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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67 魏复古并以中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司马迁作例子,说明“完全的孤寂”。司马迁因为替一位吃了败仗的将军辩护,触怒了汉武帝。由于没有一个朋友胆敢为他说话,他无法将惩处易科罚金,于是受了阉割之刑。套句魏复古冷冰冰的评语:“就像动物一样,给带进暗室里阉了。”魏复古接着生动地说道:“以一个开放社会的标准来说,这位中国历史学家忍受了严刑之苦。以他自己的世界来说,他不能说是不算幸运的。虽然遭受了极刑,他还是保住了性命,而且由于政治地位尽失,才能继续撰写他的历史。”魏复古认为,现代“完全管控的国家”又给这种“审判”加了点花边,亦即强迫公开认罪。在旧式的水力专制里,只要有意,他们可以让任何人屈打成招,承认罪状,但是他们“未见在民间社区里,让冲突公开化之理由”。他们不觉得有必要,“让已经疏离的极权政治下的‘人民’法庭更进一步的孤立”。[22]这种重大转变或许可以解释为:旧社会里的农业专制,虽有绝对的政治权力,对社会面与知识面的控制却非常有限。在工业专制政治里,“充分发展而且具有完全控制力的社会机制”,不仅有完全的政治权力,“也完全控制了社会面及知识面”。[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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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69 在《东方专制主义》完结篇中,魏复古细腻地分析了中国共产社会,他向读者们表示,中国人自苏联学到了经验,绝不会以恢复传统的农业专制政治自满。毛泽东的退居乡村,绝对只是权宜之计;他心知肚明,由国家引导的快速工业化,才是迈向他心目中强大“完全管控的社会”的最佳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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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71 这些观念与中共的长程目标息息相关。毛泽东若将窝居于乡间视为长久目标而非权宜之计,那绝不能仅仅以偏离正宗的共产党人看待他。他会像这样一个人:这个人因为自己过去在森林中只有一根棍棒作武器,就永远喜欢棍棒而不喜欢使用步枪。但是毛泽东不是这样的人。他和跟随者从未将自己定位为农民党的领导人;这种党虽然动机强烈,却会囿于农村利益,作为有限。当中共迫于内战形式,必须退避至乡间发展时,他们一直抱着希望,要重回城市。等他们终于占据城市了,他们的作为完全是十月革命之后布尔什维克党人的翻版。他们恢复所有的工业设备,并更进一步地强化发展,他们还迫不及待地控制现代工业以及机械化的信息系统。因此,他们对于重振亚洲传统的兴趣,就和苏联想要恢复官僚系统一样,是微乎其微的。[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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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73 在指称毛泽东“不是这样的人”的同时,魏复古已经在这种新的水力专制政治中,将毛泽东定位为绵延不绝潮流(绝非只是一成不变)中的最新例证。对美国权力核心来说,魏复古这种视中国领导人为富心机、穷心计的看法,一点也不显得唐突。对于此一情势最能了然于心的,当属1971年底1972年初的尼克松及其国家安全顾问基辛格了。当时他们正秘密计划访问中国,以结束双方二十年来几近完全隔离的状态;双方这种关系,已对经济及政治每一层面构成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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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75 尼克松离国前,曾安排马尔罗到椭圆形办公室与他会面,并共进晚餐。他显然想借马尔罗过去在中国的经验为自己暖身,并以他充满玄机的谈话为未来的几日铺路。马尔罗在最近一次访问北京时,曾获准采访毛泽东,因此他对毛泽东仍有鲜活的印象。“你会跟一个巨人打交道”,马尔罗告诉尼克松,“但是个年迈的巨人”,而已深为后继无人苦恼。[25]马尔罗发现,“不能向毛泽东发问”,只能接受毛泽东的论调,无论内容多么独断。一会儿之后,马尔罗又提出了一些看法,让尼克松了解在毛泽东面前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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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77 “总统先生,你要见的这个人一生波澜壮阔,而且他相信,自己正在演出此生的最后一幕戏。你会以为他在跟你说话,事实上他在敬告死神……这一趟走得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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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79 我问他,毛泽东之后将如何?马尔罗答道,“正如毛泽东所说,他后继无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是说,在他看来,诸如丘吉尔、甘地、戴高乐等伟大领袖,都是由时势造成的,而此时势却再也不会出现了。从这个观点来说,他自觉后继无人。有一次我问他,他是否自诩为自十六世纪以来,中国最后一批英明皇帝的继承人。毛泽东说道:‘我当然是他们的继承人了。’总统先生,你以理性处事,毛却不然。他充满了幻想,层层为其束缚。”[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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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81 尼克松早已深深投入这趟意义不凡的行程,他和基辛格并为这次计划命名为“马可波罗二号”。他自马尔罗的恭维中,肯定了自己的重要性,他日后回忆道:“我们正要展开一趟哲学发现之旅,其不确定性,甚至危险性,都仿若早期的那趟地理发现之旅。”根据尼克松回忆录,毛泽东确如马尔罗所说,像个“巨人”。尼克松写道,在这次1972年2月的会面中,毛泽东不仅表现出了“独树一帜的自嘲”,而且“心思快得像闪电”,使得这位年迈的主席在机警的应答中,“分毫无差”。不只如此,毛泽东还“活力充沛,留意到了谈话中的每一个细节”。因此当尼克松引用了毛泽东著名的一句诗时,毛泽东立刻天外飞来一句,压住尼克松的话,他附道,“一般说来,大家比较喜欢我说一些放大炮的话……比如,像‘全世界应该联合起来,打倒帝国主义,打倒修正主义,打倒反动主义,建立社会主义’。”[27]总统在结束第一次至毛泽东住处的访问前,为他自己和主人做了类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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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83 “主席先生,”我说,“我们都知道你的一生。你来自一个赤贫家庭,却登上了全世界人口最多、最伟大国家的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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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85 “我的身世则较鲜为人知。我也来自一个赤贫家庭,也登上了一个伟大国家的顶端。历史促成了我们的会面。关键是,无论我们的思想差异多大,我们都脚踏实地,来自群众。我们有没有可能做出突破,在未来不止造福中国与美国,更造福整个世界。那正是我们在这里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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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87 毛泽东送我们到门口。他拖着足跟慢慢地走,并表示自己近来身体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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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89 “但是你看起来气色很好。”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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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91 “外表是会骗人的。”他微微耸个肩说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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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93 尽管基辛格一向意欲为自己塑造出冷静、务实政治家的形象,他对毛泽东的崇拜,相比尼克松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基辛格比喻这位中国领袖为“现代历史中的伟人之一”,他写道,“毛泽东的生活和他瞧不起的皇帝一样,既隐蔽又神秘。”[29]正如三十五年前在延安的埃德加·斯诺,基辛格深为他所见到毛泽东的简单生活震撼;虽然他深知毛泽东有广大资源,足供其奢华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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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95 内部装潢和外部一样简单。毛泽东就站在那里,四周俱为书本,以中国人的标准来讲,算是高而魁梧的。他向访客摆出真诚中带点嘲讽的笑容,似乎在警告来者,别想欺骗眼前这位最善于识破人性伪善的专家。也许除了戴高乐之外,我还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够散发出这么原始、这么强烈的意志力。他整个人埋在椅子里,一名女服务员在旁边协助他坐稳(我上次来访时,则帮他坐起来);他控制了整个房间——不像多数国家领袖,必须靠富丽堂皇的摆饰来壮大自己的声势,而是相当微妙,自然流露的一股震慑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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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97 没有任何外物,能够堆砌出毛泽东所散发的权威感。我的孩子们谈到过流行歌手所散发出来的“震撼力”,我必须承认,对此我一窍不通。但是毛泽东浑身却散发着由力量、权势、意志组合成的震撼力。[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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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499 无论是傍着康熙皇帝的约翰·贝尔,或是面对乾隆皇帝的马戛尔尼,都没有这么心悦诚服:虽然受到这些帝王的睿智及年纪冲击,他们还是相当自持,甚至表现出了一点幽默感。如果要做个较相近的比较,我们也许应该回到最开头,马可波罗及鲁思梯谦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忽必烈汗——那位他所见过君主中最具帝王相的一位——所感受到的冲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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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501 接着让我向你描述,那伟大的万王之王忽必烈汗的外表。他的身形良好,既不高也不矮,正好中等高度。他的四肢肌肉匀称,比例恰当。他的面色清澈红润,像一朵玫瑰花,眼睛黑而明丽,鼻型和位置都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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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503 我还该说些什么呢?当尼古拉先生、马费奥先生及马可抵达这个伟大城市时,他们到达了大殿,并见到可汗及许多的贵族。他们在他面前跪下,极度谦卑地表达了服从之意。可汗嘱咐他们起来,以礼待之,盛情款待他们。他详细询问了他们的状况及别后的种种,兄弟两人一再表示,只要见到可汗康健,他们也就一切安好。……可汗看到了马可,见他还只是个少年,因此询问此人是谁。“大人,”尼古拉先生说道,“他是我儿子,您的家臣。”“竭诚欢迎,”可汗说道。该怎么说才能把意思表达清楚呢?[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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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505 另外有些时候,基辛格的文字让我们想到,维克多·谢阁兰在《勒内·莱斯》中的叙述者,特别是当他在北京城中央勒住马匹的时候。基辛格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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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507 ……我对毛泽东谈话中的多重含义愈是明白,愈觉得像面对着紫禁城中的宫殿:每一进都带出了更深的一层,层层之间,仅在比例大小上有些微差距,而且要到最后将总体做个回顾,才能完全掌握其意义。[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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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509 不过在谈到毛泽东的治理方式时,基辛格还是比较接近魏复古,而非波罗或谢阁兰。他表示,“当企图心远非一般人所能承载,它所带来的痛苦,是既深又广的。在一个社会里,如果强力压制骚动,本能反抗反而会更大,也会让这位雄心勃勃想要挑战诸神的巨人,产生更严重的痉挛”。[33]基辛格甚至以一个比喻,异曲同工地道出了魏复古的心声。在1976年死前的几个月,毛泽东仍将最后残余精力,用来对付最强力的对手,基辛格因此写道,“这位伟大、具有魔力、先知先觉、令人折服的人物,终于像秦始皇一样消失了;他经常自比为这位伟大皇帝,却又唯恐自己早晚要为世人遗忘”。[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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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511 这位建立秦朝的皇帝,他的作为不仅震服了魏复古及基辛格,更在年轻法国学者兼小说家让·列维(Jean Lévi)笔下出现了新生命。列维生于1948年,在1973年,也就是尼克松和基辛格访问中国之后一年,以学生身份到达中国,并在那里待了好几年。他深受“文化大革命”期间的生活经验影响,导致他决定以秦始皇的生活写一本小说,好重新捕捉中国人权力的本质。这本小说1985年在法国出版,名为《中国皇帝》(The Chinese Emperor)。列维在结尾处谈到秦始皇的思想,认为自己的生命不过是流光一逝,正好吻合了基辛格及尼克松对毛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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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513 混乱而恐怖的形象不断干扰着他,让他想起长久以来的疑惧——无论是季节的轮转、日夜的更替、人类的悲欢离合——即使是那些最穷最低层的人——在他走后,仍然会照常进行,就像他从来都不存在一样。即使地壳些微震动了,即使高山崩塌了,除了发生时的轻微骚动外,世界还是会继续,就像拉肥车洒了点粪便出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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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5515 尝试形塑人民的人,最后仍会被宇宙的巨模吞噬掉。先是磨碎,然后揉捏起来,再一律公正、不分轩轾地,依照意愿决定成型。[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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