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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57 在这样的处境下,连安达卢西亚的橄榄吃起来也是苦味的。拉比迈蒙·本·约瑟在目睹了这一切后,准备带着全家离开塞法拉德。马车缓缓地驶过瓜达基维尔河上的罗马拱桥,从此进入了一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他们除了在逗留的地方看到有犹太人在赎罪日斋戒,在律法授予日欢庆,诵读《托拉》,额头或前臂上戴着经匣之外,其他的都一无所知。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本来迈蒙带着全家一路向南,越过地中海到了摩洛哥,并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应该把家人安顿在离摩哈德人尽可能远的地方,但他们却停在了犹太教义最丰富的大本营:菲斯(Fez)。就好像他已经预料到,自己能够通过一种拉比研究学问的方式在最险恶的环境下振作起来,因为如果不经受苦难的折磨,似乎就不配得到祝福。菲斯是一个著名的伊斯兰律法和教义的中心,但实际上却远远不止于此:这是一座巨大的城市,城里的人口可能有20万人;同时也是一个著名的商业中心,商业通道像辐条一样向外辐射到沙漠、海岸和山区。凡是有生意的地方,必然会有犹太人。他们人数众多,拥挤的人群造成的喧闹声不绝于耳。他们常年都在匆匆忙忙地做生意,但同时并没有忘记研习他们的《塔木德》。那里有许多古老的犹太会堂,那低矮而布满饰钉的大门一直开着。从拱形窗户里透出的烛光映照着下面的胡同,骡子踩过前一天留下的骡粪,传来“得、得”的蹄声。在巨大的露天剧场里,人们由于吸入了的过量的香料,不停地打着喷嚏,吐出黄色和红色的粉尘,而那些弯腰躬背的老人在走出拥挤的大门时不得不紧紧地拽着他们衣袖。实际情况甚至可能更糟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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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59 但情况也可能更好一些。所以,当摩西(他当时已经是一位著名的《托拉》和《塔木德》学者和评注家)了解到对那些由于陷入死亡和皈依的两难困境而无法自拔的犹太人的“答复”(responsum)时,他感到非常愤怒。他很久之后回忆说,在那些日子里,他常常很容易发火。实际情况是,他那时还远没有真正成熟。犹太人强烈而急迫的愿望一直在随着他的脉搏跳动。他为什么不能对这种严重的非人道行为进行驳斥,从而把他们从怀疑的阴影下轻松地解放出来呢?他这样做是不是要比那些常年如影随形的迫害者更好一些呢?他的父亲曾经写过一个安抚犹太人的小册子,并坚持认为,当面对灾难和迫害时,最好的选择是想尽一切办法坚守《托拉》,而不是像他用诗意的语言所说的那样,钻进天国伸下来的绳套,从而跌入自我毁灭的深渊。4秘密祈祷需要对上帝怀有一颗纯洁的心灵。摩西的《关于强迫皈依的信》(Iggeret hashemad)就是针对那些已经被迫皈依了伊斯兰教但却试图秘密地保留心中的犹太教的犹太人而写的。当时,其他拉比的答复已经广泛传播开来,所以摩西感到,尽管自己非常年轻,但他有义务提供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从而使那些“被迫改宗者”(anusim)知道,在安全允许的情况下还有一条回归开放的犹太教信仰的道路。《关于强迫皈依的信》最初是用犹太—阿拉伯语写成的,后来被翻译成希伯来文。其中作出的保证也可以直接应用于北欧地区的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因为他们在十字军基督徒的威逼下也曾面临着这种残酷的选择。年轻的迈蒙尼德写道,除非被迫改宗的手段是谋杀、偶像崇拜或强迫发生性行为,保住生命是最高的义务。还有什么办法能让犹太人为了那位希望他们为《托拉》而生的上帝而活下来呢?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在胁迫下改宗使一个人成为杀害自己的凶手,这是一种渎神的行为,并不能“圣化吾名”。表面上说什么并不重要,因为这并不代表心中真正的信仰。上帝能够看到灵魂最深处的信念。所以,采取非犹太宗教的表面形式而无论何时何地在心中都保持对《托拉》的忠诚是完全可以允许的,没有必要担心会发生偶像崇拜的行为。5最具有戏剧性的是,这位年轻的教师向那些忧心忡忡的犹太人保证,凡是在心中坚持真正信仰的人,必将像其他所有的犹太人一样在来世获得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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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61 难道迈蒙尼德是在自说自话并试图说服自己吗?许多为他作传的学者认为,他很可能的确按照自己提出的方式暂时地皈依过伊斯兰教。6从116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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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63 开始的两年时间里,第二摩哈德王朝哈里发阿布·雅库布·尤素福(Abu Ya’qub Yusuf)曾对“非伊斯兰信徒”实施过越来越残酷的统治,并且很可能对拉比迈蒙家族动用了更为残酷的手段。但是,也许还有一种既能躲过死亡又能避免皈依的方式,那就是逃跑。迈蒙尼德在给他的读者的信中,并且在给一位感到痛苦的“科学和学术大师”(他曾于1172年从也门写信诉说自己陷入了同样困境)的回信中都曾谈到过这件事。他说,根本不必依恋家乡或家庭。你当然会心有戚戚,但还是应该去你有可能去的地方自由地遵守《托拉》。当然最好是去“以色列地”,因为那里是你祖先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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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65 在他的这番说教中,当然也有一些不诚实的成分,或者说健忘的成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1165年,迈蒙尼德本人以及他的父亲和兄弟就曾去过圣地,但最终似乎并没有继续住下去。而在《〈托拉〉重述》中,他却又庄严地倡议,宁愿生活在巴勒斯坦生活在未开化的异教徒中间,也不要生活在以色列之外有许多犹太人的城市之中。并且居住在巴勒斯坦本身就是一种赎罪和“收复圣地”(这也是十字军的口号)的方式。对犹太人来说,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间无休止的相互摩擦正好是一个机会,这是因为在这个特殊的时段,正在交战的双方互相仇恨,其中任何一方都无暇顾及犹太人。尽管在那里生存并不容易,但他们任何一方都不会从整个巴勒斯坦土地上驱逐犹太人。有一小股犹太人(大多集中在加利利一带)曾拜谒过祖先的墓地,并一路散播、诵读和供奉《塔木德》。当时的十字军王国已经恢复了以往“除了经商与法定的祈祷和斋戒日犹太人不得进入耶路撒冷”的禁令。那里的基督徒看着犹太人在圣殿原址那段倒塌的西墙边表达他们的悲痛,有一种冷酷的满足感。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在时刻提醒自己,这些人仍然是犹太人,应该永远成为他们轻率犯下的错误的见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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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67 到迈蒙尼德和他的家人踏上旅程时,在散居各地的犹太人中间已经开始回荡着回归圣地的声浪(就像现在的情形一样)。尤其是在犹大·哈列维作品中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诗歌饱含的思乡情感的激荡下,在塞法迪犹太人世界中掀起了一场巨大的灵魂净化风暴。一个星期后,迈蒙尼德便适时地随着这场风暴踏上了旅程,并且一路上把他所经历的恐怖(他乘坐的船差一点被滔天的巨浪打翻,而他只能在剧烈摇晃的甲板上祈祷)和坚定的信念(上帝最终及时地平息了这场风暴)记录了下来。他曾发誓,他要在每年他们获救的这一天进行斋戒和感恩祈祷。(像这个时期的许多犹太人一样,迈蒙尼德也已经习惯于编制一种私人日志,记录下与自己生活中的重大事件相联系的虔敬和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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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69 按照当时的交通状况,从北非的某个港口[很可能是休达(Ceuta)]开始的这次旅行路途并不算太长——可能一个月多一点——但当时还没有地中海班船,并且每个人都知道,一旦遇上坏天气,长时间地滞留在海上往往意味着有去无回的惨剧。他的父亲和兄弟与另外400个人一起拥挤在一个货舱里,而摩西则带着家畜和各种用具——如他们一上岸就需要的沉重的马鞍,他们肯定不愿意也没有能力从阿克露天剧场上那些皮货海盗的手里再买一副——坐在甲板上。出于明显的原因,犹太人必须带足旅途中的食物(从船员那里买水)。这就意味着甲板下面不仅在不停地做饭,而且同样也在不停地呕吐。对人的身体来说,另一个不便之处是没有地方栖身。然而,踏上这样的旅程后,真正的问题并不是身体上的不舒服,而是在回归圣地的旅程中,他们往往对上岸后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充满了不切实际的期待。虽然没有人会把那里想象成通往天堂的“客厅”,但正如迈蒙尼德所述,只要在那里的土地上“走上四肘尺”就能保证在来世成为圣地的主人。犹大·哈列维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觉醒的暗示就去世了,只留下了他那一篇篇令人心醉神迷的思乡欢乐颂。正如迈蒙尼德向其他犹太人提议的那样,他一上岸就匍匐在地,亲吻着圣地“门槛”上的石头。然而,在一年多之后,他还是亲吻着这块石头告别了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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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71 或许,十字军的统治方式比摩西原来想象的更令人感到厌恶和沮丧。当时,巴勒斯坦已经被基督徒占领了七十多年。并且在萨拉丁(Saradin)于1187年征服这片土地之前,这种状况不会有所改变——更重要的是,尽管这片土地转移到了伊斯兰教手中,并且犹太人很可能被允许在耶路撒冷居住,但这些并不足以说服迈蒙尼德留在圣地。与他最后逗留的地方——埃及相比,他可能觉得巴勒斯坦就像一潭文化上的“死水”。他们于1165年5月在阿克港登陆。这是他对一个基督教城市的第一次感受,尽管这是一次完全不同的感受:一个巨大的海港要塞,比菲斯甚至科尔多瓦宽阔而豪华得多的街道, 为各级圣殿骑士和善堂骑士注218 建造的宏伟官邸,并且到处是基督教堂。在这些宏伟建筑之间,有一个几百人的犹太社区(城市总人口达4万人),其领导人是三位拉比,其中撒多克(Tzadok)主持着当地的《塔木德》研究院。拉比迈蒙和他的儿子们似乎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因为当地的犹太人很可能已经听说过摩西早期的逻辑学著作以及他著名的《关于强迫皈依的信》。对于这个家庭来说,那里已经有一条无数犹太人走过的虔敬的朝圣之路:穿过加利利到太巴列、塞弗利斯和萨费德(Safed),即喀巴拉(Kabbalah)犹太神秘主义的发源地。当时,凭吊祖先墓地的旅行方式风行一时,并且第一个拜谒的通常是《密释纳》的第一位作者犹大·哈拿西的陵墓。迈蒙尼德称他为“圣人和王子”,据说就埋葬在塞弗利斯的城边上。当地的“向导们”两眼放光,千万不要把他们对廉价纪念品的承诺当真,只能像对嗡嗡叫的苍蝇一样把他们赶跑。拉结(Rachel)和阿米塔伊(Amitai)的儿子先知约拿的坟墓,大卫那个叛逆的儿子押沙龙在汲沦谷的安息地,以及希布伦的“历代族长的墓穴”,这些都是必须拜谒的地方,甚至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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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73 当然,耶路撒冷是最后的目的地,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迈蒙尼德竟然在路上花了六个月才最终到达圣城。或许,实际预期的路程与圣诗中的描绘相差太远(对他聪明的脑袋来说是难免的),这本身的确有可能造成旅程的延误。对犹太朝圣者来说,对耶路撒冷的痛苦想象要先于并制约着实际的经历,当然他也不可能例外。毫无疑问,迈蒙尼德也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即在第一眼看到圣殿的废墟时,犹太人应该在断壁残垣中背诵《以赛亚书》中的几段经文。他可能记起了哈列维的诗句,犹太人因为把大卫和所罗门的城市变成了“猫头鹰和豺狼的栖息地”,从而犯下大罪并受到了惩罚。像那些刚刚进入圣城的犹太人一样,他站在橄榄山上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在圣殿遗址上建造的大圆顶清真寺和一座座基督教堂。他完全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之中。在如此落魄的状态下,犹太人是否还能以不洁之身进入破败凄凉的圣殿区。但最终他似乎还是进入了圣殿的废墟,或许他也像一个真正的哀悼者那样撕裂了衣服,正如他自己所述——不只是象征性地剪破或抓破,而是猛烈地撕成碎片,一层一层,“直到剩下贴身的内衣”。迈蒙尼德还十分明确地加上了一句:身上剩下的衣服只能用老粗布一块一块地缝起来,轻轻一拽就会散落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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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75 在这样一种破败的环境下生活是很艰难的,或者说是根本不可能的。有一小股犹太人在西墙外住了下来,但他们只是一些叫卖者、乞丐、食客和搬运石头建造墓地的苦工,或利用《托拉》行骗的人。对迈蒙尼德来说,最好还是把那种神圣的感觉留在心里。当然,或许还有其他的因素促使他离开。当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并且像他希望的那样埋葬在了以色列的土地上,但祷词并没有告诉他兄弟们该去什么地方。难道他们要永远守在父亲的墓旁?因此,在他进入圣地一年之后,摩西选择了离开。他一路向南,去了他后来在给一个也门人回信时所称的“家乡”,也就是犹太人一次次地被告诫要远远躲开,但却又一次次返回的地方:埃及。他还能去哪呢?在摩哈德人以及后来不断变换的柏柏尔人部落的残酷统治下,菲斯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安达卢西亚已经永远地消失了。在被摩哈德人征服之后,犹太人掀起了一股从马格里布核心地区——凯鲁万(Kairouan)、马拉喀什(Marrakech)和菲斯——向东面的 福斯塔特注219(Fustat) 移民的浪潮。当时,埃及仍然掌握在什叶派法蒂玛(Fatimid)王朝哈里发的手中,但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福斯塔特不仅是一个繁荣的商业和文化中心,而且在那里虔敬和哲学是不分离的,这很可能是吸引迈蒙尼德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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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77 虽然在他之前来到这里的犹太人很多,但作为一个学识渊博、医术精湛的医生的声望还是为迈蒙尼德打开了哈里发王室的大门。他几乎立即就成了哈里发驻埃及的总督沙瓦尔(Shawar)和势力最大的大臣阿卡迪·阿法迪尔(al-Qadi al-Fadil)的私人医生。他们认为这个年轻的犹太人是一个学者同人和哲学家。迈蒙尼德虽然写过一些文体优雅的律诗,但这并没有妨害他的前程。同时,他又是一个医术全面的全科医生,并且像他的前任 哈斯代·伊本·沙布鲁注220 一样,是一位擅长解毒的专家。因此,迈蒙尼德在纷争不断的穆斯林政权圈子里一直只是一个受人尊敬的才子。迈蒙尼德写下了许多治病救人的实用医学常识手册,从诊治阳痿(他的秘方就是将患有这种疑难杂症的病人的下体浸在用蚂蚁调制的一种藏红花油膏中,保证“举而坚且久”)到痔疮和哮喘,可以说一应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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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79 显而易见,迈蒙尼德实在是太优秀了。他很可能赢得了他的十字军盟友阿马立克一世(Amalric Ⅰ)的欢心,因此,总督沙瓦尔请求迈蒙尼德为当时驻扎在亚实基伦的这位耶路撒冷基督教国王治病。迈蒙尼德当时已经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不可能会因为担心发生不利的后果而拒绝前往。他的另一位朋友和崇拜者、诗人伊本·阿穆尔克(ibn al-Mulk)曾经写道,别忘了,“即使月亮请他治病……他也能把它治好,他甚至可以在满月之夜治好月面上的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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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81 甚至推翻法蒂玛王朝的下一个政权——库尔德人的阿尤布(Ayyubids)王朝也未能打破他的职业前程。这是因为这些刚刚掌权的武士属于逊尼派,而迈蒙尼德的赞助人和朋友阿卡迪·阿法迪尔本人恰好是一个逊尼派教徒,并且在他为什叶派法蒂玛王朝效忠时就已经是一个逊尼派教徒。当这位大臣见风使舵投靠他的新主人时,他并没有忘记这位最机敏、最忠心的受保护者。迈蒙尼德就定居在罗马人留下来的要塞附近的马苏萨街区,并在三十多岁时(对一位犹太人来说的确太晚)娶了一个老福斯塔特家族的女儿。他的犹太身份属于“伊拉克”会堂,而不是属于“巴勒斯坦”会堂。不用说,当时的各个会堂都有自己的崇拜仪式和风格,但相互之间并不缺少爱心和帮助,而迈蒙尼德则更喜欢在小书斋里祈祷。不管怎样,他毕竟成了犹太社区中的权威人物,被称为“拉弗”(rav),负责对提交给宗教法庭的律法问题进行裁判。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他还曾一度成为埃及整个犹太社区的领袖(ra’is al yahudiya),经常在犹太社区与当地政府之间就税收问题进行斡旋。迈蒙尼德或许曾为这种信任而得意,但他也非常清楚这是一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一个让双方怨恨的中间人。一年之后的1172年,他主动从这个角色中解脱出来,因为他的事情太多,实在无法分身。他是一个医生,又是一个宗教裁判和权威,而同时还要为他宏大的《密释纳》研究工程以及相关的文字工作熬到深夜。所有这些耗尽了他的时间和(作为一个医生最清楚的)健康。但是,作为社区的领袖,迈蒙尼德显然受到他的穆斯林同人的敬佩和信任。而反过来说,他也深深地为他们的希腊哲学,尤其是亚里士多德哲学译本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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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83 然而,历史总是这样上演,某个偶然发生的事件使迈蒙尼德从这种与穆斯林无拘无束进行文化交流的满足感中剥离出来。1172年,他收到了一封来自也门的信——那里一度出现过一个犹太王国——从信中,他得知由于一场救世主运动而引发了强迫犹太人改宗的骇人听闻的事件,其方式的残酷与摩哈德王朝的宽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针对这股邪恶的浪潮,他引用了《撒母耳记》中的经文:“‘凡听说这件事的人无不感到两耳刺痛。’的确,我们的内心非常沉重,我们的大脑一片混乱,我们的身体衰弱无力,因为世界的两端,即东方和西方对我们的迫害带来了可怕的灾难。”在也门,犹太人被强迫集体改宗,而对信仰“异端邪说”——遑论在规定的时间祈祷、饮食或其他类似的“邪恶”罪行——的惩罚就是死刑,一律由残酷而狂热的马赫迪(即救世主运动)叛军执行。显然,这封信所描绘的痛苦画面是如此令人忧心,迈蒙尼德不得不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中,他首先对陷入困境的也门犹太人进行安慰和鼓励,然后以近乎挑衅的口气重申:犹太教要远远高于“拿撒勒人耶稣”。在这封长信的字里行间,他对“犹太恐惧症”引发的这种陈词滥调发出了尖锐而正义的追问。正如迈蒙尼德所说,这种恐惧症深深地根植于其他宗教的所谓不安全意识中,在面对毋庸置疑、崇高无比的犹太信仰和摩西律法时总会流露出来。我们这位医生开出了医治心灵痛苦的第一个良方:心灵的痛苦不仅是因为自己犯罪而受到惩罚引起的,而主要是由于对新兴的一神教要求所谓的“异端邪说”崇拜某个实体而不是上帝本身,或对虚假预言的迟钝造成的。平时,这位阿尤布王朝精英阶层的宠儿(到1172年,迈蒙尼德曾多次用优美的阿拉伯语给他们上科学和哲学课)以心思缜密、勤奋好学、举止得体、彬彬有礼著称。他从不愿意对别人说三道四,行事温和而节制。但此时,他却突然变得激烈而狂暴,一反常态地对主流文化发出了痛苦而愤怒的呐喊声。迈蒙尼德在他的《〈托拉〉重述》中写道:“愤怒只是缘于悲痛,而悲痛只能引起愤怒。”言下之意,也门发生的事件正是使他愤怒并使他反思的原因。他进而想到,西方摩哈德王朝的迫害和东方的压迫,很可能在伊斯兰世界中的任何地方重演;在习惯性屈从的大环境下,给予像他这样的人的所谓礼敬甚至信任只是一种权宜之计,不过是从主人紧握的拳头里漏出来的一点文化碎屑而已。“永远不要忘记,”他对读者写道(后来这封信被各地的犹太人传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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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85 由于我们犯下了数不清的罪,上帝把我们抛弃在这个民族即阿拉伯人中间……我们已经忍受了羞辱和谎言,他们的荒谬行为已经超出了人类的忍受力……我们磨炼我们的男女老少去忍受这样的羞辱,因为以赛亚曾告诫我们“人打我的背,我任他打;人拔我腮颊的胡须,我由他拔; 人辱我吐我,我并不掩面注221” ,但我们仍然不能平息他们发泄不尽的怒气。我们愿意与他们和平共处,而他们却更喜欢冲突和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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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87 一年后的1173年,迈蒙尼德被一场并非阿拉伯人造成的自然灾难彻底击垮:他的弟弟大卫在一次商务旅行中死于印度洋上的风暴。由于比摩西小11岁,所以大卫一直受到这位伟大人物的特殊关爱。摩西在8年之后仍然难以抚平丧弟带来的创伤,在给阿克一位犹太人回信时,他甚至亲切地称大卫为“儿子、兄弟和学生”。尽管他自己是一个勤奋而早熟的《塔木德》学者,但正是大卫通过经营珠宝特别是珍珠生意资助摩西实施其宏大的《密释纳》研究工程以及其他的研究工作。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迈蒙尼德一直作为宗教裁判和学者为犹太社区工作,但却拒绝接受任何费用,并且事实上他非常鄙视那些宣称“我是一个伟大的圣哲”,并要求“拿钱资助我吧”的人。迈蒙尼德认为,古代的犹太圣哲都要干一份维持生计的力气活儿——汲水工、伐木工等——但仍然利用晚上的时间进行研究。而让他感到骄傲的是,他自己作为医生的日常工作恰恰体现了“劳动最高贵”的光荣传统。所以,大卫的生意可以为两个家庭的餐桌提供食物,尤其是为摩西提供在安息日享用一个传统的犹太家庭所能做到的最丰盛的三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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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89 因此可以想象,大卫不得不经常到遥远的东方去购买珠宝,然后在埃及的市场上出售或转手其他国外的珠宝商。而每当他踏上旅程,摩西就会对他出门在外可能遭遇的种种危险充满了忧虑。在商路经过的沙漠地带,一群群嗜杀成性的强盗正等待着缓缓移动的商队。在海上,海盗会突然出现在甲板上,抢走财物,并劫持人质勒索赎金(在那片海面上,海盗现在仍然十分猖獗)。众所周知,那时的航船并不结实,且很容易进水,弄不好就会在风暴中沉没。显然,大卫自己就恰巧登上了这样一条船,但同时上船的也有一些经常走这条线路的长途商人,所以他对面临的危险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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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91 大卫第一次旅行是走水路沿尼罗河从福塔斯特到库斯(Cus),然后溯流而上直达卢克索,一路上平安无事。后来他开始改走陆路,通常要在沙漠里陪着骆驼艰难地跋涉三个星期。绿洲之间的距离大都非常遥远,旅人要想尽一切办法保护自己,以免在强烈阳光的烤晒下变成干尸。他们终于到达了红海边上的阿伊扎布(Aydhab)港,大卫在那里给他的哥哥写了一封信,这封信竟然奇迹般地被保留了下来。信中描述了他一路上如何疲惫,看着受到残暴的强盗袭击后幸存下来的骆驼商队艰难进入港口时如何焦虑,发现除了剩下的一点点靛蓝染料外一无所有时如何失望,以及他最后改为乘船下红海过印度洋的决定。因为在马拉巴尔(Marabar)海岸有一个繁荣的犹太社区,他有信心在那里买到需要的珠宝和货物带回家乡。由于大卫非常了解他的哥哥,做事情往往急于求成(尽管他是一位以性格温和著称的斗士),所以他尽可能地缓解摩西的忧虑心情,即使在他忍不住述说自己所遭受的苦难时依然如此。“那个把我从沙漠中救出来的人自然会把我从海上救出来。”但是写到最后,一丝有点令人不寒而栗的宿命论情绪爬上了心头,就好像弟弟有一种再也见不到哥哥的不祥预感。他最后用一个古老的阿拉伯谚语写道:“做了也就做了。”(Wa-ma fat f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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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93 没有人准确地知道大卫在旅途中是在什么时候或什么地方失踪的,只是根据迈蒙尼德那封令人心碎的信中的说法,他被淹死了。迈蒙尼德接着写道,家里购买珠宝的钱都是靠他挣来的。如今,这个大家庭的经济支柱倒下了,摩西不得不自己挣钱供养弟弟留下的寡妇和孩子们。但是,这个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人的去世使他患上了一种外伤性麻痺。由于严重的炎症、发烧和精神紊乱,迈蒙尼德不得不“躺着并卧床”整整一年。当时,这是一种连这位埃及最伟大的医生都无法医治的疾病。只要他看到大卫写下的一封信或一片生意上用过的便笺,他的心就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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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95 在他慢慢地、痛苦地从黑暗中站起来后,他的性格由于前后降临的两场灾难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集体性的灾难是他在也门的同胞被迫改宗,而个人的灾难就是他永远地失去了弟弟。当时,他还不到40岁,但他却有一种强烈的迫切感,要以现身说法的方式解除犹太人在保住生命和忍辱负重问题上的困惑,直指犹太生活的要害,不要再为一时的满足或日常仪式受到的表面保护所蒙骗。他的观点的本质就是:要在逆境中生存下来,需要的是思想,而不仅仅是对习俗或未经检验的传统的忠诚。上帝给予人类尤其是他的犹太子民的最宝贵的礼物是智力,这是人类与动物的主要区别,并且智力本来就是给人使用的。“因此,我们是由物质构成的。”在 《迷途指津》注222 一书中,他对亚里士多德哲学的评注家、来自阿弗洛狄西亚(Aphrodisias)的亚历山大的观点表示认可,他认为争论的欲望源于三个主要原因:第一,支配他人的冲动;第二,所争论的问题具有非常复杂的细微差别;第三,争论者不知道彼此是在为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而争论。针对上述三条,迈蒙尼德认为还要加上一条,即习惯的原因,并据此对“那些可怜的传教士和评注家”进行了激烈的抨击,“因为他们认为,词语的知识和词语的解释就是科学,所以按照他们的观点,用得词语多……就是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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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97 迈蒙尼德并不是因此而否定《塔木德》的风格,以及其中表现出的毫无节制的反复争论的欲望,不断出现的各种矛盾,突然却又无来由地离开话题和改变话题;其中津津有味的偶然事件;其中为了求证细节而咂嘴巴、抡拳头的认真态度;其中漫无目的的争论过程;其中不停地和不舍弃地追问,某位圣哲对《圣经》中某个含义模糊的段落所作的评论是不是与一种同样讲得通的反面解释相一致或相对立。迈蒙尼德指出,这种字句上的啰唆其实是一种享受,对初学者来说是一种深奥的游戏,孜孜以求的是一种最后的“啊哈”(顿悟后的兴奋)。而且这正是另一种语言——阿拉米语(这不是真正属于“以色列人”的语言,所以能够理解这种语言的犹太人越来越少,并且在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作用也越来越小)——追求的目标。尤为重要的是,这种语言直指犹太生活的内核。尽管迈蒙尼德在面对着内部的同时也面对着外部,需要应付使用这种语言的各方政治势力,并尽其所能地为他们服务,但却从没有放弃自己对犹太教的忠诚。站在这种外部的立场看,他一方面意识到保卫犹太教的迫切性,一方面努力汲取智力的营养,都是为了化解犹太民族的危机,因为在后《圣经》时代,这样的危机似乎一直在持续着。他认为,犹太人被两股一神教势力挤压在一条狭窄的夹缝中生存,并且这条夹缝变得越来越窄,这还要感谢萨拉丁政府及其开明文人的谦和的幽默感。在日渐黑暗的地平线下,仅仅继续后退到他们常人难以理解的神秘困境中躲起来是远远不够的。他们必须要学会在这场审判中用某些更有力的证据为自己辩护,而不是“任人打他们的背和拔他们的胡须”,也就是说,要用上帝赋予的智力进行反击。如果认为研习哲学不会加强而只会削弱《托拉》《圣经》和《密释纳》的力量,那就是低估了这些犹太经典的力量。事实上,只有糟蹋神授的智力天赋才会削弱这些犹太经典的力量。可以肯定,正如他曾说过并且还会重申的那样,有大量的律法条文经不起理性的分析,但却不得不接受,上帝授予摩西并通过他传播的律法,其中绝大部分内容都具有伦理和社会合理性,是应当遵守的,但并不是盲目地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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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6999 在这个成型期(不仅指他个人的学术生涯,而且指他的民族的漫长历史),迈蒙尼德已经站上了犹太人共同经历的顶峰,就像站在西奈山俯视着历史的长河缓缓流去。他正在做的工作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其中有一种强烈的自觉意识,就好比穿上了神赐的斗篷。“本人,摩西,塞法迪人迈蒙的儿子”此时,他既是旷野中的立法者摩西,也是拥有希腊名字的哲学家迈蒙尼德。他是摩西,这位以色列人当年曾带领犹太人走向幸福;他是迈蒙尼德,这位著名的科学家和哲学家将引入普世原理,从而使犹太教为全世界所理解和接受。他既是犹太人,也是普遍人性的化身,历史的长河随着他雄辩的呼喊声缓缓流过。从此,信仰建立在理性的基石之上,以这种方式建立起来的智慧圣殿将永远矗立在人们心中,直到解放人类的弥赛亚在耶路撒冷建起另一座真正的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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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7001 他最重要的革命性贡献几乎占用了他的余生(他于1204年去世,当时还不到60岁)。首先,他澄清并强化了《托拉》中所体现的犹太生活的本质,并使其内化于犹太人的日常行为之中。其次,他组织了一系列的论据,从而把犹太人武装起来,使其敢于面对各种各样的攻击(几乎可以肯定来自暴力),保护自己的信仰,或许还要保护自己的生存权利。他还在菲斯时,就已经开始做第一项工作,即《〈密释纳〉评注》。这块巨大的基石被不断滋生的“《塔木德》解释”苔藓覆盖得如此严密,以至于根本看不清原貌。于是,迈蒙尼德转向用中古后期希伯来文写成的原文(既不是《圣经》用的希伯来文,也不是犹太会堂使用的那种夸张的诗歌和祈祷文字)。他要创造——或者说再创造——一种纯洁的经典语言,一种强大却又透明的传播根本真理的工具。要达到这个目标,就必须要清除大量的拉比观点和反面观点,放弃长篇对话形式而直指问题的核心。也就是说,他在其延伸版本中使用了一种更经济的方式,从而最大限度地表达了他的意图,这就是《〈托拉〉重述》。这部著作既充满了哲学论证,同时就忠于《密释纳》原作的精神而言,也是一本指导犹太生活的实用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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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7003 迈蒙尼德肯定非常清楚,《论知识》(Sefer HaMada)作为一本哲学入门书会引起争议,应该重写,因为这本书的确重复了几代圣哲的话,尽管其核心部分对犹太律法起源于摩西时代上帝在西奈山上的显现这个问题作了无可指责的陈述。所以,迈蒙尼德后来用阿拉伯语写成的《迷途指津》采用的是带有柏拉图味儿的风格,因为这本书是专门为那些思想成熟的人而写的(一味地追根溯源对无知的人是非常危险的)。在这本书中,他主要探讨了上帝的创世行为方面的问题,而这本身是与亚里士多德关于宇宙是自存的永恒这一观点相对立的。(迈蒙尼德还旁敲侧击地对那些在希腊哲学权威面前卑躬屈膝,并认为不赞成希腊人的观点就是犯上的人进行了抨击。)对迈蒙尼德来说,如果不预先假定有一个第一原因和第一推动力,即使世界上的物质已经存在,所谓世界的存在在逻辑上也是站不住脚的。他认为《圣经》中的许多情节应该像在历史上的其他地方(最典型的就是出埃及的故事)经常发生的那样,理解为一种比喻。但是,无论是从《〈托拉〉重述》的引言还是从《迷途指津》来看,迈蒙尼德都不愧为犹太释经学的第一位大师。他认为,对理解和知识的本质进行探究与信仰并不冲突,而是恰恰相反,前者是后者必不可少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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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37005 《〈托拉〉重述》简化并澄清了最初规定的那些复杂的诫命和习俗,尽管其中也督促人们遵守祝福仪式、犹太节期、祈祷时间、洁净规定、民事侵权赔偿原则,但迈蒙尼德几乎在每一个重要问题上都增加了为什么这些描述性文字应该寻求理性支持的案例。还有一些文字——例如用大量的篇幅充满激情地从反面论证“节制”和“中庸之道”的重要性——在《密释纳》原本中根本就没有提到过,但迈蒙尼德认为,自己应该既是祖先智慧宝库的开发者,又是犹太人新的时代生活的创造者。针对“无节制”展开的争论直接指向禁欲主义,因为当时这种由法蒂玛王朝统治下 盛行一时的苏菲派注223(Sufism) 引领的时尚正在对犹太教造成破坏性的影响。迈蒙尼德认为,在这种貌似超凡脱俗的极端的苦修习俗中,难免有自我放纵的成分,而像 卡拉派注224(Karaite) 奉行的冷酷的文本主义或极端《塔木德》派倡导的空泛的传统主义一样,他最讨厌这类极端的修行方式。上帝和他的摩西律法在这个世界里无处不在,如何在些律法中生活以及其中无所不包的一切事物都要经过智力的检验。这就是迈蒙尼德的高论,对他来说,心灵的健康是信仰和习俗这个躯体上的内在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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