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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学术而言,思想是无比珍贵的。可以说,思想是学术的灵魂。我并不完全赞同主要靠国家课题的集体方式来推展学术。在文化部一个有关课题的会上,我的学长谭霈生先生提出,个人的著述才能出思想,大量的群体著述反而不容易出思想。我认为他提出的是非常有价值的观点。因为集体著述往往是思想的妥协,而不是思想的创生。当然,我并不反对一些重大课题由国家立项、动员群体来完成,因为有些课题个人是没有力量完成的。比如多卷本的通史和断代史著作,比如艺术方面的大典和通典,个人无论如何完成不了,只能通过国家课题的方式,聚集各方专家集思广益来完成。但我敢说,在学术史上,真正有思想的著述应该是个人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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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孝通先生是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但在我看来,比这一切更重要的,他是一位思想家,一个独立的思想者,一个不断进行思考的思想者。他从未停止过他的思想。他的人类学研究是有思想的,包括他与马林诺斯基的师承和学术渊源,以及早年的《江村经济》、《乡土中国》和后来的《小城镇,大问题》等,每一部著作,都是思想家的著作。即使是1957年他不幸的遭遇,也没有禁锢住他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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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着重说的是,在他的晚年,他还提出了许多对当今中国非常有价值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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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是文化自觉的思想。这个思想是他在晚年提出来的,是他的独创。按费老的解释,文化自觉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即明白它的来历,它的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发展趋向,以增强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就世界范围而言,文化自觉还包括理解文化的多样性,增强在多元文化世界里确立自己位置的能力,和其他文化一起,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秩序,以形成联手发展的共处守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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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自觉对个人而言,需要具有文化反思和自我批判的能力。晚年的费老是不断进行学术反思的。他主持的几次人类学高层研讨班,都以学术反思作为题目。文化自觉这个概念,也是在学术反思中不期而然地提出来的。费老认为,文化自觉这四个字,恰好表达了思想界对经济全球化的反应,试图回答人们的一种心理需求: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这样生活?这样生活有什么意义?这样生活会为我们带来什么结果?我们的文化从哪里来的?怎样形成的?它将把人类带到哪里去?这些问题,就是文化自觉的基本义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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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思想对当今中国而言,对每个中国人而言,特别是对知识分子而言,其价值格外深远。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长期以来处于文化不自觉的状态。四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开始了历史上不曾见过的动乱时期。对这样的时期,不同的人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释。但我们至少可以说,那是一个文化不自觉的时期。今天,那样的时期已成为过去,我们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但我们是否已经进入了文化自觉的时期呢?我看还不敢这样说。起码在文化自省和文化反思方面,我们距离文化自觉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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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老提出的第二个重要思想,是“美美与共”的思想。简单说,就是费老提出的四句话:“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我愿意称它为“四句教”。顾廷龙先生给中国文化研究所题写的宋代大思想家张载的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就是中国思想史上有名的“横渠四句教”,展现的是宋儒的最高精神境界。“为天地立心”是指学问、人格应该追求的天地境界,也就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为生民立命”,这是一种民本为源为根的思想。“为往圣继绝学”是指学问与思想的传承。最后是一个普世性的关怀,要“为万世开太平”。费老的四句话,也可以说是切合今天的“四句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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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美其美”,指每个人、每个民族、每个国家、每个文化系统都有自己的美点。这个美不只是审美意义上的美,同时也是人性、民族文化、文明的优长点,是真、善、美的价值综合。第二句话“美人之美”,更其重要。一个人、一个民族、一种文化系统,看到自己的美点,对自己的文化感到自豪,是自然的,也是比较容易的;能够看到并且能够欣赏他人之美,也就是古人说的“异量之美”,则比较困难,因此就更加难得。只美自己之美,看不到他人之美,这是狭隘的文化偏执。人们的思维惯性,习惯于用己之长去量人之短,国家、民族、文化、文明,都是如此。即使是一个单独的个人,也容易犯以己之长量人之短的毛病,只知自己美,看不到他人之美。因此,费老提示我们,在各美其美的同时,还要美人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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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句,“美美与共”。我之美,你之美,他之美,大家融合在一起,众美交融,而不是互相冲突。最后一句,“天下大同”。学术界有朋友提出,最好不用“天下大同”,因为哪里会有天下大同呢,所以建议用“和而不同”代替“天下大同”。不过在我看来,还是用“天下大同”好。“天下大同”是一种期待,是思想往深远处的投射。“和而不同”是对“众美”相处状态的概括,是期望在一个大的框架内,大家彼此能够和平相处。这固然好,但是这个思想作为四句教,还应该往前延伸,不应静止。“天下大同”作为人类的理想,尽管遥遥无期,但它是人类文明融合演化的最高点,这与横渠四句教的“为万世开太平”,有相似而不必相同的信仰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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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老的“美美与共”的思想,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提出来的,特别是在哈佛大学亨廷顿教授在美国《外交》杂志上发表“文明冲突论”之后提出来的,这个思想有格外重要的价值。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对“文明冲突论”的一个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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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廷顿先生也谈到了儒教文明与西方文明可能的冲突。这些思想隐藏在美国外交政策的基底下。这种看法显然是对中国文化的极大误会。在中国文化的背景下,各种信仰是可以和平相处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可以互相融合,所以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宗教战争。比如佛教从印度传来,与中国文化磨合的时间很长,但最后融合得很好。佛教很适合中国人的心性,在中国民众中,佛教思想已经生根。儒家思想与基督教、天主教曾经有过一段相冲突的历史,但从未发展到势不两立的地步。道教是一种自然宗教,更容易与佛教、与儒教、与西方的宗教相融合。至少中国历史上的当权者,在大多数情况下采取了比较妥善的处理方法,不把他们对立起来,不致演变为大的冲突。所以,用亨廷顿先生的“文明冲突论”的思想来解释中国文化,是解释不通的。中国文化重视的是融合,而不是对立和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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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老提出的“美美与共”的思想,实际上是主张不同的文化与文明,应该互相吸收对方的长处,大家和平相处,“美美与共”,形成一种文化的融合,甚至对未来的“天下大同”给予一定的期许。学人之心,思想家之心,实在可感可佩。一个人在晚年能够提出这样的思想,是令人震撼的。中国太缺少思想家了,连认真的思想者也很少,所以很少看到有人讲出真正有思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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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稿载2006年8月13日《文汇报》“学林”专刊,此为节稿,2011年1月28日首发于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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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甲午战争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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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中日甲午战争一百一十六周年。对中国来说,1894至1895年的甲午战争,是一场大悲剧,同时也是中国近代历史的转折点。一向被国人视作“蕞尔小国”的日本,把庞然大物中华帝国打败了。败得那样惨。北洋舰队全军覆没,还要赔款白银2亿两。其实不止此数。有专门研究者说,总数加在一起,是2.5669亿两。而且要用英镑结算。更令人痛心的是,我国第一宝岛台湾,就是这次甲午战败割让给日本的,直到1945年才归还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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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中国为何战败?当然,中国虽大,当时实是弱国,所谓积贫积弱。日本虽小,经过明治维新,小国已经变成强国。但应对策略的不智,也是战败的重要一因。笔者几年前曾细详中日甲午战史,发现战前、战中、战后,中方的应对,无处不中日人的圈套。日本的目标,是想一举消灭北洋水师。陆上的战事不过是序幕而已。李鸿章深知北洋水师不是日本的对手,本来想避免战争,由于翁同龢为首的清流主战派,挟光绪帝的天子之威,给李鸿章施以巨大压力,最后李还是情非所愿地走上了战而不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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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战争前三年,即1891年,李鸿章在写给光绪帝的奏折里,报告北洋有新旧大小船舰共25艘(大船只有镇远号、定远号等6艘),需要增加多只船舰,才能构成战斗系列。朝廷置李鸿章的请求于不顾。甲午战事开战前夕,李鸿章又上奏折,要求添换新式快炮21尊,如果办不到,镇远、定远两舰的快炮12尊,无论如何也要购买。但仍未获准。实际上,自光绪十四年(1888年)起,至甲午战事开始,六年的时间,北洋水师没有增添任何装备(史书上说“未增一械”或“未增一船”)。原因是购买军械的银子,被慈禧太后这个老太婆移作修颐和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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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战争1894年8月打起。7月份,李鸿章还上书陈述:中国的六艘大船,即镇远号、定远号、济远号、经远号、致远号和靖远号,只有镇远号和定远号是铁甲船,尚可用,但时速只有15海里。而日本可用快船有21艘,9艘是新船,时速20至23海里。战争双方,海上力量对比悬殊。李鸿章明确表示:“海上交锋,恐非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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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是真不想打一场明知打不赢的战争。他的最后不得不出海迎战,是翁同龢等纵容光绪威逼施压的结果。已往研究晚清史事的人,大都把甲午战败的责任,全算在李鸿章一人的名下。李不得不蒙受“辱国”、“卖国”的蔑称。但公平而论,甲午战败,李鸿章固然有其自身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但翁同龢、张謇、文廷式等清流主战派,也有误国之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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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史学家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和父尊陈三立,对李鸿章的罪责另有看法。陈氏父子在《马关条约》签订后,曾致电张之洞,呼吁联合全国的督抚,请求将李鸿章斩首。而所以严惩李鸿章的理由,并不是由于他代表清廷签订《马关条约》,而是认为,李作为勋旧大臣,没有尽到拼死力谏的责任,应该以自己的生死去就,说服慈禧和光绪改变主意,阻止这场明知打不赢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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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宝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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勋旧大臣如李公,首当其难,极知不堪战,当投阕沥血自陈,争以死生去就,如是,十可七八回圣听。今猥塞责,望谤议,举中国之大,宗社之重,悬孤注,戏付一掷,大臣均休戚,所自处宁有是耶?(陈三立《湖南巡抚先府君行状》,《散原精舍文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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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黄秋岳在回忆这段往事时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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