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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13 梁武帝因佞佛,大造寺院,广施僧钱,上行下效,给国家造成巨大浪费,固是事实。屡次舍身,势必引起朝政废弛,也毋庸讳言。但要说萧梁的败亡主要是由皇帝佞佛所致,则未必允当。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卷论《全梁文》部分,对此广征博引,析论甚详,并引而为说:“夫世间法与出世间法,究其理则势不两立,而见诸行则事必折中,损益调停,经亦从权。故谄道佞佛,虽甚妨御宇为政,而不能尽废御宇为政。”(钱著《管锥编》第四册,三联版,页2133—2134)又说:“梁武台城之殍,宋徽青城之俘,佞佛谄道与有咎焉,却不能专其咎也。”(同上,页2134)可谓理通明辨之论。何况拨开云翳,以实为史,梁武帝自有其长处,否则不会享国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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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15 史载他勤奋好学,善为文辞,“千赋百诗,直疏便就”;对经学、文学都很有造诣,著有《群经讲疏》二百余卷,《通史》六百卷;工书法,喜卜筮,长骑射。且生活尚俭,穿布衣,吃粗食,一日只一餐。不饮酒,不听音声,勤于案牍,冬天四更便起床,把灯烛披览,冻裂双手,仍坚持不懈。由于浸沉佛法,即使所下诏谕,也带有“煦煦为仁”之意。惹得与南朝对峙的东魏丞相高欢不无妒意,说:“江东有一吴儿老翁萧衍,事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北史》卷五十五《杜弼传》)其实早在称帝之前,当萧衍与沈约、谢朓等在竟陵王萧子良的西邸并称“八友”的时候,他的这种儒雅之风就开始养成。只不过流俗史家的眼睛难免掺进势利,容易蹈以成败论人的历史覆辙,既然佞佛和纳降侯景是梁武帝生平两大显污明误,余下种种便化作微德小善而不为人所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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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17 不过依笔者的看法,梁武帝还有两点至为难能的地方,于今思之,仍会产生庄肃诚敬之感。一是他佞佛佞得真诚,是真信仰,不是假信仰。这有他写给萧宝夤的手书所说“自有天下,绝弃房室,断除滋味”可证。《净业赋》的序里也提到此点。另外《梁书》本纪有“五十外便断房室”的记载。时间容或有出入,要之至少有三四十年之久梁武帝真正做到了拒女色、“断房室”、“不食鱼肉”,应是不争的事实。孔子说“食色性也”,做到这点,可不是容易的事,没有发自内心的真诚信仰和义无反顾的宗教精神,万不可能。二是梁武帝自己虽然佞佛,对反对佞佛、撰写《神灭论》的范缜,却不施加迫害,而是诉诸理性,亲率群臣与之辩难,自己还专门写了《敕答臣下神灭论》一文,提出:“欲谈无佛,应设宾主,标其宗旨,辨其短长。”颇有平等论争的学者风度。这在传统专制社会,站在九五之尊的立场,可不是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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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19 只这一点,就不该忘记南朝有个梁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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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21 所有今人的论著,无不称赞范缜有理论勇气。殊不知勇气的产生,也须有相应的思想文化环境。《管锥编》作者论范缜有云:“缜洵大勇,倘亦有恃梁武之大度而无所恐欤?皆难能可贵者矣。”是呵,是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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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23 (写于1991年10月28日,载香港《明报月刊》,原题作《话说梁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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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29 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古代的男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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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31 北京大学史学博士阎步克先生,日前以其所著《察举制度变迁史稿》见赠,洋洋二十余万言,翻阅之下,甚觉欣喜。我知道作者是位治学态度谨严的青年学人,果不其然,全书十五章,对主要存在于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察举选官制度,作了相当深入的探讨,而立论坚实、处处以材料说话,是这本书的显著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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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33 但作者在考察当时选官制度的危机和弊病时,只着重说明“以名取人”和“以族取人”的不足取,而未涉及“以色取人”,不能不说是千虑之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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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35 实际上,两汉魏晋时期,最高统治者以色取人,一旦获宠,立刻封官晋爵,已成为相当普遍的现象。所以司马迁特地为佞幸立传,开篇就提出:“非独女以色媚,士宦亦有之。”班固在《汉书·佞幸传》中同发一慨:“柔曼之倾意,非独女德,盖亦有男色焉。”至于《晋书·五行志》说的“自咸宁、太康之后,男宠大兴,甚于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相仿效,或至夫妇离绝,多生怨旷”,已超出以色获得贵宠的范围,这里姑且不论,但由此也可以看出流风之所及,给社会精神气候带来怎样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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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37 司马迁在《史记·佞幸列传》里写道:“昔以色幸者多矣。”这里的“昔”,指的是秦汉以前的春秋战国时期。不过那时男宠的含义比较局限,只是爱其色,陪伴左右,宠而骄之,有虚位,而无实权。《左传》定公十年记载,宋景公宠幸向魋,把胞弟公子地的四匹白马的鬣尾都染成红色,送给向魋,此事激怒了公子地,又派人夺了回去,使得向魋很恐慌,决定逃亡别国。景公对此无可奈何,关起门来大哭,眼睛都哭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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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39 魏王和龙阳君的故事,听起来还要动人。一次两个人同船垂钓,龙阳君突然掩面而泣,王问所以,回答是钓到了鱼。魏王感到奇怪,说钓到了鱼为什么还要哭?龙阳君说,钓到鱼自然高兴,但钓到更大的,就不想要前面那条了。因此联想到天下的美人多的是,难免撩起衣裳往大王身边跑,终有一天我会被抛弃——想到这一层,能不哭泣吗?魏王为表示宠爱之心坚不可移,当即布令全国,如果有谁敢于胡说乱道美人之类,就处以灭族之罪。宠幸得可以说无以复加。尽管如此,龙阳君本人并没有得到实际权位,致使他临钓而泣的潜在心理因素,如影随形,始终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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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41 到了汉代,色臣的地位发生了变化,既得恩宠,便授以重位,不仅内承床第之私,而且外与天下之事。汉文帝宠邓通,汉武帝宠韩嫣,都是官拜上大夫,赏赐巨万,犹称小者。最典型的是董贤,汉哀帝一见之下,“悦其仪貌”,即拜为黄门侍郎,并将其父迁为光禄大夫。因宠爱日甚,董贤不久又成为驸马都尉侍中,“出则参乘,入御左右,旬月间赏赐累巨万,贵震朝廷”。甚至,当董贤与皇帝同床昼寝,哀帝被他压住一只衣袖,为了不惊醒这位色臣,哀帝宁可用宝剑斩断衣袖,然后自己才悄悄起来。“断袖”的典故就源于此。后来董贤的父亲又迁为少府,赐爵关内侯,连岳父也封为宫廷匠作的大匠,董家的僮仆也破例受到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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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43 董贤本人,经过曲折,最后诏封为高安侯,食邑千户,随后又加封二千户,与丞相孔光并为三公,权力之大,几乎“与人主侔矣”。而一次在麒麟殿的筵席上,哀帝趁着酒意,竟扬言要效法尧舜禅让之制,把帝位禅让给董贤。吓得群臣慌忙奏报:“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无穷。统业至重,天子无戏言。”哀帝听了老大不高兴,如不是几个月之后驾崩,事情如何发展,很难逆料。史书说董贤的特点是“性柔和便辟,善为媚以自固”。宜乎有这样的特点,才能因宠而获致如此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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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45 这也就难怪《史》、《汉》两书均重视色臣专宠问题,班书且针对董贤的教训,认为西汉的衰亡,“咎在亲便嬖,所任非仁贤”,违背了孔子关于不“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的遗教,谆谆致诫后世,一定要懂得“王者不私人以官”的道理。司马迁身遭李陵之祸,在武帝之世言“今上”,运笔较为含蓄,不正面论述蓄宠者的是非得失,而是通过记述史实,证明邓通、韩嫣、李延年一干宠臣,到后来非逐即诛,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他的结论是,“甚哉,爱憎之时!”意思是说,既然以色事人,就会有因色衰而爱弛的一天。色臣们固宠虽然有方,却无法抗拒“爱憎之时”的自然规律。就对后世的警策而言,《史》、《汉》各有侧重,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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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47 但史家的警策之论,只不过是历史经验的总结,历史本身并不因此有任何改变。汉以后男宠色臣为患事实上更趋严重,直到南北朝时期一些王朝的濒于危亡,也还有这一因素掺杂其间。沈约撰《宋书》,追溯刘宋一朝的兴衰,毫不宽贷“易亲之色”和“权幸之徒”的危害,根据《汉书》的《恩泽侯表》及《佞幸传》的名目,别列《恩幸篇》,痛陈民何以“忘宋德”的原因。其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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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50 人君南面,九重奥绝,陪奉朝夕,义隔卿士,阶闼之任,宜有司存。既而恩以佞生,信由恩固,无可惮之姿,有易亲之色。孝建、泰始,主威独运,官置百司,权不外假,而刑政纠杂,理难遍通,耳目所寄,事归近习。赏罚之要,是谓国权,出内王命,由其掌握,于是方涂结轨,辐凑同奔。人主谓其身卑位薄,以为权不得重。曾不知鼠凭社贵,狐藉虎威,外无逼主之嫌,内有专用之功,势倾天下,未之或悟。挟朋树党,政以贿成,钺创痏,构于筵笫之曲,服冕乘轩,出乎言笑之下。南金北毳,来悉方艚,素缣丹魄,至皆兼两。西京许、史,盖不足云,晋朝王、庾,未或能比。及太宗晚运,虑经盛衰,权幸之徒,慴惮宗戚,欲使幼主孤立,永窃国权,构造同异,兴树祸隙,帝弟宗王,相继屠劋。民忘宋德,虽非一涂,宝祚夙倾,实由于此。(《宋书》卷九十四,中华书局校点本,第八册,页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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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52 可以说条陈缕析得头头是道,比史、班更无所顾忌。司马迁在《佞幸列传》结尾处曾说:“自是以后,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数也”,不愧为远识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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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54 总之,最高统治者“以色取人”,和权佞色臣以色固宠,始终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一个乱源。不论这中间表现形式生出多少变化,王者“亲便佞”、“私人以官”则一,它可以把任何健全的选官制度都变成有名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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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56 陈寅恪先生昔年曾写有《男旦》诗一首:“改男造女态全新,鞠部精华旧绝伦。太息风流衰歇后,传薪翻是读书人。”意在讽刺某些没有骨骼的知识界人士在奉行“妾妇之道”。但如果说这些渊源有自的“妾妇之道”,也包含有“柔曼之倾意,非独女德,盖亦有男色焉”的流风遗韵,恐怕不致有牵强附会之嫌吧。读阎步克先生新作,而生发出这样一大篇议论,我自己也未尝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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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58 议论而已,非关评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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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360 (写于1991年11月14日,载香港《明报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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