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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390 当然,这些画面形象没有一幅是随随便便选中的。从坐落在耶斯列山谷东坡陡峭山岩上的贝特阿尔法(Beit Alpha)会堂,到离塞弗利斯更近的哈末太巴列(Hammath Tiberias)会堂,这样的画面在不同的犹太会堂中重复出现。这一事实意味着至少从公元4世纪开始,犹太会堂的地面镶嵌画肯定是根据某种标准化的图册绘制的。不管其中的图案复杂还是简单(贝特阿尔法犹太会堂中的画面就像现在的卡通画一样粗糙而简单),都应按标准图例仿制。更令人惊异的是,这样的一本图册肯定得到了权威的拉比们的认可,所以在各地的会堂里才会如此频繁地以几乎相同的形式重复出现。因此,《密释纳》和镶嵌画根本不是相互排斥的,而是相辅相成的:正如在杜拉犹太会堂,“字符”与形象完全融为一体,从而成为犹太人集会和祈祷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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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392 地面空间的条理划分,对于这种艺术表现形式的眼睛和心灵的感受是至关重要的。离大门口最近的是《圣经》故事和相应的经文,几乎无一例外地是描绘“被捆的以撒”以及常见的“亚伦献祭”(似乎更适用于小型圣殿)和“天使撒拉降临”的画面。当时的镶嵌画制作者(或出资人)可以对故事的细节自由发挥,所以他们创作的画面不仅非常迷人,并且能够小中见大、见微知著。塞弗利斯版的“被捆的以撒”就非常感人,画面上有两双鞋,一双是父亲亚伯拉罕的,小得多的一双是以撒的。(关于这个著名的场面,所有的早期作品都把以撒画成一个小男孩,而不是后来《塔木德》中强调的三十多岁的男人。)并排放在一起的两双鞋,使得耶和华对亚伯拉罕提出的不合人性的要求更加人性化,同时也暗示在摩利亚(Moriah)山这样的神圣场所要恭敬地脱掉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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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394 还有的细节则暗示犹太人的故事中赤足顿悟的其他重要时刻,如摩西在燃烧荆棘中见到异象,这样的生动记忆(同样出现在杜拉会堂)通过当时在犹太会堂里的赤足祈祷方式而流传下来。大门旁边一排排的脱下的鞋把塞弗利斯犹太人与他们祖先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同样,作为神谕的替代物,公羊的形象提醒人们不要忘记圣殿的牲祭仪式,尤其是逾越节以及举行逾越节家宴所蕴含的象征性意义。在这一时期,基督徒和犹太人的崇拜物及其象征意义几乎清一色地为羔羊的形象所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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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396 在内堂地面的最里面靠近安放《托拉》的约柜或圣龛的地方,几乎集中了失落的圣殿中所有的象征和标志物,从而使会堂并不完全是一个记忆的场所。正中间绘制的是风格独特的至圣所画面,通常有多重的嵌壁式门廊,有时(如杜拉会堂)还有所罗门式螺旋状廊柱。两边则是一对守护的狮子或一对多枝烛台,在犹太人的心灵和记忆中,这些狮子就好像刚刚从罗马人的囚笼中被释放出来。在这些圣物的周围,则是排列整齐的圣殿礼仪用品和器物:在斋戒日、重要节期和安息日开始时召集犹太人的羊角号,香料铲与(偶尔有)夹钳,陈设无酵饼的金桌台。所以,近端描绘的是耶和华与其子民立约的起源,而远端则体现了这个约的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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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398 《圣经》中关于立约的故事及其在圣殿中的实现,都是通过水平排列的画面来表现的。在两者之间是一个巨大的“八芒星”,由于这个星轮看起来就像在地面上不停地转动,所以在镶嵌画组成的地面上显得动感十足,尤其引人注目。这个图案或许直接来源于异邦文化。虽然“日历少女”本身就是表现季节的经典形象,但是在“八芒星”正中却有一个完全不属于拉比文化的太阳神赫利俄斯(Helios)的肖像,这是安东尼·庇护以及最后几任罗马皇帝喜欢的神。太阳崇拜作为一种表现本来无形的造物主的形式,在耶和华崇拜者中间有着悠久的历史,远在古典文化之前就已经出现。在塞弗利斯犹太会堂里,他被美化为引导着烈火战车队列的一束光线。但在哈末太巴列和贝特阿尔法,这位天神的整个脸部和形体都被一览无余地表现出来。在“八芒星”图案里面,还醒目地排列着各个星座的符号。它们的名字被用希伯来、希腊或阿拉米文写成,有时是三种文字混用,这与有些人(非历史地)想象中谦卑的犹太经文大相径庭。当这类星座符号需要用人类形象表现时,如双子座或水瓶座,同样也难不住当时那些想象力丰富的镶嵌画作者:塞弗利斯会堂的双子座借用的是可爱的孪生子形象,而哈末太巴列的水瓶座则借用了肌肉隆起的裸体。乍一看,赫利俄斯肖像的中心地位似乎与《塔木德》成书年代的犹太教完全不符。但犹太教历来是一个重视历法的宗教,其重要节期和神圣节日都是严格按照农历设立的。所以,所有的镶嵌画地面都装饰着盛满“初熟果实”的篮子,以及犹太人在秋后过住棚节期间带到耶路撒冷朝圣和随时带着进入犹太会堂的“四样植物”——枣椰树枝条、香桃木枝条、柳树枝条和香橼果。《死海古卷》中的文献表明,犹太人对犹太教的绝对忠诚与对天文学的强烈爱好(即占星学)之间根本不存在矛盾。根据某些书卷的记述,他们曾对星空进行过仔细的观察和推测。当然,这是犹太人对古典世界充满激情的一个例证,但这丝毫不意味着他们这样做就是轻率地对待异邦文化。太阳神赫利俄斯如果没有在某种程度上被理解为具有耶和华的某种属性——光辉来源——的话,他的形象又怎么会能够占据加利利那座精心设计的犹太会堂地面的中心呢?位于宇宙中心的太阳战车或许与恰好在这个时期已经出现的犹太神秘文学和诗歌中描绘的向神圣的居所飞升的战车即所谓 “梅尔卡巴”注188(merkavah) 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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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00 也就是说,公元3世纪—6世纪巴勒斯坦地区犹太会堂中的这些丰富而华美的镶嵌画所表现的内容似乎并没有让拉比们感到震惊或愤慨,甚至在此前两个世纪就编纂了《密释纳》的城市里也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但是,形象和文字表现的是犹太人集会的两种不同的方式。从这个时候开始,《密释纳》就不再是专门为会堂里的犹太人量身定制的了,而更多的是用于当时正在建立的其他学习场所,如“经文研习所”,即犹太研究院的前身。在这类研究性机构里,低俗、吵闹、不洁的异端邪说的确被排除在外,以便更加专心致志地精炼《托拉》的文字以及围绕《托拉》的文字形成的大量口传和书面“话语”中的精髓,从而开始编织一张无边无际的阐释、解经和评注之网,并最后完成《塔木德》这一鸿篇巨制。这部书的几乎每一页都有关于正直的犹太人在外部世界里如何行动的规定,但整部书又似乎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封闭空间,一个心灵内省的所在,集中论述的是神圣“字符”独有的自主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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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02 对于中古晚期和中世纪早期犹太会堂,如果你仔细解读其中的织品、形象和铭文,并且清楚地意识到这些艺术表现形式在犹太历史上所处的特殊时刻和地点,你就会发现除了拉比们安静内省的观点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这些东西生动地体现了一个犹太人在自己的会堂里的真实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并且与其所在城市中的各种人物、骚动不安和生活方式紧密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分离开来。他们平日使用的方言——大多是希腊语,有时也用阿拉米语——都融入了镶嵌画上的铭文之中。《密释纳》中提到的名字都是当时著名拉比和圣哲的名字。犹太会堂的地面和墙壁上刻下的名字都是普通犹太人的名字,并且通常还标明他们的职业:商人、染工、医生等。前一种是传奇故事,后一种则是真实历史,记载着他们将会永垂青史的荣誉(他们现在仍然这样做)。习惯上通用的格式是“要铭记他们的善行”。例如塞弗利斯会堂的铭文——许多名门望族似乎在建造那些狭长的犹太会堂时都曾名噪一时——就像在招魂:“祭司以撒的儿子犹但(Yudan),女儿帕热格里(Paregri),阿门,阿门”,或“犹但与塞姆卡(Semqah)的儿子坦胡姆(Tanhum),坦胡姆的儿子尼胡拉(Nehorai)”。每当我想到塞弗利斯时,我也许会想到王子犹大,但我肯定一直记着犹但和帕热格里。他们起些这样的名字,谁又会想不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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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04 所以,早期的犹太会堂肯定不是一个为了恪守律法规定而把外部世界及其观念拒之门外的地方。会堂的大厅必须有充足的光线才能诵读《托拉》,长方形的大厅总是用廊柱分隔开,或把天窗和高大的大门全部打开。我们从西奥多托(Theodotos)“拱顶会堂”中的铭文得知,当第二圣殿还矗立着的时候,一座犹太会堂已经在耶路撒冷建立起来。我们从类似的埃及铭文中还了解到,当时的犹太会堂已经成为社区中心,而不仅仅是祈祷的场所和接待朝圣者和旅行者并为他们提供食物和饮水的旅店。当会堂后来演变为主要用于祈祷和诵读《托拉》的场所时,这些社会化的特点并没有全部消失,并且直到今天依旧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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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06 有时,文化的历史往往囿于像记家谱那样罗列事实,一种文化接着另一种文化,后来的主义完全取代了原来的主义,或将其母文化彻底否定和边缘化。然而,这样的情况却断然没有发生在圣殿被焚毁与公元4世纪基督教被确立为罗马帝国国教之间这些年代的犹太教身上。也就是说,当时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原有的一神教几乎退出了历史舞台,然后被征服一切的基督福音书彻底边缘化。这是一个拉比犹太教和基督教同时被创制并重新塑造的年代;在一段时间内——也许有三个世纪——尽管两种宗教出于各自的需要,似乎都希望上面提到的情况发生,但彼此之间并不是相互排斥的,至少远远没有到你死我活的程度。这两种宗教肯定会为赢得更多的一神论信徒而相互竞争,所以出现摩擦和排挤也是必然的——无论是出于人性还是习俗。对于许多源于《托拉》的礼仪习俗,一直被那些称耶稣为主的人和那些不信他的人共同遵守着。安息日的习俗被保留了下来,尽管保罗固执地坚持认为基督受难所体现的“新约”已经取代了旧的“肉体上”的割礼习俗,但那些自认为是犹太基督徒的人仍然继续在行割礼。这里恰恰就是两个新生的犹太人——彼得和保罗——在安条克被痛苦地分开时所面临的问题,由于对保罗感到恐惧,彼得不愿意和一个未行割礼的人一起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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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08 在公元2世纪和3世纪,由于这两种宗教都被罗马当局认定为邪教,两个相互竞争的宗教共享着相同的城市空间,没有理由去相互仇恨。尤其令人惊异的是,二者彼此之间有时甚至在纪念犹太殉难者这类事情上相互攀比。在安条克,有一处所谓“马加比七圣徒”(包括老父亲以利亚撒和他的妻子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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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10 7人)的基督徒殉难地,传闻其中有的就埋葬在距离建有最著名的犹太会堂的城市中心不过几英里的达夫尼(Daphne)。犹太人有关不得在会堂周围下葬的禁令不仅没有降低这个传闻的可信度,反而最终使这个地方变成了一座基督教堂。但马加比家族作为基督徒强烈崇拜对象的概念,无疑可以为当时两种信仰及其故事形成的年代相互纠缠的事实添上浓重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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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12 没有迹象表明这种回声效应——以往的异邦经典风格在当时的一神论信徒身上一直维持下来,并在两种宗教之间来回跳动着——比罗马犹太人埋葬死者的方式更具有戏剧性。在阿庇亚古城(Via Appia Antica)南面的犹太墓群“维尼亚·兰达尼尼”(Vigna Randanini)以及北面位于托洛尼亚山庄(Villa Torloni)的墓群,都是在17世纪初在田野中开始发掘的,而且当时自然地被认定为是基督徒的墓穴。19世纪中期,尽管有大片的墓穴被发现,而这种观念一直没有改变。也正因为如此,土地的主人才得到罗马教廷当局的允许继续进行发掘工作。走下离入口不远的阶梯,便进入了这片大墓地的巷道,一个红色的七枝烛台确定无疑地映入眼帘。后面还有很多类似的图案,有些还夹杂着用希腊文间或有希伯来文写的铭文[如有一幅上写的是“安息”(shalom)],所以这片墓穴的归属便毫无疑问了。发掘结果表明,这是地地道道的犹太地下坟墓。在当时,罗马的犹太人无论地位卑微还是高贵,所有的人都可以采取这种形制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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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14 与基督徒同时或稍晚建造的墓穴相比,犹太人的墓穴都有风格相同的隔间、墓室和壁龛。然而在“维尼亚·兰达尼尼”墓群中,却有一些利用山岩直接凿成的墓穴——墓室几乎垂直于而不是平行于地下巷道。所以至少在某些方面,在第二圣殿被焚毁之前和之后,罗马犹太人的墓穴也经历过犹太墓室形制的演变。尤其是在加利利以西的贝特·谢利姆(Beit Shearim)发现的大片墓群表明,或许这种演变在公元2世纪就开始了。反过来讲,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受到希腊地下巷道(hypogea)墓葬形式的影响。在罗马,大部分墓葬空间都是狭长的空穴,并且与巷道的方向平行,两边还有一层层的安葬婴儿和儿童尸体的小隔板,中间那间更大的墓室才是为那些生前更富有、更体面的墓主准备的。当然,偶尔也会在墓穴中见到大规模的装饰精美的大理石石棺,但更多的则只是装饰着细长的灯台图案、家训或常用的名言警句。在这一时期,罗马帝国的犹太人绝大部分都是平民甚至穷人:作为囚虏被掳走的奴隶及其后人,当然也有一些工匠和小店主。尽管他们还没有穷到为自己因为某种常见的传染病而夭折的孩子连个小小的墓穴壁龛都挖不起的程度,但有时也只能画上或写上一些令人心碎的告别语,或为这个无辜夭折的孩子送上一点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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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16 在这片拥挤而狭窄的巷道深处,就是为犹太社区中更富有、更体面的一部分人准备的墓室。有一篇铭文曾对一位丈夫表示哀悼,他担任过社区的“语法指导老师”——社区中不可或缺的人物——而这篇铭文甚至对罗马的繁荣及其诗意的风格也产生过影响。墓室壁画特有的画风表明,这个墓穴可以上溯至公元4世纪,当时在罗马及其港城奥斯提亚,曾出现过一个庞大的犹太社区。并且在奥斯提亚还有一个犹太会堂(装饰着线条镶嵌画)。但这一时期也正是罗马帝国宣布基督教为国教的时期。因此,很有可能这些远近闻名、墓室更多的基督教式墓穴是按照犹太人的墓葬形制而不是其他的格式建造的。因为犹太人把巴勒斯坦地区的丧葬习俗直接带到了世界各地的散居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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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18 更令人惊奇的是(除非你对像哈马姆利夫和塞弗利斯这类习惯于借鉴异邦元素的地方有所了解),在墓群的最深处建造得最宏伟的家族墓穴竟然像教堂里的隔间一样,内壁和天花板上的装饰完全是一派异邦风格。在“维尼亚·兰达尼尼”墓群中,这样的装饰风格再次推翻了有关犹太人在日常生活中尤其在墓地里排斥华丽装饰的假定,因为其美轮美奂的设计——从四周的墙壁直到上面的拱顶——几乎集中了所有的菜蔬、花朵、动物的图案,甚至还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形象。包括女神缪斯以及珀加索斯(Pegasus)这样的神话人物和看上去很像狄安娜、维纳斯、阿波罗和墨丘利这样的各路神祇。有一间墓室的拱顶涂成了天蓝色,仿佛永恒的天光照亮了这个黑暗的地穴。这间墓室装饰的画面是如此精细和华丽,以至于考古学家认为最初这很可能是一个异教徒的墓室,后来在某个时间被犹太人占用,但他们显然认为这些华丽的装饰非但没有害处,而且还完全符合犹太人的丧葬习俗。在这些墓室中,最为精美的(尽管不是最大的)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方形墓室,四个角上绘制着椰枣树(这是一种古老的犹太象征物),墙壁粉刷成白色并且画满了精美的鲜花、跳跃的羚羊和戏水的海豚。毫无疑问,这是想象中林木葱郁的天堂——伊甸园(gan eden)的美好象征。在犹太人的想象和诗意的幻想中,他们应该把自己最亲爱的逝者托付在这个最美好的地方。一直以来,围绕着这类无从记忆的犹太经历(如在犹太会堂中男女分区)形成了各种偏见,但就像许多广为流传的假设一样。关于“犹太人丧葬传统极尽简朴”的臆断被犹太人在他们文化早期形成阶段的实际做法证明是完全错误的。地下见不到阳光,所以为装饰和美化这片安息之地所做的种种努力——对于平民和穷人来说仅有灯台、几句铭文和家训,而对于富有的人而言则完全是一个地下花园一般的坟墓——无疑是制造一种在天堂中得到救赎的幻象。犹太人的这种“逝者在花园中安息”的观念,甚至在经历了后来数百年中加诸自身的近乎冷酷的严厉规则之后(尽管如下文中所见,只有偶尔的间断和局部的成功),仍然得以流传了下来。“别了,亲爱的,在你的伊甸园中安息吧。”这是我的母亲在汉普斯泰德医院看到我父亲的遗体后亲吻他冰凉的额头时对他说的最后的一句话。作为一个恪守《托拉》的妻子,她感到非常幸福,因为她的亚瑟·奥西雅就仿佛在他那条纹帆布躺椅上熟睡,终于可以在浓荫如盖的天堂里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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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20 Ⅱ 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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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22 严格说来,犹太人与基督徒的麻烦更像是一种家人之间的争吵。这当然不是说家人之间的争吵一开始就会闹出人命,但或许历史注定了会发生杀戮。当时,有一些追随“拿撒勒的耶稣”的犹太人,他们第一次在基督徒们的心底里植入了这样的念头:他们中间不愿皈依基督教的犹太人都是人性泯灭的恶魔,即“弑神者”。不仅马太说犹太人犯下永恒的罪孽完全是发自内心和出于自愿:“让他的血溅在我们和我们的孩子身上”,更为恶劣的是《约翰福音》中记述的那个历史时刻:耶稣自己清楚地意识到,他将死于一群恶人之手,因为他们的本性已经被“魔鬼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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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24 这番话出自《约翰福音》第8章,也就是当耶稣在一群愤怒的法利赛人面前为一个被认定为“行奸淫”的女人进行辩护之后,才说出了这个凶兆。这或许是整部《新约》中最直白也最深刻的一刻,因为从此刻开始,犹太人与基督徒之间的所有不幸、误解以及相互指责便悲惨地拉开了序幕。“你是谁?”法利赛人问道,他们(自认为)是《托拉》律法的守护者。“就是我从起初所告诉你们的。”耶稣十分精辟地回答,并代他的父说下去。耶稣感觉到至少有几个人会把他的话听完,于是便鼓励他们说:“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这正是人类的救世主、受膏的耶路撒冷解放者应该说的话。但对于这番话,并不是所有人都被打动了。那些听完之后才回答的人(有点不合逻辑)也同样表示了感谢,但他们认为自己已经是自由的了,因为“我们是亚伯拉罕的子孙”。“我知道你们是亚伯拉罕的子孙,”耶稣答道,他突然变得有些焦急,“你们却想要杀我,因为你们心里容不下我的道……你们若是亚伯拉罕的儿子,就必行亚伯拉罕所行的事”。然后他又重复道:“我将在神那里所听见的真理告诉了你们,现在你们却想要杀我。”作为辩护的一方,犹太人打断了他的话,他们似乎感觉到有某种邪恶的东西正在迫近,于是抗议道:“我们只有一位父,就是神。”不,耶稣说,正义的怒火正在炽热地升腾,“倘若神是你们的父,你们就必爱我;国为我本是出于神,也是从神而来”。你们反而听不见也不去理解,因为你们真正的忠诚完全给了另一个主,而且正是他让你听不见也看不到光的。那么,这是个什么样的父呢?“你们是出于你们的父魔鬼,你们父的私欲,你们偏要行。他从起初是杀人的, 不守真理,因为他心里没有真理。”注189 不久之后,这些彼此仇视的敌人便真的像魔鬼一样开始相互残杀。惊吓之余,犹太人反过来指责耶稣才是真正的魔鬼。他不仅比不上撒玛利亚人,或许还更邪恶,尤其是他还声称“凡追随他的人将获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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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26 四百年之后的公元386年,以苦行和雄辩——后来因此而赢得了“屈梭多模”(Chrysostom)即“金口”的雅号——著称而被尊为“长老” 的另一位约翰注190 ,站在了坐落于叙利亚的高山与大海之间同样被誉为“金色城堡”的安条克的一座教堂的布道坛上,对他的听众的天真好奇提出了严厉的警告。他声色俱厉地说,犹太人的会堂尤其是位于达夫尼城郊森林中的马特罗纳(Matrona)会堂,是魔鬼栖居之地,甚至比妓院还要烂。“在他们的会堂里,立着一个骗人的无形祭坛,”约翰愤怒地说,活灵活现地描绘这个险恶的魔鬼出没的地方,“在这个祭坛上,他们不仅用羊羔和牛犊献祭,而且还用人的灵魂献祭。”安条克的女人却最易受到魔鬼的诱惑,因为她们经常去那里寻欢作乐和乞求灵感。这些容易上当的基督徒被新年节响亮的羊角号声召唤到会堂里,由于用来阐释《托拉》的《米德拉什》是用希腊文写成的,不再按原文诵读,所以对他们来说更容易理解。“不要跟着号角号跑,”约翰以命令的口气说,“你们应该待在家中,为他们[犹太人]哭泣和叹息。”然后又继续说道:“难道你们不害怕与魔鬼一起跳舞吗?”假如这些女基督徒过于放荡,竟然在外面与犹太人玩上一整天,他就会朝着她们的丈夫大声喊叫(“金口”约翰是婚姻亲密关系的忠实信徒):“你们不害怕你们的妻子从此再也不回来了吗?”远离他们的集会!像害怕房间沾染瘟疫一样远离他们!当时,他把与犹太人调情称为“犹太化”,认为这是一种可怕的疾病,会让幼稚的女人落入魔鬼设计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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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28 犹太人难道不是因为奉行魔法巫术才变得声名狼藉吗?圣徒保罗难道不就在帕福斯(Paphos)遇到过邪恶的犹太巫师以吕玛(Elymas)这个名副其实的“魔鬼之子”吗?“攻击那些犹太巫师!”约翰命令道,“把他们从你们的家里赶出去!”根据某些古代希腊文物对犹太人的最初描述,他们被认为是当时的玄学大师,巧妙而富有创造性地模糊了魔法和医学之间的界线。并且他们肯定经常兜售护身符——有的上面刻着“字符”,有的是持久耐用的石头(预防不孕不育或流产),有的用作指环和手镯。凭着这种深厚的智慧功底,犹太人开始经常在自家的农田和葡萄园里朗诵祝福词,祈求丰年。从当时布道者表现出来的愤怒也可明显地看出,许多基督徒耕种者根本就没把这样的祝福当回事儿。尽管屈梭多模面对这类所谓的冒犯行为时暴跳如雷(基督教会的一些神父也对此表示抗议),但我们知道基督徒习惯于去犹太会堂是有很多原因的。他们去那里,是为了聆听著名的雄辩家用希腊语布道;他们去那里,是为了签订合约,因为与他们自己的法庭相比,他们显然更信任犹太人;他们去那里,是为了起誓,因为(尽管屈梭多模对此嗤之以鼻)他们相信在犹太会堂里起的誓出于某些人所共知的原因或许更庄重一些。如果上述所有的或其中一个原因成为基督徒去犹太会堂的正当理由,那么这位“长老”至少要给他们打个预防针:“把十字架画在前额上,游荡在犹太会堂里的邪恶力量会立刻逃之夭夭。假如你没有在前额上画十字架的话,那么魔鬼就会控制住你,仿佛你一丝不挂、手无寸铁一般,魔鬼会用一万种可怕的方式折磨你,把你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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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30 由于“犹太恐惧症”而发动攻击的时机始终是一致的,一般来说应具备如下条件:一个城市、一个城邦或一个国家陷入了危机;麻烦、冲突、贫困和恐慌已经超出了人们忍受的限度;更多的潜在危险因素随时会爆发。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去谴责那个魔鬼民族,把罪责推到犹太人身上。公元386—387年,最让安条克感到头疼的是罗马人可能会对他们进行灾难性的报复。因为他们对罗马皇帝狄奥多西(Theodosius)和他的新皇后加拉(Galla),至少是对他们的形象做出了无礼的侮辱性举动。这个人口众多、崇尚奢华的大都市,作为整个帝国中仅次于罗马和亚历山大排名第三的大城市,同时也是常年对抗萨珊王朝的波斯人(再过一个世纪多一点,他们将彻底摧毁安条克)威胁的前线指挥和控制中心,安条克的城防近乎奢侈。对于过度扩张、幅员辽阔的拜占庭帝国来说更是如此。因此,帝国开始对这座骄奢淫逸的城市征收一种用金币支付的新税。于是,这座城市在经历了漫长的艰难岁月——土地干旱、食品短缺、物价飞涨、瘟疫暴发——之后,民怨沸腾引发了暴乱,进而演变为一场毁坏圣像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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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32 但对基督教来说,这种骚乱是有一个限度的。安条克也许由于其安逸的生活和奢华的纪念碑、剧场、浴室和庄园而名噪一时,但同时也是苦修者的家园,许多隐士和修士都住在周边的深山之中。这座城市的两面——虔诚与世俗——是相互滋养的文化孪生兄弟。安条克那些臭名昭著的享乐主义者我行我素、任意胡为,对城里的穷人和救世主的殉难漠不关心,因而遭到以屈梭多模为代表的以残忍著称的牧师阶层的一致声讨。当然,那些享乐主义者对此并不介意,甚至对这种戏剧化的表演感到非常受用。在安条克城里,以及种植水稻(这在当时是一种累死人不偿命的农作物)的沼泽平原上,有许许多多的穷人。没有什么地方能像这里一样,圣徒和罪人如此靠近地生活在一起。安条克人为他们著名的基督教历史感到骄傲。根据《使徒行传》的记载,正是在这座城市里,“基督徒”这一名称被首次使用。正是在他们这座城市里,保罗住了八九年,把福音的指向从“行割礼”的犹太人转向了非犹太人。一大群早已名声卓著的圣徒和殉难者长眠于此,成为公众崇敬的对象:“悔过的淫妇”佩拉吉亚(Pelagia the Penitent Harlot)曾经是全城的花魁,在受洗之后便释放了她身边所有穿金戴银的奴隶,并把全部财产都捐给了穷人,消失在边远的穷山恶水之间隐居起来,过起了一种神圣“阉人”的生活,而她的真实性别直到她死后才被发现;巴比拉斯(Babylas)面对罗马人的迫害威武不屈,并请求绑缚在铁链中被烧死;地位“等同于使徒”的德克拉(Thecla the Equal-to-Apostles)是保罗的追随者,她放弃了原来的婚约,剪掉头发,从而变成了基督的新娘,并且一次次地从试图吃掉她的狮子、公牛和毒蛇的口中侥幸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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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34 与这些近乎完美的人相比,区区一个罗马皇帝又算什么呢?骚乱的人群在安条克城里四处游荡,他们拆毁了皇帝夫妇的雕像和半身像,并把它们像囚犯一样拖着在大街上示众。这些消息让君士坦丁堡的主人如坐针毡,尤其是在狄奥多西的原配去世后刚刚再婚的当口。这些人一定要付出代价。正当这座城市如同俎上鱼肉坐以待毙的时候,一群身着黑袍的大胡子修士和隐士,在一个用旧式称呼的名叫马其顿的人带领下,“像一队天使一样”在安条克从天而降。反正屈梭多模就是这样描述的,他认为这是一个奇迹。修士们和他的一致恳求总算得到了宽恕,因为皇帝仅下令处死了11个领头的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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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36 在这种近乎狂热的气氛下,屈梭多模在《驳犹太人》中发布了他著名的八条论纲:这篇条理清楚、辞藻华丽的檄文通过文字将犹太人彻底妖魔化。他把他们描绘为魔鬼制造的怪物,而他们的会堂就是魔鬼的巢穴。这本书造成的效果立竿见影,且又持久绵长。因为屈梭多模本人,正是作为一位出色的修辞学家而名噪一时。并且他曾一度师从著名的异教徒利巴努斯(Liabanus)。同时,他也被认为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圣徒。当时,一个自我苦修者威胁屈梭多模,如果他继续如此行事就杀死他。于是,他不得不又回到了安条克。当然那里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在等着他:最急迫的使命是把基督徒和犹太人分离开来,一劳永逸地分离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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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438 他们已经在安条克城里和周边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即使不是一直和睦相处,但也没有多大的仇恨。自从公元前300年马其顿的塞琉古王朝建立安条克城以来,犹太人就一直住在这里。他们最初很可能是帝国的雇佣兵(他们最擅长的职业之一),并且像在埃及一样,他们也因此而分得了土地。在反抗“神选者”安条克四世的起义中,哈斯蒙尼人曾卷入了塞琉古王朝的内战之中,并一度派出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去讨伐安条克四世的竞争对手、“胜利者”德米特里(Demetrius the Nicator)。他们的回报,则是在城里获得了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一个自治的公民团体。他们与耶路撒冷和犹地亚的关系也十分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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