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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00 第二,近代以来到现在,诚然不同过去,宗教似一面变质复一面失势,而西洋人生乃转入一新风气。此一新风气是什么?即“自我中心,欲望本位”是也。此一转变,在旧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曾引证群书,特加指点,读者最好参看。[6]简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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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02 (甲)这时的人,有了“我”,就要为“我”而向前要求。他就要向着世界要求种种东西以自奉享。本来“我”与所处的宇宙自然,是浑然未分的;这时节被打成两截,而“我”与外面世界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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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04 (乙)由是,这时的人对于自然界,取对待征服利用的态度,从而产生了灿烂的物质文明。乃至对人亦差不多取如是态度,而在其社会中逐渐开出了“自由”“平等”“德谟克拉西”。若对着野蛮或半开化人,更视同自然界一部分,不当是人;则由如是态度,而产生了非美亚澳各洲的殖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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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06 此其内容,只是欲望盛,而心思力量向外用,发达了理智。此其关键,就在宗教禁欲主义锢蔽太甚的反动,转而逐求现世幸福。从他们“神圣底不知足”(divine discontent)一句话,其精神亦殊可见。[7]于是其替代宗教而指导人生的哲学思想,总充满了功利派气息,如所谓乐利主义,幸福主义,人本主义,工具主义,末后的实用主义等皆是。其必要确立个人自由,保障个人权利,正为划清彼此欲望活动的分限,而各得其活动范围。讲经济,则从欲望以出发。讲法律,则以权益为本位。论到政治,则不过求公(一国一地方)私(一人)欲望的满足。若模仿前面的句法,我们便可说:近代以来的西洋人生,大体上知有利害不知有是非,知有欲望不知有理义。——仍然是短于理性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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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08 利害观念和罪福观念,是一脉下来的;变而未变,总缺乏向上一着。自我中心,则与伦理情谊其势相背,容后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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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10 第三,讲理与斗力,为理性启发抑理性未启之分判。相尚以力,则理隐;相尚以理,则力隐。二者至不相容。然在西洋,力居显位;贯乎中近古代以至于今,此种情势尚未见大改。何以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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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12 (一)中国人讲理,耻于用暴,西洋人反是。往者罗素来中国后曾一再地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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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14 世有不屑于战争(too proud to fight)之民族乎?中国人是已。中国人天然态度,宽容友爱,以礼待人,亦望人以礼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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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16 道德上之品性为中国人所特长……如此品性之中,余以其“心平气和”(pacific temper)最为可贵;所谓“心平气和”者,以公理而非武力解决是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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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18 中国人之性质,一言以蔽之曰,与尼采(Nietzsche)之道相反而已。不幸此性质不利于战争,然实为无上之美德。[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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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20 盖自己的面目,每不易见;两相对照而后反映出来。罗素此叹,正是自悟他们西洋之所短。近年来,中国少年人口里或笔下不断地亦是“斗争”“斗争”,全从模仿外国来,在稍有中国夙养的人是感到刺耳刺目不安的。虽然我亦承认,对于中国礼让精神说,斗争亦是西洋的一种精神,不完全是短处。乃至西洋人体魄的武健,中国人身体的文弱,亦未始不由此而来。但理性或优或绌,必即此作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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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22 中国旧俗,彼此见面各自拱手相揖,是谦敬的意思。今亦渐行相互握手礼,则学于西洋。虽是有相亲之意,然实欧洲人沿其故俗相斗以后彼此和解的表示。表示不复操兵相向了。盖斗争一词,今不过引申其义而用之;真的决斗之风在西洋百余年前还颇有的。如甄克斯《社会通诠》中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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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24 当夫宗法社会,民之所恃而无恐者,以有人种故,有族姓故,有乡社故,有行社(同业公会)故。凡此皆以族类聚而相保者也。顾其所以相保者,不外挟有众之势力,得以报复仇冤,有若血斗之事,此于群道之所以治安未足也。 (中略)此其为俗,终宗法之世沿用之;直至社会转为国家,犹不尽革。虽立刑宪,不能绝也。(中略)讼狱两造相持不下,得请一斗为决;虽或曲胜直败,无后言也。[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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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26 因为理必从容讲论而后明,一动武即不讲理。此以在中国本来有理之一造,一动武,旁观者,便不直其所为。像这个“曲胜直败无后言”。痛快是痛快,未免将理性抛在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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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28 尤可注意者,如会议上之表决,如议员之选举,在今日西洋渐以理性出之者,原亦从哄斗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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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30 古之民不识从众之义也。有一议,十人之中为七人之所合,古不以是为可用也。此自今观之,若甚怪者。然事在历史固无可疑。(中略)古之人无从众之说矣,然未尝无门户党人也。党人者何?一众之人利益相合,而共为所事者也。闻者将日,既有党人,其争于外者无论己;假有同气之争,非有三占从二之术其何以定之乎?曰,出占探丸均非所用。一议未决,考于旧章;旧章不足,乃为调停。调停不能,唯有战耳。胜者得之,负者噤若。故古众人之于议也,设非尽同,必出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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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32 凡初民所以决疑定争者,大抵皆出于斗;则选举之争亦犹是耳。斗而胜,则胜家簇拥其所举者,以贡之于有司。有司受之,书其各以传之于国会。今日报章每及议院之选举,所用之成语皆沿于古初,其争选也,无殊其战也。此非仅借喻而已,盖古之事实,流传于文字间也。(中略)故其始出于实斗,浸假乃各为斗,而一党之人胜焉。虽然,何党?曰使他物而平等也,则必党之最众者。此计数多寡以为胜负之所由也。而出占(Vote;今译投票。——编者注)之法,亦从之以始。其始之出占,非若今之书名投匦也。众各呼其所举者之名,为哗噪。所众举者,其声洪以闻:所寡举者,其声微以溺。此其以众蚀寡之道也。其法之粗如此。使举者异,而众寡之数略均,又无以辨也。于是效战阵之行列,而料简其人数,此亦古法也。今日国会选举所不敢以此法行者,恐民将由今之文,而反古之质也。故雍容揖让之术行焉,则出占(投票)是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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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34 吾党由是而知从众之制,所谓以少数服从多数者,其始乃武健忿争之事,而非出于礼让为国之思。使常决于战斗,则战者才力之高下,将者指挥之巧拙,皆将有胜负之异效。唯用从众之制,前之事皆可不计。易而易知,简而易从。是以其法大行,用以排难解纷,至于今不废。[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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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36 这于温文尔雅的中国人,窃恐二三千年前(周孔时)早已不会如此。而原书所述,似不过其二百年前的西洋。此不独其理性之启,后于中国甚远,抑所以启之之路亦不同。中国是自内而外的,他们是自外而内的;关系非常重要,容后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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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38 往者陈独秀先生论东西民族性根本之差异[11],头一条便举出“西洋民族以战争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安息为本位”。又总括地说“欧罗巴之全部文明史无一字非鲜血所书”;自有其道着处。但这个血初时不过是欧罗巴人的血,后来则转而延及五大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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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40 到了近代国家,其武力用于对外,内部秩序或者比中国还要好。但实斗虽无,假名为斗者却常见于社会,如劳资两方之闭厂与罢工,其著者也。杀人流血之凶,固已不见;其不决于理而决于力,依然未见大改于前。Might is Right的话,“有力者就是有理”,殆为西洋人所承受而不以为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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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42 (二)中国社会秩序自尔维持,恒若无假外力;西洋社会反是。旧日中国社会秩序之维持,第一不是靠教会的宗教,第二不是靠国家的法律,而主要在其社会自有之礼俗(下章论之)。世称中国文明,印度文明,西洋文明为世界三大文化系统,各有其特异之点。在印度,最使人诧异者为其宗教之偏畸发达,什么都笼罩在宗教之下。在西洋,最惊人的是其征服自然的科学技术。若中国,则其大可异处即此社会秩序自自然然能维持是已。反之,在西洋则出于强力所制。所以辜鸿铭先生尝讥西洋社会不是靠僧侣拿上帝来威吓人,便是靠军警拿法律来拘管人[12],而西洋人自己亦说“中国国家就靠着这千千万万知足安分的人民维持,而西欧的国家没有不是靠武力来维持的”[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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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44 尤其在西洋中世纪,人们全在强制干涉下过活,理性窒息了,不得活动。近代以来,自由著于法律,宗教退处无权,政治思潮经济思潮恰亦同时倾向放任,不主张干涉,一切固不同于前。此时从其社会生活之秩序条理上看去,且优于中国;然核其实,只是势力均恒之结果。[14]与其说为理性之活动,毋宁说为一种习惯之养成。尤其站在理性立场,否认权势之理性自觉,总少看见。即如服从多数,虽比较近理;然多数所决未必即理之所在。且有时多数亦只是一种权势而害于理,亦说不定。中国人数千年在事实上固无法不在权势下过活,在意识上则不承认权势,孟子书中表示得甚明白。此中曲折,容后申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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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49 我们如何拯救过去:梁漱溟谈中国文化 [:17073058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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