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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萨·米科娃(Lisa Miková)是与安嘉同车抵达的捷克囚犯,她解释道:“波兰妇女们简直不敢相信,她们说:‘你们不吃吗?’我们告诉她们:‘不,太恶心了,碗还没洗呢。’她们哈哈大笑,然后又问:‘我们能吃你们那份吗?’我们看见她们的样子有多饥饿,还看见她们在舔那些味道难闻的盘子。第二天,同样的汤又来了,我们再次犹豫了。波兰人告诉我们:‘我们过去也用刀叉、勺子来吃饭,那是正常的。但这地方就不正常。如果你不吃,你就会失去体重,你就会失去用处,你就会死。’我们能够想象到的,只要看看周围就知道了。所以我们就开始吃了,就算再恶心我们也得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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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几个晚上,她们很难睡着,就算睡过去了,也会因为清晨点名而被粗暴地叫醒,她们被看守抄着棍棒赶出营房。然后,她们乖乖脱去衣服,排成行列,在寒冷和黑暗中站立好几个小时,被反复检查,这毫无理由,纯粹就是为了折磨她们。有些看守殴打她们,还骂骂咧咧地喊着:“肮脏的犹太猪!”有些看守朝她们扇耳光、吐口水。许多人被拽出队列,然后被押走。“在到达点名区之前,你不得不踩过大片烂泥地,你头顶上则是高耸入云、喷着火焰的烟囱。那是真正的地狱……渐渐地,我们开始明白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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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安嘉等待生死判决时,她得庆幸她有鞋穿,尽管这双鞋并不合脚,穿得她双脚疼痛。那些没有鞋穿的人冷得瑟瑟发抖,只能听天由命。如果没有鞋子保护双脚,以免受到阴冷潮湿的厚厚泥泞的致命伤害,谁都无法存活下来。安嘉自己都几乎冻僵了,她暗暗发誓,无论何时何地,都得穿着那双木鞋。她也学会了其他生存诀窍,主要是自我隐藏的办法,低下头颅,混迹人群,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囚犯中明显分为东西两个派系,以德国人、奥地利人、捷克人为一方,以波兰人、罗马尼亚人、匈牙利人以及其他国家的人为另一方。鞋子、食物、衣服经常在人们睡觉期间被偷取。一旦双方的紧张关系达到临界点,双方就会爆发斗殴,而卷入斗殴则容易被抓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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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嘉说:“你越是融入营区,就越是懂得如何应对、如何生存。每个人都知道,尽量不要冒犯德国人……要像蚂蚁那样爬到角落里去,这倒没什么。总之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安嘉能够听懂德语命令,因此比那些不懂德语的狱友更能应付自如,这对安嘉帮助很大,而且她有敏锐的直觉,懂得远离那些奸诈的、危险的人。更为明智的是,安嘉从不去考虑下个小时会发生什么,她只要专注地熬过这个小时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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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嘉说:“恐惧令人无法忍受,但你必须勇敢面对。我再次回想起郝思嘉在《乱世佳人》里面所说的话:‘明天再想吧。’我就是这样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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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嘉把接下来的十天称为“人间地狱”,她每天都能闻到死亡气息。在那里,时间概念不复存在,她仿佛过了一百年。她一个又一个小时地熬过去,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安嘉说:“你总是会感到害怕,每天害怕二十四个小时。”那里几乎没有食物可以充饥,只有发霉的干面包,早上是寡淡的咖啡,晚上是寡淡的盐水,甚至连草叶都没得吃。在奥斯维辛,且不说数千人死于饥饿或疾病。人们得到的食物还会引起胃痛和腹泻,而且在人们这一生中,还是第一次无法在内急时直接上厕所。安嘉说,实际上每个人都得过痢疾。“我留给你自己去想象那情景和气味……你满身污秽,但无法清洗。我总算艰难地熬过来了。正是怀孕给了我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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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只有很少时间上公厕,在此期间还遭到党卫队军官用长棍或草叉棒打或猛戳,党卫队军官喊着:“赶紧!赶紧!”安嘉说,她永远忘不了纳粹这种羞辱人的“运动”,在污秽不堪、臭气熏天的公厕里,纳粹在妇女们排泄时从后面捅她们的屁股。“他们就是为了从中取乐,让你不得安宁……他们说,就是要在任何时间、任何情景下戏弄犹太人……这实在是太下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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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铃声响起,那就是点名时间,清晨和黄昏各一次,在人们当中进行又一轮筛选。在错综复杂的死亡算术中,有太多数字需要被清点入册,这种裸体点名经常持续三个小时以上。妇女们在叼着卷烟的所谓医护人员面前走过,她们羞愧难当。“这太可怕了,无论穿不穿衣服都同样可怕……我们又饿又怕,还要被指派到左边或右边,我们那时候已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清晨4点整……你站在风里雨里……你总是会很害怕,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如果他们知道我怀孕了,那么我的结局就被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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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嘉至少经历过十二次这种形式的筛选。“我不认为他们把我们当人看。唯一的筛选标准是:‘她是否可以干活?’”安嘉在心里反复问自己:“我能做到吗?这次我能混过去吗?”安嘉补充说:“你心中只会剩下我、我、我……在生与死之间,你会选择生……你对生与死无能为力,但你知道,你要选择生,且不论其他人都已放弃。这与其他人无关,但你要选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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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名单上出现空缺——要么病了,要么死了——囚犯们就要被迫站上好几个小时,因为极度疲劳而摇摇欲坠,直到凑够人数为止。尽管筋疲力尽,尽管每天只能摄入几百卡热量的食物,因而极度虚弱,但在每天两次的冗长点名中,怀孕的、赤裸的安嘉只能像其他人那样,强撑身体而不能晕倒。“如果有人晕倒或者生病,她们就会直接被送去毒气室。我头很晕,因为我怀孕了,因为我很害怕,因为我又冷又饿,但我的朋友挽起我、扶起我、撑起我,我就这样得救了……大家都对我很好……因为在奥斯维辛,你绝对不能生病,你要么去医院,在医院里被枪杀,要么走进毒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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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她活下来了,又活过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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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佩莉斯嘉渴望与蒂博尔重逢那样,安嘉也渴望回到贝恩德的怀抱。希望是她仅存的东西。希望明天会更好;希望自己不要生病,不要流产;希望自己活着走出去。贝恩德比安嘉早一个星期来到奥斯维辛,他是否也熬过了最难熬的过渡期呢?他是否住在营区另一面的某个铺位上呢?他是否内心同样骚动,就像安嘉担心他那样担心着安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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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正如佩莉斯嘉那样,安嘉也很快了解到,女人和男人是分开关押的,两者相距甚远,中间隔着三米高的水泥墙,还有好几公里的缠绕铁丝网。安嘉也得不到其他家庭成员的消息,包括父母和祖父母、叔叔和姑妈全都音讯全无。就算毒气室和烟囱是真的,像她那样比较年轻和健康的家人是否能够得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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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嘉的姐妹热德娜从比克瑙灭绝营寄出的明信片,明信片中提到“要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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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嘉并不知道,自己只是少数。在被运到奥斯维辛的大约130万人当中,有110万人将会死去,其中就包括她的绝大多数家人。安嘉后来发现,有些家庭成员受到哄骗,以为自己能够入住家庭营。所谓的家庭营,是党卫队于1943年夏天在比克瑙设立的,当时国际红十字会在获准参观泰雷津后,又要求正式检查奥斯维辛。作为纳粹全球宣传攻势的组成部分,从那时起,所有从泰雷津来到奥斯维辛的新来者都被安置在家庭营,在那里,他们可以保住自己的行李、头发和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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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捷克的新囚犯由此被迫向在家和在泰雷津的亲戚写明信片,以平息人们在失去离家亲人音讯后与日俱增的恐慌。1943年10月,在布拉格施尼尔绍娃大街,安嘉的表姐妹奥尔加收到其中一张明信片,这是安嘉的姐姐热德娜写的。她用德语写道:亲爱的,我与丈夫、姐妹、外甥在这儿。我们都还好,也都很健康……致以问候和亲吻,你的热德娜·伊西多尔。热德娜冒着生命危险,在地址栏第一行,用希伯来语单词“面包”(Lechem)代替了“奥尔加”(Olga),希望她的表姐妹能够意识到他们正在挨饿。奥尔加读懂了,很快就寄去一个食品邮包,但热德娜及其家人是不太可能收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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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当年,国际红十字会的罗塞尔博士的确曾突然造访奥斯维辛,但他并未看见任何营房或医务室。相反,他与一名党卫队年轻军官大谈冬季运动,答应在他离开之前提供药物和烟草。由于罗塞尔的组织并未如预期那样继续提出实地视察的要求,党卫队便清理了家庭营。安嘉那轻信别人的来自泰雷津的父母、祖父母以及孩子们,此前一直在所谓的“惊涛骇浪中的避风港”里接受庇护,此时再次流离失所。3月8日夜间,营区内发生了针对捷克公民的最大规模的集体屠杀,在将近5000名捷克犹太人当中,大约3700人命丧毒气室,其中就包括安嘉的绝大多数亲人。在步向死亡的路上,许多人听到有人在唱捷克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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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比克瑙停留一个多星期以后,安嘉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她再也没有勇气考虑亲人的命运;她甚至不再考虑腹中孩子的命运,孩子的存在只会把她置于极度危险中。她唯一能够思考的是如何通过下一次筛选,她唯一能够做到的是尽量避免吸入白色的骨灰,那些骨灰正在集中营里四处飘散。1944年10月10日早晨,安嘉无意中听到门格勒医生告诉下属:“这次,货色很好。”门格勒继续做出个人选择,围着妇女们前后打量。又一次,安嘉怀孕的事实未被发现,她活下来了。“我们就像牲畜,正要被送去屠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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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早晨,安嘉仍然赤身裸体,拿着衣服,她与一群妇女并未回到她们那肮脏的营房,而是走向一栋巨大、低矮、阴森的建筑物。任何因为恐惧而脚步迟缓的妇女都会遭到牢头如雨点般的敲打。安嘉心里想:“这就是吗?这就是他们告诉我们的毒气室吗?我本来以为我要被选去工作的。”尽管她也知道,所谓工作,只不过意味着劳作至死,而非立即被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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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栋陌生的建筑物里,她们被勒令接受淋浴。她们做着祈祷、带着希望,走进淋浴室,她们都感到茫然无助。她们简直不敢相信,从淋浴头里喷涌而出的是冰冷的水,而不是毒气。有人喊道:“这是水!我还活着!”她们总算比前几天干净了些,她们又拿到几件二手衣服,还拿到一点儿面包和香肠,然后以疲于奔命的步速被推上铁路站台。她们被装进货运车厢,大约每500人锁在一节车厢里,火车拉着她们远离奥斯维辛的火焰,以及那夹杂着硫黄味、酸臭味、腐烂味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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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车厢裂缝,安嘉窥见那些致命的橙红色火焰,她不知道自己会被送去何处,但在这几个星期以来,她第一次能够大胆呼吸了。“我们被送走了,我们都很激动,因为我们知道,不可能比这里更糟糕了……那种活着离开奥斯维辛的感觉,你简直无法想象!就像飞升到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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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嘉总是说,看着比克瑙这座地狱从视线里消失,是她这辈子最伟大的时刻,对于拉海尔和佩莉斯嘉而言也是如此。她们都没有意识到,她们自己,以及她们尚未降生的婴儿,仍然要面临巨大的威胁:饥饿、劳累、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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