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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另一个学习对象,则是在中国的外国教会学校。清朝光绪末年废科举、办学堂,就是中国传统教育结构与体制向此类西式学校模仿转型的过程。主持教育体制改革的张之洞,在湖北兴学之初,即派梁鼎芬去文华书院了解学堂之体制与教法。另一位倡议废除科举的健将袁世凯,亦请后来的齐鲁大学校长赫士去济南办山东大学堂。外国教会大学所引进的西方教育制度、课程与教学法,几乎全部被新学堂所吸收。例如以一周、几个钟点来计算学习单位,以班级授课,有上下课制度,用教科书教学,建立实验室及实验教学,分科教学,年级制等,均与传统之私塾及书院教育不同。男女教育平等、加入体育及音乐课程,亦为所有新式学校所依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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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所列的一些名目,看起来似乎都是小事,但却包含整个学校实际运作上的各个层面。例如以一周来计算上课单位,学生上课六日,休息一天,称“礼拜天”,都不是中国人原有的观念。中国本无礼拜天的观念,也不会以七天为计算时间的单位。正因为教会所办学校采用了这种礼拜记日法,而后来又为所有学校所沿用,所以才迅速影响普及于中国各阶层,以致后来不论公私行号、各业人等都采用礼拜日,而不再取中国传统的旬日记日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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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上下课制度固然是中国所没有的,上下课敲钟,且以小时为计算单位,也一样是新东西。因为西方学校沿袭其教会传统,不但校园中多有教堂及钟楼,亦以钟声为号令,所以各科目教学均以几个钟点为计量单位。我国既仿效西方教育体制,当然也就沿用了这些习惯。早在光绪二十六年(1900),罗振玉《学制私议》即主张小学八个科目“每日教授时间四点钟”,高等小学十个科目“每日教授时间五点钟”……同年七月公布的《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甚至还规定了每一星期的各科目时间表,如政科第一年每周伦理学一点钟、算学三点钟之类。至今大学中计算教师工作量及薪资,都还是以钟点计,实即导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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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体系的变动也是如此。中国法律源远流长,一般认为战国时魏之李悝纂辑《法经》六篇,即为我国成文法典之始。其后历代增修,越趋完备,成为世界一大法系。在全世界五大法系(中国法系、罗马法系、英吉利法系、印度法系、回回法系)中,印度、回回两法系皆出自教典,与其宗教共生,罕为教外国家所采用。罗马法系施行于欧洲大陆意法德奥比荷卢诸国。南美非洲法语诸国、日本、爱尔兰等国亦采用罗马法系。英吉利法系施行于英美及自治领各国,其他英语系国家亦多采用。中国法系历史最久,除在本国行之数千年、一脉相承外,并能同化北方各族,如五胡、北朝、辽、金、元、清等。且东亚诸国,如高丽、琉球、越南、暹罗、缅甸,均曾深受中国法系的影响。尤其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前,其典章制度多采自中国,其法制则渊源于唐律及明律。日本史学界通称其推古朝飞鸟文化至平安朝为“律令国家”,指的就是日本吸收中国法律制度而建构国家体制的历程。由于中国法系影响如此广泛,故法学界又称它为中华法系。日本学者仁井田升曾说:“耶凌谓罗马曾三次征服世界。中国于东方古代之亚细亚,亦曾一度以武力支配之,一度以儒教支配之,一度以法律支配之。”可见中华法系在世界上是有其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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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自光绪三十三年(1907),沈家本参酌罗马法系修订大清新刑律以来,法律体系一改再改,至今无论是在法律规定或法制教育各方面,都已成为欧陆法或英美法的附庸。中华法系,只在少数法律史的课程中草草叙及。其地位,殆如杨鸿烈《中国法律思想史)所说,清末之法律改革,“虽然还不能说是极彻底的法律革命,但已能根本推翻几千年来‘藏污纳垢’的法体系及精神了”。近些年,另有一些学者如陈顾远《中国法制史概要》、郝铁川《中华法系研究》,对中华法系评价较高,认为现行法制虽已完全依仿西方,但他们强调中华法系在吸收了西方法制之后,仍然保存着一些自己的特色。诚然,现行法制确实是在依循、模仿、套用西方法系时保存了若干传统性因素,但那并不能说中华法系仍然存在且有实质作用。在我们现实社会中,人们所遵循的法律体系,事实上是一套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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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我们谈起中国之进步发展、现代化,又几乎众口一词地批评中国人缺乏民主法治之素养,认为法治教育、法治精神必须再加以强调。在讲这些话时,我们观念中是以“人治、道德、礼教、传统的中国”来与“法治、民主、现代的西方”相对比的,根本不认为中国古代亦为“法治社会”。讨论这些问题的先生,对中国法律体系,大抵均是既不了解又不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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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个领域都可以开列出这样的清单,说明制度如何扬弃中国而趋向于西方。是故时至今日,老实说,中国在感情上诚然仍是中国人的家园,但在理解上,甚或精神旨趣上,当代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其心灵的故乡,更有可能不在中国而在欧洲、在美国,除了技术器用层次、制度层次之外,在精神、信仰、知识层面,也早已离开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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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学来说,目前几乎所有人都只能采用西方或科学的思考方式、观念系统、术语、概念来讨论中国的东西。碰到这个新“典范”所无法丈量的地方,便诟病中国文学及文学评论定义不精确、系统不明晰、结构不严谨、思想不深刻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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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研究,看起来有“新意”,论者亦多沾沾自喜,但实质上是甚隔阂、甚不相应的。例如朱光潜《诗论》中《诗的隐与显——关于王静安的人间词话的几点意见》一文,谓严羽之“兴趣”、渔洋之“神韵”、静安之“境界”都病在笼统,又说王氏论隔与不隔之分不很妥当、论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亦欠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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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分别……从近代美学观点看,他所用的名词有些欠妥。他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就是近代美学所谓“移情作用”。移情作用的发生,是由于我在凝神观照事物时,霎时由物我两忘而至物我同一,于是以在我的情趣移注于物。换句话说,移情作用就是死物的生命化,或无情事物的有情化。从此可知王先生所说的有我之境,实在是无我之境。他的无我之境的实例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都是诗人在冷静中所回味出来的妙境,都没有经过移情作用,所以其实都是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中物我两忘,我设身于物而分享其生命,人情和物理相渗透而我不觉其渗透;在有我之境中,物我对峙,人情和物理猝然相遇,默然相契,骨子里它们虽是欣合,而表面上仍是两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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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王国维的“有我之境”“无我之境”颠倒过来,认为以我观物即是移情作用,如此才可由物我两忘而至物我同一。其实德国美学家李普斯(T. Lipps, 1851—1914)的感情移入说,在本质上根本异于中国传统主客合一、物我混同的说法。李普斯在《移情、内模仿与身体感觉》一文中所论的移情说,乃是建立在西方知识论上的“直觉”,是指感官对外在现象的直接知觉。可是中国人论物我合一,刚好是要否定感官之知觉,其直觉不由外境对象之感觉而来,只能通过主体的修养,遣荡一切知识作用,以虚静的心灵观万物的自在相,如庄子所说的“官知止而神欲行”。故两者根本不同。其次,李普斯认为审美享受虽有事物对象,但其原因是自我的“内部活动”(inter activities)。这内部活动包含企求、欢乐、意愿、活力、忧郁、失望、沮丧、兴奋、骄傲等心理情绪。而这些则又正好是中国论物我两忘时所要消解或超越的,故二者心灵状态亦迥然互异。换言之,朱光潜对于中国传统艺术创造活动中观照对象的意义与方法、主体精神的修养,以及艺术境界表现的型态,蒙无所知,所以才会把移情作用等同于物我合一,把无我之境看成是物我对峙的有我之境,而说出以上那样,看似井井有条实则荒谬错倒的议论,非议前人而徒成笑柄,类似陈寅恪所说:“其言论愈有条理系统,则去古人学说之理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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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类错误自不仅朱先生一人如此,几乎人人而然。揆其所以,殆即由于近代人对中国传统“典范”的隔阂,所以本来明确可解者变成了不可解,或解得一团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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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哲学界大抵也是如此。故友傅伟勋先生曾推崇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一书,谓其中处处闪现着诠释的洞见,脱离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在马克思的框架中力保中国哲学地位。但据我看,不管淮南子怎么说,该书似乎都把它解释成唯物主义,如《原道篇》说“音之数不过五,而五音之变不可胜听,味之和不过五,而五味之化不可胜尝也。故音者,官立而五音形矣;味者,甘立而五味亭矣。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是故……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强调无形无声无臭的那个“一”,该书却引来证明“美的世界,是个有形的物质世界,一个给人以声色味的感官愉悦的无比多样世界”,简直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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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完全误解或蓄意曲解了淮南子的理论脉络和文义,把淮南子装扮成“具有鲜明唯物论倾向”、“意识到自然的规律性是人的合目的性的活动的前提和基础”的思想著作。言淮南子所谓的美,即是诉之于人们耳目口舌等感官的物质对象;淮南与先秦道家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引导人向外在的现实物质世界去发现美。并说这样的发现,代表中国古代审美意识上重大的发展;归结此一重大发现产生之原因,则系统治阶级重视生产与汉代自然科学之进步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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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该书引《泰族篇》禹凿龙门、稷垦草树谷那一大段,说:“整部淮南鸿烈,处处显示人对征服自然的强大信心。”然而,勘之原文,才知淮南说的是“因”,谓圣人治天下只能因民之性,如禹疏凿要因水之流,如稷种植要因地之势,民好色,故有婚姻之礼,民好吃,则有大飨之谊。哪里是什么征服自然?“因”居然能讲成征服,也实在是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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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该书说汉代统治阶级由于经历了社会变革,又积极地发展生产,有超越前代的自然科学知识,故眼界开阔,能通观天地万物,知世界之复杂多样,引《泰族篇》“观六艺之广崇、穷道德之渊深、远乎无上、至乎无下……天地之间无所系累,其所以监观岂不大哉”为证。但淮南子是说聋者有耳形而不能听,盲人有目形而不能见,不仅形体有喑聋,心志也是如此,“心之塞也,莫知务通”,故应观六艺穷道德,以开广心志。这跟科学知识有什么相干?观六艺更不是观天地万物。凡此等等,俱皆可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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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朱光潜、李泽厚这样的高手,谈起中国哲学、中国文评观念,尚且不免如此河汉其言,其余不难概见。这是整个时代的问题,台湾政治大学项退结教授在其所著《七十浮迹——生活体验与思考》中便自承:“五四运动的影响,加上我个人所受的哲学与神学训练,都使我一面倒向理性思考方式。正因如此,中国哲学对我就格格不入。……找博士论文题目时,我最不想做的就是选中国哲学为题材”(80页),“我自幼受五四运动崇尚理性证据之影响,既醉心亚里士多德与亚奎那的哲学,思想的发展可说是西方理性哲学的产物”(92页),“即使是现在,我还是不能不承认,自己对某些中国文化产品虽曾花过许多时间与心力,但骨子里仍是更喜欢西方的东西。……即使在本行园地中,我也是熟谙于西洋哲学的人物与思想,而对中国哲学则仅于先秦儒学比较熟练”(自序)。项先生的自白很有代表性。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在特殊的时代环境中成长,无论是留学或由国内的教育体制培养成才,其哲学训练都是西方的,待养成其思维能力与习惯后,再回头治中国哲学。此种经历,自然会使其仍持西方哲学之模型来观看中国。脱离了西方的术语、概念、观念系统,事实上其无法说话,或说自己的话,邯郸学步,终至于失其故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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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比较文学界对知识分子患了这种“失语症”的现象多所阐发,故以上所陈,想来亦非我个人之偏见,应可充分说明当代中国的文化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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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流动的传统与再生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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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亦并非全然是悲观的,某些情况并不如我们在知识界所看到的那样。以儒家来说。儒家,在这个时代是屈辱的名字。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知识界或批判其提倡吃人的礼教、或指摘它拥护了帝王专制、或汕笑它迂拙不通世务、或讥其言论业已落伍,总之,儒家该为中国之落后、封闭、保守、不民主、不科学、不尊重女性、不发达经济等等一切毛病负责。总体看来,我们实在看不出儒家在我们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地位、还有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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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说也奇怪。在台湾,我参加过许多文化讲座、座谈、新书发表会、文化明星签名会之类活动,主办单位花了许多气力作宣传、发消息,设定的主题更是煞费心思,希望能够紧扣时代脉动、掌握趋势话题。满以为必能吸引许多关心文化的朋友来参加,可是往往事与愿违,场面难得热络。尤其是学术研讨会。我曾在“国家图书馆”庞大宏伟的会议厅里坐着,数了一下,有一场讨论哲学与企业管理思想这热门题目时,连我在内,仅有六个人。但同样这个会议厅,每次办当代儒学研讨会,却会座无虚席,甚至要动用另外几个会议厅。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儒家早已名声败坏了吗?不是说儒家思想早成了古董吗?不是说儒家的神主牌虽然仍被供着,但只是“尸居余气”,或早成了余英时先生所说的“游魂”,在这个现实世界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吗?为什么仍有那么多人在关心它、讲述它、讨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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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还观察到不少宗教团体、社会教育团体在推展儒学上皆卓具绩效。如一贯道讲习四书五经,以宏扬中华圣道为其宗旨,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它之所以能在政府大力取缔、知识界一致声讨之际,反而发展迅速,颇得力于其国学研习班。现在,它又正准备创办崇华大学,顾名思义,这是准备宏扬传统文化的。一贯道之外,有一种称为“儒宗神教”的鸾堂,在台湾也非常盛行,属于恩主公信仰,更是儒家的宗教型态,而广为民间所信奉。其他宗教,如天德教以“忠、恕、廉、明、德、正、义、信、忍、公、博、孝、仁、慈、觉、节、俭、真、礼、和”等廿字为其教义真言,所信仰的,正是儒家的伦理观。天帝教也信持廿字真言,近年它在台北办华山讲堂,讲说儒家经典,亦成果斐然。王财贵先生提倡儿童读经运动,即获该讲堂之大力支持,目前已在无数所中小学推广成功。不复被知识分子研读的四书五经,又琅琅讽诵于全台湾各乡镇童孺之口矣(据王先生估计,在台湾已无一所小学不推行读经,人数约一百万。另在大陆、东南亚、美加各地还有三四百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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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矫、脱离了传统也脱离了民间的知识人社群,自有一套知识系统与价值观,他们不再需要儒家。可是,也许这个社会并不这么认为。在学院里我绝少遇到读过《尚书》、《礼记》的朋友,但在台湾的小学里,我却见过不少通读了《史记》、《资治通鉴》、《易经》、《老子》的小孩,所以说中华文化之生机仍在民间(近年大陆社会上的国学热,更不乏这类例子,而且比台湾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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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在现代社会中缺乏组织化实体,尚且可以看到这样的现象,佛教、道教中这种现象自然更是明显。它们在技术器用及制度层面,仍然保存着古代的仪制规矩,但为了适应新时代,也不乏因应变通。可是整体说来,它们毕竟传承着佛教、道教的整个传统。在佛教、道教中,不但“失传”、“失语”的状况不多,现在甚至发展得比古代还要好。而又因佛教、道教等宗教团体本身是依其精神价值系统建立的,其信仰中的观念与思想占主导性地位,而这一部分,又比器用及仪制更为传统。它主要就是依着这个传统在讲经、说法、做仪式、办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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