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337124
就在这个当口,一件真正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发生了。这是一次自发的反抗用图像丑化犹太人的行动,一场在犹太教的核心文化中树立起高大的犹太形象的运动。这就好像是把纳曼尼德口头上对基督教的蔑视化作了犹太人的“心灵之眼”,进而变成了文士的坚定信念,并最终凝固为“启明者”手中的艺术作品。自从中古后期出现镶嵌艺术以来,用犹太宗教习俗及规定这些习俗的经文来开启并照亮犹太人的“心灵之眼”,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那些希伯来手稿的“启明者”丰富的创造力并不是仅仅停留在精心装饰《圣经》各章起始的第一个大写字母这个层面上。他们创作完成了一部几乎无所不包的动物形象图集——乌鸦和鸽子、鹰和鸭子、骆驼和鸵鸟、猫和老鼠、狮子和大象、蛇和乌龟,以及其他许多动物。但是,这并不是那种随意拼凑的小百科。如果说,当时那些德国人只是把他们当成世俗同伴(行尸走肉)的话,那些犹太文士就是要唤醒这种动物化情结。利用《圣经》中丰富的动物形象,西班牙犹太诗歌把以色列人比喻为鹿或兔子,基督徒迫害者就是一群吠叫着追逐他们这些雄鹿和雌鹿的猎狗,或者是一群追不上拼命逃跑的兔子的狐狸。根据行文需要,同样一种动物形象可能出现在不同的页面上。鹰是离开挪亚方舟时第一个被杀死的动物,但它既可以被描绘为袭击人类的猛禽,也可能以以色列人的保护使者的形象出现在画面中。狮子是一种野性十足的动物,但也可以被上帝驯化成温顺的猫,并且狮子本来就是雅各的儿子犹大的武器,所以可以后腿站立起来保护以色列人。杂交动物和神话动物可能会以反传统的形象出现在插图中,但大多已经摆脱了基督教习惯采用的模式。通常出现在圣母玛利亚膝盖上的那个大脑袋怪物回归为《旧约》中独角兽(re-em)的本真形象。赤龙的形象在希伯来手稿中随处可见,几乎都是一条蛇形动物身被鳞甲,长着蝙蝠或飞鸟那样的翅膀,嘴里喷射出邪恶的火焰。
1707337125
1707337126
他们还在装帧古老的手稿时采用一些幻想出来的动物代表犹太人,如把鹰头狮的形象绘制在所谓“鸟首‘哈嘎嗒’”文本中,这是13世纪晚期德国的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很可能是美因兹)制作的一件早期装饰手稿。之所以说它是鸟,只是因为它的头上长着长长的喙。有时它会穿上衣服打扮成犹太人,最典型的是戴上一顶德国阿什肯纳兹犹太人戴的那种倒烟囱形的犹太帽(Judenhut),再现出当年逾越节故事中的情景。但是,埃及人并没有任何自己的动物形象。更糟糕的是,他们往往面容呆滞,没有任何特点。德国犹太人(与西班牙和意大利明显不同)往往狭义地理解“第二诫命”,他们不仅禁止制作“雕像”(偶像雕塑),而且禁止“模仿天上和地下所有活物的形象”。罗腾堡那位曾为巴黎焚烧《塔木德》事件作过哀歌的梅尔不愧是沃尔姆斯的以利亚撒最忠实的传人,他坚决反对在圣典中添加任何形式的插图,认为这是对庄严的祈祷文的一种恶意消遣。
1707337127
1707337128
然而,他却在这场“形象之争”尤其是在逾越节宣讲“哈嘎嗒”故事的争论中全面失利。这类书籍并不是用于犹太会堂的祈祷仪式,而是用于犹太家庭中供家人以及朋友和邻居分享的,有时某位富有的赞助人甚至指定要把插图最丰富的版本分发到整个社区。在阿拉贡和加泰罗尼亚尤其是在法国和意大利(也包括德国的某些地区),由于这种做法在13世纪晚期和14世纪越来越受到犹太人的欢迎,所以赞助人和文士们对反对的声音毫不理会,他们把《圣经》人物描绘成凡人形象,甚至在纪念逾越节的家宴上亲自扮演其中的角色。同时,这种描绘人物的时尚已经不限于“哈嘎嗒”故事,它们不仅进入了《祈祷手册》(mahzorim)(收录了犹太人所有节期和斋戒日的仪式规则和祷文)、《西都尔祷文》(siddurim)(用于日常和安息日祈祷),而且还进入了《摩西五经》,并将其划分成许多方便阅读的部分(每部分的开头都作了各具特色的豪华装饰),以便在社区的安息日仪式上每个星期逐篇诵读。最终,它们甚至进入了全部希伯来《圣经》乃至各种犹太哲学经典之中。为了表达对迈蒙尼德的敬意,对他的《〈托拉〉重述》的装饰尤其精美而豪华。
1707337129
1707337130
然而,正是逾节家宴讲述的“哈嘎嗒”故事使犹太人找回了那种“他们到底是谁”的感觉,使他们从基督徒迫害的非人道环境下解放出来。所以,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由于遭受着强迫皈依、集体屠杀和无端猜忌这些最严酷的压迫手段,从而迫使他们通过展示自己的形象进行反击。这并不是巧合。当然,在这段时间里,犹太人有时会感到难以发挥出自己的想象力,并且觉得仅仅靠文字是远远不够的。最明显、最具有戏剧性和最令人鼓舞的是,他们回击了与复活节联系在一起的所谓“血祭诽谤”以及血腥殉道与妖魔化的指控。14世纪初,一篇西班牙“哈嘎嗒”戏剧性地揭示了犹太人在逾越节家宴上是根据“最后的晚餐”的传统方式安排座位这种荒谬的对位法的真相!这看起来似乎是犹太文士和赞助人无意间对基督徒“装饰画家”作出的回应,但实际上这是一次有意识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反击。
1707337131
1707337132
随着这类地位突出、光彩照人且通常非常美好的形象越来越多,他们开始用摩西的生活来回击基督的生活和受难的所谓献身精神。有时,这些图画故事可以一直追溯到古老年代,甚至追溯到“创世”之初,如萨拉热窝“哈嘎嗒”描述神创世时光辉四射,在深渊的上空突然出现了一道闪光;追溯到亚伯拉罕用儿子献祭向上帝呼唤,雅各与天使角力(完整地作了描述),以及约瑟在埃及的故事,从而预示着将出现摩西式的人物。对犹太会堂里那些被迫参加基督徒布道宣传的犹太人来说,通过受难获得拯救的观念是难以接受的,于是他们就用西奈山上上帝的显现、授予他们律法并把他们改造成犹太人的事实进行回击。对于他们从无从记忆的远古时代以来便开始遭受的无数次迫害和驱逐,他们就用大瘟疫之前关于法老宽容大度的编年史作为鼓舞人心的生动证据。(犹太插图画家尤其是在阿拉贡的“金制”“哈嘎嗒”中,曾经描述了一个与青蛙、蝗虫和野兽以及以一种愉快的卡通方式与虱子一起生活的故事。)
1707337133
1707337134
奠基性的解放史诗是永恒的证据,因为迫害和奴役者的军队被淹没在了红海里,这正是逾越节家宴的内在含义。在逾越节之夜,他们会穿上中世纪欧洲的标准制服,滑稽地模仿法老和他的士兵的形象。法老头戴法国国王或德国皇帝的王冠,士兵们则穿着盔甲沉没到海浪之中。更为真实的是,在14世纪创作的许多“哈嘎嗒”故事中,犹太人和非犹太人具有完全一样的体形、脑袋和面容;西班牙犹太人有时戴披巾(houce),有时则不戴。米利暗和其他以色列女人在欢庆埃及军队被消灭时的形象完全是犹太女人,宛若举止优雅、四肢修长的歌唱和舞蹈演员(其中还有一位敲着手鼓)。亚伦和约书亚也成了英雄人物,完全摆脱了原来那种奇形怪状的基督教讽刺画形象。甚至连在埃及为法老卖苦力的犹太奴隶也像其他人一样,展示出正常的人类形象。但是,偶尔也会出现某些犹太劳工(shtarke)的粗糙面孔。
1707337135
1707337136
可以肯定,许多这样的面孔都是借用了基督教作品的插图,但这恰恰是问题所在。由于犹太人一直受到敌视和围攻,当他们从恐惧中爬起来后,他们只能从主流文化中吸取自己需要的养分,并雇用最好的主流艺术家,因为他们自己的艺术家还没有培养出来或人数很少。
1707337137
1707337138
是的,他们起码要表达一下自己。不是作为飞鸟或野兽(尽管兔子和鹿的精神一直在鼓励着以色列人),而是作为男人、女人和孩子,作为父亲和母亲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围坐在逾越节家宴的餐桌旁,或者(尽管不太常见)聚集在没有行乞修士恐吓和呵斥声的犹太会堂里。有不止一处犹太会堂内部的壁画显示,男人和女人竟然站在一起,虽然女人站在后排,这就从另一方面否定了有关中世纪传统祈祷方式的猜测。这些描绘逾越节家宴的画面是对把犹太人的逾越节想象为密谋杀害儿童的秘密聚会的无端指责的最强有力的回击。如果一个人想要知道犹太人毁坏圣饼的真相,他不需要到处寻找证据,只要看一看逾越节家宴的场面就足够了。每逢逾越节来临,盛有无酵饼(当然不是基督徒用的那种圣饼)的盘子,连同苦草和苦菜(maror)(通常为蓟草)依次端上餐桌,然后由家里的长者抚摩在座的每个人的头顶(这是塞法迪犹太人的一种仪式,似已失传),意思是把一切都封存在他们的记忆中枢中。
1707337139
1707337140
在另一篇由最有艺术造诣的插图画家、阿什肯纳兹犹太人约耳·本·西门·费比希(Joel ben Simon Feibush)装帧的15世纪“哈嘎嗒”中,与同时代的外邦人穿着完全相同服装的两位犹太女人一起用当时规定的姿势托着一篮子无酵饼,这时在场的犹太人要说“请看,这就是我们的祖先出埃及时所吃的痛苦的食粮”(ho lachmah di’anya)。
1707337141
1707337142
逾越节的准备工作和家宴本身的许多感人场面,都包括下面这个不可或缺的场面,它彻底推翻了基督徒有关犹太人对基督徒儿童进行无情的非人道残害的指控。在逾越节家宴上,有一个环节是不可或缺的:一位富有的、地位最高的犹太人给那些不太富有的孩子和他们的母亲分发无酵饼和小甜饼(haroset)(一种由水果、干果仁和红酒制成的小饼,象征犹太人在为埃及人建造房屋时所用的砂浆——意味着用甜味压倒苦味),因此而履行了慈善的义务。在这些画面中,孩子的形象和表现家庭情感的元素几乎无处不在。
1707337143
1707337144
对于犹太人同时从被基督徒固化的残暴形象和拉比简单粗暴的陈规旧制中自我解放来说,那些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其实也不过是最简单的小事,例如,当一个犹太人想要在一篇祝福祷文或一个节日仪式上加入某项有益的内容时,他根本无须顾忌这些内容是否不同于甚至有悖于严肃的诫命。甚至摩西也不是一直在忙碌,他有时也会自娱自乐。也就是说,在这个战乱的年代,只要犹太人能够通过绘画(无论是画别人还是画自己)提振全体会众的士气,就说明他具有表演喜剧的能力。例如,在一本德国《祈祷手册》里,用红酒祝福被认为是不尊敬的,因为一个人必须要仰着头倚在一张桌子上,才能把酒杯里最后一滴酒喝光。更有趣的是,在一本关于准备过逾越节的插图中,在边角处有一个高大完美的形象,一个衣着怪诞的年轻犹太人正在大吃大喝,他弯着指头,这个动作显然是查看他的指甲里是否有残留的食物。当然,如果非要逼问画插图的文士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会辩解说这是某部圣典里的原文,这个年轻人不过是在查看是否有残留的酵母渣和面包屑,因为只有这样的东西才可能留在指甲盖里。但是,如果你真相信这件事, 你就等于相信独角兽是“可食的”注235。
1707337145
1707337146
所有这些并不意味着犹太教这个世界性宗教突然之间变成了一种偶像文化。真理越过一步就是谬误。犹太人非常清楚基督教的偶像投下了浓厚的阴影,毕竟这些偶像不仅竖在祭坛上,并且还被扛着在基督教王国里招摇过市,而一旦需要,它们受到的崇拜就会被作为证明这种宗教偶像神通广大的新证据。对犹太人来说,绘画不过是文字的侍女,仅仅运用于书籍装帧中,尽管其中的书页包金裹银,闪耀着或蓝或红,或深紫或翠绿的光辉,但仍然不过是传授诫命或阐释《塔木德》的“书”罢了。在不撼动神圣“字符”的崇高地位的原则下,他们决定用绘画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乐趣。这在历史上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
1707337147
1707337148
但是,只有在文字和绘画是相互补充、相辅相成的情况下,或者说只有在其中的文字和字符本身就具有一种神秘的魅力,类似于(而不是亵渎)认为上帝是通过字符创造了宇宙和世界的 《论创世》注236(Sefer Yetzirot) 所表征的喀巴拉神秘主义传统体系时,这样做才是有意义的。他们所用的字符是希伯来文的原始形式。因此,如果发现他们除了借鉴哥特式艺术形式(主要是建筑),一种独特的犹太教绘画艺术就是用字符和文字组成人物时,我们不应该感到惊讶。据说,他们的微写艺术——这是一种书写微型字符的奇异方式,有时所写的字符是如此之小,以至于用肉眼很难辨认(起码像我这样有点花眼的中年人难以辨认),似乎远远超出了想象中精密机械的灵巧技艺——可以一直追溯到9世纪。一个讲得通的解释就是,对于一种为了生活不停地装卸马车和匆匆赶路的文化来说,把他们本来已经便于携带的《托拉》经卷进一步压缩是非常有意义的,例如把《以斯帖记》的全文写在一页对开的纸上,或者根据需要记在一个碟子上或一块布上。不仅如此,大量的《托拉》和《圣经》文本需要发音指导,即在原文的空白处加注读音,这正是最早的一批微写专家所做的工作,他们的作品即后来形成的所谓 《马所拉文本》注237 。但是到14世纪,当他们用希伯来“字符”来描画狮子和赤龙、鹰头狮和鹰、狗和国王时,显然有某些其他的事情正在悄然发生着。在这些扭曲、盘旋、舞动的形象中,在这些所谓的“字符图像”中间,正孕育着某些古老犹太传统的细胞。这些细胞在不断地变异、适应和自我更新它们一旦在世界上释放出来,也就意味着他们将为了躲避一只只企图灭绝他们的魔爪而不停地逃亡和流浪。
1707337149
1707337150
1707337151
1707337152
1707337153
1707337154
1707337155
1707337156
1707337157
1707337158
1707337159
1707337160
1707337161
1707337162
1707337163
1707337164
1707337165
1707337166
1707337167
1707337168
1707337169
1707337170
1707337171
1707337172
1707337173
[
上一页 ]
[ :1.70733712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