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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第一次旅行是走水路沿尼罗河从福塔斯特到库斯(Cus),然后溯流而上直达卢克索,一路上平安无事。后来他开始改走陆路,通常要在沙漠里陪着骆驼艰难地跋涉三个星期。绿洲之间的距离大都非常遥远,旅人要想尽一切办法保护自己,以免在强烈阳光的烤晒下变成干尸。他们终于到达了红海边上的阿伊扎布(Aydhab)港,大卫在那里给他的哥哥写了一封信,这封信竟然奇迹般地被保留了下来。信中描述了他一路上如何疲惫,看着受到残暴的强盗袭击后幸存下来的骆驼商队艰难进入港口时如何焦虑,发现除了剩下的一点点靛蓝染料外一无所有时如何失望,以及他最后改为乘船下红海过印度洋的决定。因为在马拉巴尔(Marabar)海岸有一个繁荣的犹太社区,他有信心在那里买到需要的珠宝和货物带回家乡。由于大卫非常了解他的哥哥,做事情往往急于求成(尽管他是一位以性格温和著称的斗士),所以他尽可能地缓解摩西的忧虑心情,即使在他忍不住述说自己所遭受的苦难时依然如此。“那个把我从沙漠中救出来的人自然会把我从海上救出来。”但是写到最后,一丝有点令人不寒而栗的宿命论情绪爬上了心头,就好像弟弟有一种再也见不到哥哥的不祥预感。他最后用一个古老的阿拉伯谚语写道:“做了也就做了。”(Wa-ma fat f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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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准确地知道大卫在旅途中是在什么时候或什么地方失踪的,只是根据迈蒙尼德那封令人心碎的信中的说法,他被淹死了。迈蒙尼德接着写道,家里购买珠宝的钱都是靠他挣来的。如今,这个大家庭的经济支柱倒下了,摩西不得不自己挣钱供养弟弟留下的寡妇和孩子们。但是,这个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人的去世使他患上了一种外伤性麻痺。由于严重的炎症、发烧和精神紊乱,迈蒙尼德不得不“躺着并卧床”整整一年。当时,这是一种连这位埃及最伟大的医生都无法医治的疾病。只要他看到大卫写下的一封信或一片生意上用过的便笺,他的心就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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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慢慢地、痛苦地从黑暗中站起来后,他的性格由于前后降临的两场灾难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集体性的灾难是他在也门的同胞被迫改宗,而个人的灾难就是他永远地失去了弟弟。当时,他还不到40岁,但他却有一种强烈的迫切感,要以现身说法的方式解除犹太人在保住生命和忍辱负重问题上的困惑,直指犹太生活的要害,不要再为一时的满足或日常仪式受到的表面保护所蒙骗。他的观点的本质就是:要在逆境中生存下来,需要的是思想,而不仅仅是对习俗或未经检验的传统的忠诚。上帝给予人类尤其是他的犹太子民的最宝贵的礼物是智力,这是人类与动物的主要区别,并且智力本来就是给人使用的。“因此,我们是由物质构成的。”在 《迷途指津》注222 一书中,他对亚里士多德哲学的评注家、来自阿弗洛狄西亚(Aphrodisias)的亚历山大的观点表示认可,他认为争论的欲望源于三个主要原因:第一,支配他人的冲动;第二,所争论的问题具有非常复杂的细微差别;第三,争论者不知道彼此是在为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而争论。针对上述三条,迈蒙尼德认为还要加上一条,即习惯的原因,并据此对“那些可怜的传教士和评注家”进行了激烈的抨击,“因为他们认为,词语的知识和词语的解释就是科学,所以按照他们的观点,用得词语多……就是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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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蒙尼德并不是因此而否定《塔木德》的风格,以及其中表现出的毫无节制的反复争论的欲望,不断出现的各种矛盾,突然却又无来由地离开话题和改变话题;其中津津有味的偶然事件;其中为了求证细节而咂嘴巴、抡拳头的认真态度;其中漫无目的的争论过程;其中不停地和不舍弃地追问,某位圣哲对《圣经》中某个含义模糊的段落所作的评论是不是与一种同样讲得通的反面解释相一致或相对立。迈蒙尼德指出,这种字句上的啰唆其实是一种享受,对初学者来说是一种深奥的游戏,孜孜以求的是一种最后的“啊哈”(顿悟后的兴奋)。而且这正是另一种语言——阿拉米语(这不是真正属于“以色列人”的语言,所以能够理解这种语言的犹太人越来越少,并且在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作用也越来越小)——追求的目标。尤为重要的是,这种语言直指犹太生活的内核。尽管迈蒙尼德在面对着内部的同时也面对着外部,需要应付使用这种语言的各方政治势力,并尽其所能地为他们服务,但却从没有放弃自己对犹太教的忠诚。站在这种外部的立场看,他一方面意识到保卫犹太教的迫切性,一方面努力汲取智力的营养,都是为了化解犹太民族的危机,因为在后《圣经》时代,这样的危机似乎一直在持续着。他认为,犹太人被两股一神教势力挤压在一条狭窄的夹缝中生存,并且这条夹缝变得越来越窄,这还要感谢萨拉丁政府及其开明文人的谦和的幽默感。在日渐黑暗的地平线下,仅仅继续后退到他们常人难以理解的神秘困境中躲起来是远远不够的。他们必须要学会在这场审判中用某些更有力的证据为自己辩护,而不是“任人打他们的背和拔他们的胡须”,也就是说,要用上帝赋予的智力进行反击。如果认为研习哲学不会加强而只会削弱《托拉》《圣经》和《密释纳》的力量,那就是低估了这些犹太经典的力量。事实上,只有糟蹋神授的智力天赋才会削弱这些犹太经典的力量。可以肯定,正如他曾说过并且还会重申的那样,有大量的律法条文经不起理性的分析,但却不得不接受,上帝授予摩西并通过他传播的律法,其中绝大部分内容都具有伦理和社会合理性,是应当遵守的,但并不是盲目地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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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成型期(不仅指他个人的学术生涯,而且指他的民族的漫长历史),迈蒙尼德已经站上了犹太人共同经历的顶峰,就像站在西奈山俯视着历史的长河缓缓流去。他正在做的工作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其中有一种强烈的自觉意识,就好比穿上了神赐的斗篷。“本人,摩西,塞法迪人迈蒙的儿子”此时,他既是旷野中的立法者摩西,也是拥有希腊名字的哲学家迈蒙尼德。他是摩西,这位以色列人当年曾带领犹太人走向幸福;他是迈蒙尼德,这位著名的科学家和哲学家将引入普世原理,从而使犹太教为全世界所理解和接受。他既是犹太人,也是普遍人性的化身,历史的长河随着他雄辩的呼喊声缓缓流过。从此,信仰建立在理性的基石之上,以这种方式建立起来的智慧圣殿将永远矗立在人们心中,直到解放人类的弥赛亚在耶路撒冷建起另一座真正的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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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重要的革命性贡献几乎占用了他的余生(他于1204年去世,当时还不到60岁)。首先,他澄清并强化了《托拉》中所体现的犹太生活的本质,并使其内化于犹太人的日常行为之中。其次,他组织了一系列的论据,从而把犹太人武装起来,使其敢于面对各种各样的攻击(几乎可以肯定来自暴力),保护自己的信仰,或许还要保护自己的生存权利。他还在菲斯时,就已经开始做第一项工作,即《〈密释纳〉评注》。这块巨大的基石被不断滋生的“《塔木德》解释”苔藓覆盖得如此严密,以至于根本看不清原貌。于是,迈蒙尼德转向用中古后期希伯来文写成的原文(既不是《圣经》用的希伯来文,也不是犹太会堂使用的那种夸张的诗歌和祈祷文字)。他要创造——或者说再创造——一种纯洁的经典语言,一种强大却又透明的传播根本真理的工具。要达到这个目标,就必须要清除大量的拉比观点和反面观点,放弃长篇对话形式而直指问题的核心。也就是说,他在其延伸版本中使用了一种更经济的方式,从而最大限度地表达了他的意图,这就是《〈托拉〉重述》。这部著作既充满了哲学论证,同时就忠于《密释纳》原作的精神而言,也是一本指导犹太生活的实用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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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蒙尼德肯定非常清楚,《论知识》(Sefer HaMada)作为一本哲学入门书会引起争议,应该重写,因为这本书的确重复了几代圣哲的话,尽管其核心部分对犹太律法起源于摩西时代上帝在西奈山上的显现这个问题作了无可指责的陈述。所以,迈蒙尼德后来用阿拉伯语写成的《迷途指津》采用的是带有柏拉图味儿的风格,因为这本书是专门为那些思想成熟的人而写的(一味地追根溯源对无知的人是非常危险的)。在这本书中,他主要探讨了上帝的创世行为方面的问题,而这本身是与亚里士多德关于宇宙是自存的永恒这一观点相对立的。(迈蒙尼德还旁敲侧击地对那些在希腊哲学权威面前卑躬屈膝,并认为不赞成希腊人的观点就是犯上的人进行了抨击。)对迈蒙尼德来说,如果不预先假定有一个第一原因和第一推动力,即使世界上的物质已经存在,所谓世界的存在在逻辑上也是站不住脚的。他认为《圣经》中的许多情节应该像在历史上的其他地方(最典型的就是出埃及的故事)经常发生的那样,理解为一种比喻。但是,无论是从《〈托拉〉重述》的引言还是从《迷途指津》来看,迈蒙尼德都不愧为犹太释经学的第一位大师。他认为,对理解和知识的本质进行探究与信仰并不冲突,而是恰恰相反,前者是后者必不可少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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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拉〉重述》简化并澄清了最初规定的那些复杂的诫命和习俗,尽管其中也督促人们遵守祝福仪式、犹太节期、祈祷时间、洁净规定、民事侵权赔偿原则,但迈蒙尼德几乎在每一个重要问题上都增加了为什么这些描述性文字应该寻求理性支持的案例。还有一些文字——例如用大量的篇幅充满激情地从反面论证“节制”和“中庸之道”的重要性——在《密释纳》原本中根本就没有提到过,但迈蒙尼德认为,自己应该既是祖先智慧宝库的开发者,又是犹太人新的时代生活的创造者。针对“无节制”展开的争论直接指向禁欲主义,因为当时这种由法蒂玛王朝统治下 盛行一时的苏菲派注223(Sufism) 引领的时尚正在对犹太教造成破坏性的影响。迈蒙尼德认为,在这种貌似超凡脱俗的极端的苦修习俗中,难免有自我放纵的成分,而像 卡拉派注224(Karaite) 奉行的冷酷的文本主义或极端《塔木德》派倡导的空泛的传统主义一样,他最讨厌这类极端的修行方式。上帝和他的摩西律法在这个世界里无处不在,如何在些律法中生活以及其中无所不包的一切事物都要经过智力的检验。这就是迈蒙尼德的高论,对他来说,心灵的健康是信仰和习俗这个躯体上的内在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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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迈蒙尼德医生的《〈托拉〉重述》无异于一部“行为疗法”百科全书:不要在明知某个人会拒绝的情况下请他吃饭;不要记恨阿谀奉承;你若不赞成某个人的观点,千万不要以让他在公共场合难看和蒙羞的方式纠正他的观点;吃喝时要得体(尤其是在安息日),不要狼吞虎咽,时刻牢记《玛拉基书》中有关暴饮暴食的禁令:“ ……我要把粪抹在你们的脸上。注225” 可千万不要出错!另外,你只能住在具备下列生活条件的城镇或乡村中:有内科医生、外科医生,有浴室、厕所和流动的可靠水源,有学校、教师、文士以及掌管捐赠物品的诚实司库,另外还要有公正的法庭。祈祷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不得懒散或草草应付,例如,不得在喝醉或被笑话逗得哈哈大笑时祈祷,也不得嘴里念着祈祷词而脑子里还想着自己的生意。要亲自抄写属于自己的《托拉》经卷,以便做成经匣戴在额头上或前臂上,如果你做不到,可以请一位文士替你做。要隆重地用盛餐过安息日,其丰盛程度要超过一个星期中的普通食物,一日三餐,一餐两块面饼,还要有足够的葡萄酒,当然,你可以根据你的生活状况尽量做好。丈夫要一起参与准备安息日的食物:购买原料,清洗餐具,总而言之要打好下手。我们都知道,安息日是在提醒我们上帝创世后需要在第七天休息,但按照迈蒙尼德的典型思路,他先从哲学上分析七天创世的焦虑概念,然后联想到历史上的出埃及事件,进而认为,之所以规定守安息日,是为了提醒犹太人,他们曾经是奴隶,根本不能决定自己到底该干多长时间或者什么时候该停下手里的活儿休息一会儿。按照这种思路,雇主按照劳动时间为雇工支付工资并且不得拖欠是理所当然的。在商业活动中,迈蒙尼德规定了最高的伦理准则。他不赞成商人买空卖空或短斤少两,他最讨厌对客户隐瞒货物瑕疵的行为。他认为,无本获利就等于亵渎了上帝的名声。他指出, 有些人拒绝被称为彼勒注226 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在希伯来语中,这是一个特别冷酷的恶魔的名字。他也很讨厌赤裸裸地炫耀自己的钱财,并列出了许多慈善行为,而其中最神圣或最能取悦上帝的行为莫过于把钱财慷慨地施舍给穷人。但是,千万不要用傲慢的态度或者通过唐突或沮丧的举止,而是要用真诚而愉快的心情来表达你的乐善好施(作为社会行为主义者,迈蒙尼德的这番教导尤其令人感佩)。为穷人找到合适的工作就是履行了伟大的“诫命”。或许《托拉》中的伦理智慧的最高体现就是对待死者的态度,无论死者和他的家庭多么富有,死者在下葬时都不应穿华贵的寿衣。上帝希望并且的确发布过命令,要求死者要穿得尽量简陋一些,从而使那些已经捉襟见肘而忧心如焚的穷人不会继续受到羞辱。富人只有像穷人一样用简朴的仪式下葬,才会受到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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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生命!尽管安息日是神圣的,但为了抢救一个生命可以违背有关安息日的规定,正如有些人建议的那样,不要等到过完安息日后才开始治疗病人。要立即开始,并且不要有任何犹豫和保留。选择生命!永远不要仅仅根据一个人自己的证词就判他死刑,只有在至少两位证人作证的情况下才能作出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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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犹太思想和著述而言,迈蒙尼德既是一个例外又具有代表性,这是因为他几乎每天都在现实世界与政治势力之间遭受折磨。由于迈尼德与萨拉丁宫廷中的权贵甚至与他护理的国王本人关系密切,他是从一种现实的甚至哲学的角度来看待政治的。(他曾告诫国王不要沉湎于酗酒和性欲,以免毁掉他在自己臣民心目中的威望,况且这样做也会妨碍他处理公共事务。)他认为,摩西律法以独有的方式在显然已经自我分裂的以色列人中间建立了一个“政体”。但是,他又不希望他在《〈托拉〉重述》中所作的大量注解仅仅是一种他所称的“准则”(nomos),即类似于希腊的公民自治手册,而希望是一个实用的伦理纲要。最后,迈蒙尼德决定要做一件更大的事,它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人生中最大的事:追求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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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逐步完成的计划是在他的《迷途指津》中实现的。这部巨著不仅构思奇妙,展现出强大的智力,而且致力于解答各种各样的困惑和矛盾。然而,这正是迈蒙尼德思维的敏锐及偶尔闪现的完美和诗意所在,使读者不由自主地沿着他的思路进行思考。他的读者大多是犹太人,尤其是在迈蒙尼德同意由他的一位年轻的朋友撒母耳·伊本·蒂本(Samuel ibn Tibbon)把他的著作翻译为希伯来文后,犹太读者越来越多。他认为,对三种自我完善的途径要有正确的认识。第一种当然是徒劳的,也是最庸俗和最自欺欺人的,即财产和物质方面的完善,因为这些不过是生命中的渣滓。第二种是肉体的完善,最终的结果无非是体格上的健壮和活力,但是由于不可能在一个人遭受病魔袭击时将其心灵提升到更高的境界,故这还是人所需要的(他应该对此深有体会,尤其是当他作为自己的病人时)。然而,对自我完善而言,这也不过是一种软弱无力的狭隘追求方式,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并按照上帝的命令,所有的肉身终究要化为尘土。根据他在其著作中最为关注的《托拉》经卷的教诲,第三种追求自我完善的方式则具有更重要的意义,由此将进入一种由个体和社区共同分享的“善的生活”。但即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最后的完善。这是再正确贴切不过了,的确在世界上是无与伦比的,因为《托拉》中的诫命和禁令的表面文字下面隐藏着更深刻的含义,其目的就是要引导严守教规的人达到最终的和唯一的完善:接近上帝的本性。如果说这听起来有点老亚里士多德学派(但他们所持的观点却与这位犹太希腊哲学大师格格不入)的形而上学嫌疑的话,那只是因为的确如此。迈蒙尼德不遗余力地坚持认为,上帝的本性对我们来说一直隐藏在智力范围之外,就像他的名字曾经隐藏在我们的祖先关于上帝知识的范围之外一样,因为他当年拒绝显现他的面孔,而只是向摩西显现了一下他的背影。摩西和他率领的读过《托拉》真本的以色列人只不过接近过他的属性,通过践行他所称的“理性美德”而变得神圣。但对于迈蒙尼德来说,这本身就是一次超自然的启示,是为了把人引向一种享受福佑的接近状态。尽管迈蒙尼德是一个风格优雅且雄辩有力的作者,但他毕竟不是一个诗人,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些创作希伯来诗歌的伟大的族长——撒母耳·伊本·纳赫雷拉、所罗门·伊本·加百列、摩西·伊本·以斯拉和犹大·哈列维。然而,他诗意的心弦却无时不在随着对《雅歌》的深入理解而跳动着,作者对以色列人与上帝融为一体的渴望化作了一首首生动的爱情诗。他觉得就应该这样,于是他劝告那些追求接近上帝的人,要一心一意地、至情至性地用自己的身体去爱上帝,就像情人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在迷恋中思念着爱人的面容那样,从而凝固为一幅色彩强烈的特写画面。然而,尽管迈蒙尼德把这种专一的思想看成是一种对上帝赋予人类思考能力的感恩行为,但这种思想毕竟是受限制的。即使知道也许永远无法超越这种限制,但他还是劝告人们要尽量缩小这种限制,抓住来自天国的那种曾使摩西的 脸闪耀着舍金纳注227(shekhina) 光芒的哪怕是一缕神的辉光。整部《〈托拉〉重述》讲述的都是犹太人日常的祈祷和虔诚准则,因此被称为“爱之书”(Sefer Ahav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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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他认为在写作时注入了强烈的感情,然而反过来说,这部书就能力而言尚未达到他自己要求的那种“完美”。这并不是因为他缺乏激情,而是因为时间仓促。虽然他每天有大量的时间,但这些时间似乎都被那些需要他的人占用了,并且不断地有人找他寻求帮助。因此,他有时多少有点为自己作为一位闻名遐迩的伟大的医生而骄傲,甚至认为这个职业是一门高尚的艺术,可以一视同仁地免费侍候富人和穷人。但他同时也是一个爱发牢骚的人,一个喜欢吹毛求疵的人(kvetch)。且看他写给撒母耳·伊本·蒂本的一封信(这件在“开罗秘库”中发现的手稿得以保留了下来)中的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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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福斯塔特,而国王[萨拉丁]就住在开罗,相距约4000肘尺,两种不同的安息日传统把两个城区分开[一英里多一点]。我给国王干着一份非常累人的差事。我必须每天一大早就去看他。每当他生病或者他的某个儿子或妃子生病时,我就不能离开开罗,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要待在王宫里。然后,我每天还要侍候国王的那些官员。他们中有一两个人经常生病,我必须负责对他们进行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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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我每天早晨要赶到开罗,如果没有人需要看病,我通常中午就能回到福斯塔特……我一到家门前,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就发现我家的大厅里挤满了外邦人,有大人物,也有平头百姓,还有法官和县令,乱哄哄地等在那里,因为他们都准确地知道我什么时候回家。我下马后先洗洗手,然后告诉他们稍等片刻,我要吃点东西先垫一垫……然后,我开始给他们看病,给他们开出对症的药方。有时,就这样不断地人来人往,一直要忙活到晚饭后两个小时……有时,我实在是太疲劳了,不得不对他们说我要休息了……每当夜幕降临,我总是累得筋疲力尽,甚至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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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天天如此,以至于没有工夫和以色列人说话,只有到安息日,他们在做完晨祷后才会来我这里集合,我就告诉他们下一个星期该做什么。他们一般研习一些浅显的问题,到中午就会离开,但有些人下午会回来,继续研习直到晚祷时间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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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安排,并且我只能告诉你,你所实际看到的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愿上帝保佑,荣耀归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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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没有夸张。这封信中没有提到的工作还包括他每天要对提交给社区议会(majlis)的各种问题、投诉和争讼进行裁判。某些在“开罗秘库”中保存下来的判决文书都非常简短,有的甚至只有一个字,但上面都签着他那高贵的名字。在当时,似乎并不时兴授权他人代行裁判权。他曾经有点自豪地说过,凡是在这类问题上无法作出裁判的人会使神的“辉光”从房间里消失。除此之外,当然还要不间断地编写他自己对《托拉》和《密释纳》所作的评注,以及治疗各种疑难杂症的一篇篇医嘱。例如,萨拉丁的侄子患了阳痿,他就开出了这样的医嘱:如果手头没有藏红色的蚂蚁,可以用黑胡椒、蜂蜜和红酒加速血液的流动。迈蒙尼德认为,红酒对大多数疾病来说都是最好的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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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摩西式全知全能的代价无疑是在以攀登尼波山(Mount Nebo)的方式消耗生命,随着迈蒙尼德年龄的增长,他的体质越来越衰弱。在他剩下的时间里,面对如此众多的来访者,他经常拒绝与他们见面,而他们之所以来见他,只不过是为了能在他的身边站一会儿,或许偶尔向他诉说一下自己心中的困惑。在饮食方面——以鸡肉和鸡蛋为主,鸡蛋是按埃及人的做法加一点桂皮在油里煎一下——他的食量越来越少。他患上了失眠症,只有红酒能暂时缓解各种各样的疼痛所带来的痛苦。在1200年前后撰写《病因辨析》这本书时,由于他自己也成了“辨析”的对象,他已经无法拿笔,而只能躺在床上口授,更不能去侍候他的苏丹了。11世纪末,埃及曾经疾病流行,甚至发生了饥荒,这场灾难似乎也耗尽了迈蒙尼德的生命。有时,他会为没有多少时间继续研究、思考和写作而发狂,往往为了一点小事就责骂自己是个没用的人。他的两个儿子亚伯拉罕和大卫可以分担一些压力。大卫挣钱持家,而亚伯拉罕则是一个学者和评注家,并在他的父亲去世之后成为犹太社区的“拉弗”和他父亲的教义的忠实(尽管存在争议)守护人。亚伯拉罕传承迈蒙尼德并提出的某些改革措施,例如祈祷时五体投地和手举棕榈枝。这些习俗必然会受到抵制,并进一步引发了那些曾经对迈蒙尼德对其他文化采取开放态度表示怀疑的人的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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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迈蒙尼德在《迷途指津》中曾自信地声称,《托拉》和《塔木德》中那些明显的相互矛盾以及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都将服从于他的推理,但他越来越陷入了由于临时采用这种方法而造成的困境。最棘手的问题并没有解开,并且在逻辑学家和宗教信徒之间永远存在着难以克服的障碍。他经常发现他的学生已经偏离他的原意甚远,他甚至还听说他们竟然宣称,自己不相信人在复活时灵魂会回归肉体。他对这样的谣传并没有多想,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利用他的名声是毫无意义的。然而,他对经常被人误解不再感到吃惊和沮丧,因为他已经指明了一条作为一个犹太人生存于世的新的道路,而亚历山大的斐洛和巴比伦的萨阿底虽然曾经预见过这条道路,但他们却没有能像迈蒙尼德那样完整而理直气壮地表达出来。这条道路不仅意味着同时保持宗教虔诚和理性警觉是完全可能的,而且除非敢于质疑的智力一直正常运行,要做到真正的虔诚是根本不可能的。从这样一种理性的乐观主义观点来看,一种恢复活力的犹太教将获得巨大的力量。正如迈蒙尼德所殷切期望的那样,无论结果如何,这样一种复兴将使犹太教能够抵御任何对犹太人心灵和肉体的攻击(似乎这个受人妒忌和被人鄙视的民族一直在遭到攻击),直到盼望已久的弥赛亚降临。他还提醒人们,即使到那时,来自大卫家族的真正的弥赛亚也只是一个凡人,而不是半人半神,更不是一个完全的神,而当他重建起一座洁净的耶路撒冷时,整个世界将恢复正常的秩序。狮子和恶狼不可能与羔羊睡在一起。但或许,它们至少会变得温顺些,不再永远也喂不饱,不再那样血腥和贪婪?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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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邪恶的烟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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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质地坚韧的羊皮纸、牛皮纸和附着在上面的墨水烧成灰还是要花点时间的。不同于易燃的纤维纸,动物的皮是很难烧毁的,一开始只能焖烧,随着皮革慢慢地卷曲、皱缩,只有把残留在内部的油脂一滴滴地耗尽之后,才能化为灰烬。所以,直到两天之后,现场的公共行刑官才敢向巴黎的上级报告,所有被巴黎大学的一个陪审团在一年前指控为亵渎神明的《塔木德》已经彻底焚毁。1242年6月的某一天,从早到晚,整整24车《塔木德》在鹅卵石街道上慢慢地、 摇摇晃晃地被运往格雷夫广场注228(Place de Grève) ,它们的命运将由等在那里的公共行刑官来决定。一万多件手稿就用这样的方式焚毁了,用小牛犊的子宫制成的最珍贵的牛皮纸封皮,带肉的一面仍然保持着原来的牛奶色,在缓缓地燃烧着。厚一些的手稿由于书页过多粘在一起,烧到深夜后便泛出一种琥珀色的亮光,使巴黎的夜空散发着一种带有奇异甜味的动物身上的那种恶臭。当这些厚重的典籍被扔向噼啪作响的柴堆时,围观的人群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爆发出一阵阵尖叫。微风不时地从塞纳河上吹过来,带着希伯来“字符”的火焰,书页边上盘旋的火苗,随着烟柱升上夜空,在人群的头顶上飞舞,然后化作烟灰,缓缓地飘落在那些向火里扔书的行乞修士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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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喧嚣的人群中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人正在哀悼,他很想发泄一下自己的悲伤,或许他受过要像尊重自己的身体一样尊重神圣的典籍这种传统观念的熏陶吧。因年代久远而受到损坏的典籍一般会收藏在一个“秘库”里,或任其慢慢地、平静地腐烂,有些甚至还要举行正规的“葬礼”后埋掉。犹太教从来不主张故意弄坏、撕碎或烧毁上帝的文字。烧一本书就等于在柴堆上活活地烧死一个人。或许,这样的思想一直根植于来自罗腾堡(Rothenburg)的年轻而虔诚的学生梅尔·本·巴鲁克(Meir ben Baruch)痛苦的心灵之中。他来到巴黎本来是为了研习《塔木德》的,但却亲眼目睹了他心爱的典籍被烈火吞没的场景。先是教皇格里高利九世命令没收,然后是以狂热著称的基督徒国王路易九世下令焚毁。梅尔之所以来法国,是因为那些来自特鲁瓦拉什犹太学园的学有所成的学生——由于对口传律法进行阐释和裁定而广受尊敬,被称为“ 托萨福学者注229”(Tosafist) ——都聚集在那里,准备继续他们老师未能完成的工作。但是,面对许多新的挑战,托萨福学者同时也在编写一些祈祷诗集,因为公元7世纪以来,在犹太会堂的祈祷仪式上,祷词都是以诗歌的形式吟唱或诵读,其中大部分是哀歌。梅尔·本·巴鲁克立即提议在祈祷诗集中加入一首新诗。这首由几个世纪前的著名诗人犹大·哈列维创作的诗歌把早年西奈山上可怕的雷电引起的大火与巴黎焚书的火焰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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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要被神火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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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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