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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最后一天的晚上,安嘉已经怀孕六个月,她仍然把自己的身体状况隐藏在布袋状的宽松衣服底下,但她不小心绊倒一个沉重的金属工作台,后者重重地砸在她的腿上,幸好没有伤到骨头。“我当时就想:‘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会怎样?’我被送去临时医务室,我在那里包扎伤腿,还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时间。那里很温暖,而且我也不用去工作了。虽然那里没有多少食物,但我能够节省力气,以便治愈我的伤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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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嘉躺在小型医务室里,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情况好些,以免被送回奥斯维辛,她知道伤病不是好事情,尤其是在这个要么劳动、要么死亡的地方。有些妇女甚至不知道这里有个医务室。有些妇女虽知道,但害怕医务室只是杀人场的中转站,因此她们从来不去医务室,宁愿自行处理伤口、溃疡、疾病。格蒂·陶西格说:“当你生病的时候,要么干活,要么去死。许多人用尿来治疗皮肤病,毕竟我们都有尿。尿液也帮助我最好的朋友治好了脓疮,而之前她的手臂都在流脓。还有一次,我的床板塌了,我的后背重重摔在地上,我有一阵子动弹不得。没有医生来看我,但我还是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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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安嘉都没有时间真正顾及腹中正在孕育的胎儿,在医务室里,她总算能够关注腹中的胎儿了。当年怀上达恩的时候,安嘉并没有感觉到达恩在踢肚子,但这一次,安嘉能够感觉到胎儿还活着。安嘉回想起自己与贝恩德在泰雷津干草棚里那些浪漫的晚上,她预计孩子会在1945年4月底降临人世。她开始设想,如果她和孩子都活下来了,之后将会怎样呢?安嘉不可能在毛特纳洛娃医生面前掩盖怀孕的事实,这位捷克儿科医生负责照看她,她也向医生讲述了自己的担忧。“我跟她说了许多愚蠢的话。我说:‘如果战争还没有结束,我的孩子就出生了,将会怎样呢?德国人会把孩子从我这儿抱走,送给一个德国家庭吗?我去哪儿找孩子呢?’这最终没有发生,德国人也没有杀掉我和我的孩子。我经常跟她讨论这个问题,她并没有出卖我,而且对我很好,她向我保证,我一定能找到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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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嘉最终还是回去工作了,但被安排在所谓“轻松”的岗位,包括每天在工厂里拖地,从顶层拖到底层,包括楼梯,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尽管这份工作单调乏味,但安嘉却说这是对孕妇最好的锻炼了。而且,看守们并未发现安嘉怀着孩子,否则肯定要把她送回毒气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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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海尔也很幸运,她的老板是个捷克人,对她很好。拉海尔说:“当他看见我的腹部日渐隆起,他就让我坐下,不用站着,我只需要检查机翼上的铆钉是否拧好了就行。我的体重减轻了,但我已不再晨吐……所以我很想保住这个孩子。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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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1945年1月,为犹太工人准备的营房终于修建完毕,新营房在大约两公里外,在汉默尔贝格区沙赫特维格街。眼下正值气温下降的时节,妇女们被赶出温暖的、滋生臭虫的床铺,搬进滴水成冰的新营房。她们在暴风雪期间到达此地,发现这里冰雪覆盖、高墙环绕。营房还带有未干透的木头和水泥气味,也没有取暖设备。水从屋顶渗到墙壁上,浸湿了她们睡觉的草垫。由于屋顶太低,架子床只有两层,而不是通常的三层。当时没有人意识到,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上铺是湿的,下铺是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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盥洗室建在另一栋房子里,而且开始时还没有投入使用,妇女们只好在户外水龙头旁边擦洗身体,经常被冻僵。她们开始时还有小煤炉,甚至还有些木炭,但牢头把木炭偷走并在自己的房间里生火取暖,结果营房的窗户每天晚上都会结上厚厚的冰块。关押来自俄国、乌克兰、意大利、波兰、法国以及比利时的战俘的营房也在同一个区域,妇女们偶尔可以隔着带刺铁丝网认出那些战俘。少数战俘作为电工和技工在妇女们所在的工厂里工作,由于大家都是工友,所以他们对那些妇女来说算是老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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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双方都冒着生命危险把包裹着石头的纸条扔过围墙,以此互通消息。双方彼此交换关于战争进程的消息,有些人甚至发展成情侣。佩莉斯嘉懂得多国语言,一位囚犯请求她把一封情书从法语翻译成斯洛伐克语,这是一桩会受到严厉惩罚的“罪行”。尽管如此,她还是欣然接受了,她回想起自己与蒂博尔彼此往还的情书,回想起她在奥斯维辛隔着铁丝网认出蒂博尔的奇妙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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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在营房里,一名党卫队看守看见佩莉斯嘉用铅笔头在小纸片上写着什么。这是一位妇女的回信,那位妇女与比利时战俘坠入爱河。佩莉斯嘉看见看守向她扑来,她把纸条揉成一团吞了下去。她因此遭到毒打,之后又受到长期审讯,但她始终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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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民营的德国公司需要让这些奴工活着,至少活到战争结束为止,因此公司给囚犯们发放了冬衣,包括长筒袜和黑色木鞋,穿着这种鞋子在工厂里走来走去,会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不过鞋子并不够分,因此许多妇女不得不穿着她们在奥斯维辛分到的鞋子,那些鞋子鞋底很薄,并不合脚。木鞋也不是最佳选择,因为木鞋要么太大、要么太小,穿木鞋的人脚上会磨出让人疼痛的水泡,这些水泡难以愈合,久而久之就会发生感染。由于鞋底没有坑纹,穿木鞋在冰面上走路很容易滑倒。另外,木鞋没有后跟,因此木鞋里总是灌满雨水或雪水,而且总是无法弄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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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鞋还有其他不便,妇女们穿着木鞋走在坚硬的鹅卵石路上,会发出嘈杂的回响,这让本已疼痛的骨头更加疼痛。更有甚者,党卫队看守穿着擦得发亮的厚底军靴,沿途走在她们身边,催促她们跟上步伐,而且还吆喝着:“左,二,三,四……!”克拉拉·罗伏娃说:“住在我们上下班路上的人们也不好过,他们甚至向工厂抱怨我们早上5点发出的响声。想象一下,500人穿着木鞋走在路上的情景。当时正值灯火管制。人们都不敢打开电灯。然后到了6点,夜班的工人下班了,再次发出响声。早上这几个小时是人们仅有的睡觉时间,因为英国皇家空军飞回英格兰了。我们才不在乎,反正我们都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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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有了新鞋子,妇女们还是穿着可怜兮兮的破衣烂衫,这些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只能靠夹子和针线拼接起来。她们绝大多数人也没有内衣和袜子。如果她们幸运地找到一块破布,她们就会把破布当头巾,包裹被剃去头发的头顶,以抵御上下班路上凛冽的寒风。然后,她们会用同一块破布当汗巾,或塞进鞋子变成衬垫,或包裹被冻伤的脚趾。尽管如此,看守经常会把她们的破布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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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往返工厂的黑夜行进变成新的折磨,尤其是双脚疼痛、四肢冻僵的时候更是如此。安嘉说:“穿越城镇的路很长,他们朝我们吐口水,对我们骂骂咧咧。我们不得不继续走,没有大衣……没有长筒袜,没有其他御寒衣物……真的很凄凉。”幸存者查夫纳·利夫尼(Chavna Livni)说:“每天穿越漆黑的城镇,天还没亮,一片漆黑,大街上几乎没人,久而久之,我能认出路上每块石头,每个寒风凛冽的街角,我们回来的路同样是一片黑暗,我们走进冰冷的窝棚,那里有个炉子,但从来不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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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冬季来临,雨水就变成雪水,又冷又饿的囚犯们精疲力竭地沿着排水沟艰难跋涉,她们身上覆盖着飘降的雪花。在她们身边站着党卫队看守,看守们穿着好几层衣服,外面还套着长及膝盖的军大衣或斗篷,步枪背在肩膀上,而戴着手套的双手则深深插进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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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海尔有一位善良的德国班组长,此人私下给拉海尔弄来几片白色棉布,这些棉布是用来打磨机翼的,边角上还印着“弗赖贝格集中营”。其他人设法得到了针线,拉海尔借了过来,给自己和芭拉缝制了时尚的胸罩。那位善良的班组长还给了她们一些食物,也正是那位班组长,在得知她们没有领到木鞋后,给她们找来几双。“他的理由是,我们会被机器上掉下来的铁屑割破双脚,然后就会感染,但我们始终认为,他是为了让我们在刮风下雨的天气,在走着上班的路上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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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奥波丁娜·瓦格纳(Leopoldine Wagner)是一位奥地利人,被请来给意大利战俘当翻译,她也是工厂雇员,同样冒着生命危险帮助囚犯。她说:“当你看见(这些妇女)骨瘦如柴、剃去毛发,在零下18摄氏度的低温中没有衣服、没有袜子、穿着木鞋……双脚血流如注,你会感到心碎。”当她面对此情此景,看着人们“备受折磨”且“身世悲惨”,看着人们双脚渗血流脓,她为自己嫁给德国人而感到羞耻。当她发现所有囚犯只能吃“可怕的”菜头汤,她就尽量在囚犯来她办公室擦地板的时候,给囚犯一片面包或其他食物。有一天,她给了一位妇女一件连体内衣,因为对方根本没有任何衣物可以覆盖后背或承托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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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名党卫队军官把这件内衣还给了她,还问这件内衣是否属于她。她羞涩地点了点头。对方冷冷地告诉她:“如果你要把东西给别人,那就给德国人。否则你的名字就不再是瓦格纳夫人,而是第1000号,或者其他什么号码的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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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奥波丁娜·瓦格纳的身份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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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如此威胁,利奥波丁娜·瓦格纳如此害怕,几乎再也不敢帮助囚犯了。“我自然感到害怕。如果一个人不肯学狼叫,这个人已经有一只脚迈入集中营了。”然而,有一天,她碰见十几岁的匈牙利犹太人伊洛娜(Ilona),她知道对方战前是一位钢琴师。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决定帮助伊洛娜逃脱。她说:“我反复跟她说我姐妹在奥地利的地址,这样她就能记住了。我的想法是,她能够藏身于一处修道院。”在当地天主教神父的帮助下,她在老城中心圣约翰教堂的告解室里存放了一套修女制服,然后告诉伊洛娜,在下次去附近的济贫院淋浴的时候,想办法逃脱看守的监视跑到教堂去。“我并不知道她最终的下落,但那套修女制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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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当地人,比如克里斯塔·斯托泽尔(Christa Stölzel),当年才17岁,在工厂办公室里工作,她也同情囚犯。她在自己的午餐盒里藏些面包和蛋糕,放在废纸篓里,这样晚上清洁办公室的囚犯就能找到食物了。这在当时是重罪,但她多次这样做,希望能够帮助囚犯。其他人也采取种种善举,如班组长会为患脓疮的囚犯留几件衣服,或者在某些场合留下一小包食糖,就藏在机翼的框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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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绝大多数城镇居民无所作为,这要么出于恐惧,要么出于愚昧。瓦格纳夫人说过,营区“与世隔绝”。她补充道:“绝大多数人只知道汉默尔贝格有些营房,但对于那些在营房里受苦受难的囚犯,市民们根本不想关心。”由于缺乏外界干预,妇女们的困境在冬季来临时越发严重。尽管她们宁愿三四个人睡一张床板,一起盖一块薄薄的毛毯,她们还是几乎冻僵,她们的双手双脚冷得就像冰柱。严寒总是伴随饥饿而来,她们越是需要消耗热量来保持温暖,就越是感觉到饥肠辘辘的痛楚。久而久之,她们的身体和心智开始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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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让妇女们感到沮丧的是,当她们每天穿行街道的时候,她们会看见弗赖贝格市民过着一切如常的生活。她们看见孩子在堆雪人,或者穿戴冬天的衣服、帽子、围巾放学。她们看见男人出门上班,而妻子在窗户里挥手送别。丽萨·米科娃说:“我们看见人们在温暖的房子里打量我们。周围都是党卫队,有20人左右,人们不可能与我们交谈或给我们食物,甚至没有人试图这样做。人们对此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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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14岁的格蒂·陶西格知道,她的父母和姐妹已被毒死在奥斯维辛。她说:“当你看见别人的家庭愉快地坐在温暖的家里,吃着,笑着,过着平常的生活,你会感到更加伤心。没有人对我们寄予同情。没有人。我们只不过是游魂野鬼。我们都不认为自己能够活下来,都不认为自己能够再过上正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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