷之重,宗庙为先”(《五代会要》卷二),本、统、主、原、先,就是宗人与朝廷臣民联翩相属的中心。天统万物、宗庙统朝廷社会、君统百姓以上附于天和宗庙、宗子统族人而奉君与宗庙,宗庙又涵邦国君臣,成为一切政治社会之本,与天相配,所以孔子才会说:“明乎郊社之义、禘尝之礼,治天下其如示诸掌!”(《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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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这段话,显示了三层含义:一是天命与宗庙的关系,一是宗庙与朝廷政教的关系,一是宗庙与宗族的关系,从后逆数而形成一完整的系统。这系统是什么呢?《礼记·丧服小记》说“尊祖故敬宗,敬宗所以尊祖祢也”,其系统正如《礼记·大传》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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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人道亲亲也。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庙严,宗庙严故重社稷,重社稷故爱百姓。爱百姓故刑罚中,刑罚中故庶民安,庶民安故财用足,财用足故百志成,百志成故礼俗刑,礼俗刑然后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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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由宗族逆数而上,通过宗庙以说明政教社稷如何自刑乐中成。其关键在于宗庙,因尊祖(崇拜祖先)故能敬宗(对宗子及宗族本身怀有一份敬意和感情),因敬宗始能收合族,族人才能凝聚在一起,宗庙之祀守也才能愈严饬牢固。“尊祖”“敬宗”本质上是种宗教性的观念,其来源和表现,则显现在建立宗庙和祭祀宗庙的宗教工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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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庙建立,则可明其世代及大小宗之别等等,以建立起各种宗法系统。同时,在周代,因“庶子不祭祖者,明其宗也”(《丧服小记》),宗庙祭祀工作中就可由尊祖而敬祖所出之“宗”,以确定宗子的领导地位和权力。其中,天子又为天下之大宗,政教遂自然统合于宗庙制度之下来运作。不祭者刑之、不祀者伐之、不享者征之,宗朝便不仅为宗教祭祀之所,也是敷教设政之地,庙受、庙见、制裁、移国、即位、誓师、献俘……都在此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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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也是自有宗庙以来一贯的传统。部落氏族举行一切仪式及商讨征战等合族大事,例在宗庙中举行,东南亚、台湾和太平洋区部落族群的会所(assembly house),即是如此。排湾族的罗打结社、鲁凯族的大南社、卑南族的射马干社会所都供有祖像可证。周代不过以一制度化之过程,将这些政教事项及功能厘定于宗庙中而已。但早期仅是单纯祖先崇拜及无特殊用意的会商行仪,至此遂皆成为具有某一架构意义的安排了。例如族长有生杀等大权,自古而然;族长在宗庙中招聚族人晓谕行事方针及祖宗戒训,也由来已久;在周则将它们纳入宗庙制度中运作,构成大小宗的宗法,并在宗庙设立太学。诸如此类,使得一切政教统于宗庙,而表现出一种亲亲的伦理精神来,所谓“祀乎明堂,而民知孝”(《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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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汉以降,大小宗制宗法逐渐隳坏,但宗族仍为社会构成的基本组织。汉魏六朝以迄隋唐,强宗大族的地位和社会作用,无殊于两周诸侯邦国内的大夫公族;宋元以后,其势稍戢,但也只是散为更多的宗族系统而已。宗庙在宗族内的意义,仍具有由尊祖、敬宗、收合族而表现出亲亲的伦理精神之特质,成为团结各社会内容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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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儒者大体也都依据孔子所说“若有明于禘祫之义者,治天下其犹视诸掌”来思考治道。如汉儒强调孝,要求人君“以孝治天下”,是大家都知道的。宋儒之学与汉儒不同,但其重视孝并无二致。他们就认定祭祀及宗庙之礼是治国理政的根本,然后进而探究禘祫之义,认为那就是一个孝字、一个仁字。而“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故欲存仁践仁,必当由孝悌始。朱子《论语集注·学而》引程子曰“德有本,本立则其道充大。孝悌行于家而后仁爱及于物,所谓亲亲而仁民也。故为仁以孝悌为本。……仁主于爱,爱莫大于爱亲,故曰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云云,是宋代知识分子大抵相同的信念。元丰八年(1085)十二月,司马光进《孝经指解》,并有札云“窃以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自天子至于庶人,莫不始于事亲,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诚为学者所宜先也”,即是一次具体的行动与呼吁。后来他撰《家礼》,也就是基于这种信念和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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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种理想和做法,在宋代知识分子中,获得了广大的回响。例如朱熹,不仅在《跋古今家祭礼》一文中说“盖人之生,无不本乎祖者,故报本返始之心,凡有血气者之所不能无也。古之圣王,因其所不能无者,制为典礼,所以制其精神,笃其恩爱,有义有数,本未详焉”(《朱熹文集》卷十四),更在《跋三家礼范》中,自居司马光之后,把厚彝伦、新陋俗的工作,视为他与他朋友、同志们共同的事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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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礼废久矣,士大夫幼而未尝习于身,是以长而无以行于家;长而无以行于家,是以进而无以议于朝廷、施于郡县;退而无以教于闾里、传之子孙,而莫或知其职之不修也。长沙博士邵君囦,得吾亡友敬夫所次三家《礼范》之书,而刻之学宫,盖欲吾党之士,相与深考而力行之,以厚彝伦而新陋俗,其意美矣!然程、张之言犹颇未具,独司马氏为成书。……熹尝欲因司马氏之书,参考诸家之说,裁行增损,举纲张目,以附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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