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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01 安嘉还有其他担忧。由于嫁给德国人的安嘉已被剥夺捷克斯洛伐克国籍,而且捷克斯洛伐克正在驱逐所有德国人,安嘉担心自己也许会有危险,就算她自己是犹太人也无济于事。安嘉每天都用婴儿车推着爱娃,前往各个政府部门去填写表格,劝说政府官员恢复她的国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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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03 仍然没有贝恩德以及其他家人的消息,尽管安嘉早已询问过所有可能见过他们的人。安嘉拒绝放弃希望,她告诉自己,贝恩德正在回家的路上。然后,渐渐地,通过与其家人认识的人们,安嘉终于得知了至亲的命运。安嘉的父母和姐姐们,以及彼得和安嘉的姐夫,都被关押在比克瑙的捷克家庭营,用以迷惑红十字会。安嘉那自豪的父亲斯坦尼斯拉夫,他的眼镜和精神早在泰雷津时就已被碾碎,几周之内便死于肺炎。爱笑的热德娜及其丈夫赫伯特,与鲁热娜一起,在家庭营被清空后就被毒死了。安嘉的外甥彼得只有8岁,在被毒死之前还遭到看守的性虐待。安嘉的母亲伊达,那位乐天快活、体态丰盈的女家长,那位掌管皮革厂资金往来并且深受女顾客欢迎的女老板,在所有亲人都被送走并且几乎肯定是被送进毒气室后,终于发疯了。“别人告诉我有关母亲(发疯)的时候,也许还感到抱歉,我并不知道此事的真假,但如果这是真的,那也许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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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05 就在安嘉努力接受上述信息的时候,她在大街上遇到了一个人。“我是在一条非常狭窄的街道上偶然遇见他的,那条街道叫那普利科佩克街……我甚至不记得我去那里干什么了。那个人就在那里。我在战争爆发前就认识他了,但我从未意识到他与贝恩德就在同一座集中营……他看见我的时候很高兴,然后他说:‘你知道吗?不要再等你的丈夫了。他就在解放之前被杀害了。他被射杀的时候我就在现场。’我永远感激他,他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告诉我。他让我不再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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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07 安嘉终于知道,就在贝恩德于1944年9月抵达奥斯维辛二号营-比克瑙灭绝营后不久,他就被选派到俾斯麦胡特(Bismarckhütte)附属集中营里的制造厂和军需厂去工作,这座附属集中营位于西里西亚地区的霍茹夫-巴托里(Chorzów Batory)。集中营邻近贝格胡特(Berghütte)公司经营的俾斯麦钢铁厂,它控制着大约200名犹太囚犯,强迫他们从事体力劳动或制造武器零件。贝恩德熬过了严寒的冬天,但在1945年1月18日,所有囚犯都被疏散到30公里外的格利维采,他们在厚厚的积雪里“死亡行军”。贝恩德甚至可能加入了佩莉斯嘉的丈夫蒂博尔那茫然无助的队伍,但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两人是否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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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09 任何掉队或跌倒的人,都会在后脑勺挨上一枪,然后被丢弃在道路两旁,瞬间冻成僵硬的尸体。这就是蒂博尔遭受的命运。那些留在队伍中的人,其实早已无异于“行尸走肉”了,他们被塞进运牛卡车,然后再转乘火车,最终抵达诺德豪森-多拉(Nordhausen-Dora)集中营或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就是在最后这段旅程中,贝恩德被一名党卫队看守射杀在火车前面。几个月后,没有人能够告诉贝恩德的遗孀,他的尸体是被如何处理的,可能就是被丢弃在某处冰天雪地里。安嘉也不知道贝恩德下葬的地点,她甚至无处寄托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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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11 安嘉也无法知道为何贝恩德会在如此临近战争结束的时候被杀害,尽管在集中营里生活了五年后她几乎可以确定地感知到,杀戮不需要理由。在贝恩德被杀害几天后,苏联红军进抵格利维采周边地区,这本来是可以解救贝恩德,而且让他与怀孕的妻子团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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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13 贝恩德永远无法回家的消息几乎击垮了安嘉,就算经历过种种苦难,她还是难以接受这一噩耗。安嘉心如死灰,但她拒绝向绝望屈服。她还有许多亲人需要哀悼,还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而爱娃是她首先要考虑的。安嘉想方设法收拾心情,迈开步伐继续走下去。“我没有时间哀伤。有人问我:‘你如何应对?’我说:‘我没有时间应对。我必须为了维持生活而做必须做的事情。’钱永远不够,因为我不知道,我的下一枚硬币得从什么地方挣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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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15 安嘉还接到更加沮丧的消息。安嘉曾经把最珍贵的财产托付给最信任的女仆,后来女仆羞怯地交还了贝恩德的钟表以及其他遗物。但女仆承认,自己已经把那些绿色丝绸窗帘卖掉了,还把安嘉所有的珍贵照片烧掉了,因为女仆害怕这些照片会连累自己惹上官司。“我真想杀了她!在我所有需要寻回的东西当中,最宝贵的就是那些照片了。”对于从集中营回来的人来说,失去的已经够多了,财产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身外之物,但最为宝贵的是回忆。对于这些人来说,对亲人的回忆突然意味着整个世界,安嘉也是如此,但女仆却告诉她这些都丢失了。安嘉并没有放弃,她前往摄影师的工作室,那位摄影师也是犹太人,曾经为安嘉和贝恩德拍摄婚纱照。尽管摄影师已经身亡,但底片仍然留在他的文件夹里,因此安嘉能够重新冲晒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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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17 安嘉首先要考虑的始终是爱娃。“我必须为她考虑,也正是她让我继续前行……她是我所真正拥有的一切,永远都是我的。我们都爱自己的女儿,但我感觉到这根脐带是永远无法剪断的……如果我要让她活下来,我就必须守护在她身边。我必须满足她的生活所需,满足她的精神需要和物质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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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19 战争结束后的第一个夏天,奥尔加及其家人外出度假了,安嘉决定前往特雷贝克绍夫采-普德奥雷宾,去看看家族的房产和生意是否还在。安嘉只知道,所有这些产业都被征收了。安嘉带着年幼的女儿,前往威尔逊车站,登上回家的列车,回到那个承载她快乐童年的地方。“我没有钱,我也无法工作,因为爱娃需要我。我下定决心,既然我是整个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如果工厂仍然运转,就算已被当局征收,我也会告诉他们,我有个小孩需要抚养,我需要拿回某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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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21 安嘉抵达工厂的时候,儿时夏天的深刻记忆涌上心头,她曾经与家人在露台上吃饭,她曾经带着枕头躺在花园的角落里看书。她曾经害怕那座高耸的砖砌烟囱会塌下来,压死全家,如今这烟囱只会让她想起其他更为邪恶的烟囱,她几乎不敢走进那座烟囱的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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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23 安嘉跟公司的党委领导们谈话,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同意每月向她支付一笔微薄的津贴。“虽然非常微薄,但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些。”安嘉姐姐的包豪斯别墅同样被征收了,已经成为其中一名工人——也是一名模范党员——的起居室,因此安嘉和爱娃只能分配到一个角落里的小房间,没有厨房和浴室,也几乎没有任何家具。“他们对待我就像对待妓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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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25 尽管安嘉最初喜欢这种久违的、不再几百人生活在一起的自在,喜欢这里无污染的新鲜空气,但她很快就被孤独所压倒。她那些已寂然无声的家人发出的声音充斥着她的脑海。她会在睡梦中回到那个充满欢声笑语、温暖而美丽的家,那里有家人慈爱的怀抱,但这些都已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梦魇。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但她仿佛置身于另一座集中营,与她经历过的集中营同样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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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27 置身于这座小小监牢里,安嘉甚至不能从她小时候游乐嬉戏的大花园里摘一个西红柿。更为糟糕的是,有一天,当安嘉推着别人给她的婴儿车带着爱娃外出时,一名她早已认识的捷克老妇人拦住了她,冷冷地说:“那肯定是纳粹的孩子!”老妇人的冷言冷语撕开了安嘉内心的伤口,安嘉泪如雨下、匆匆离开。“捷克人对我非常恶劣,这非常伤人。这些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人。我并不期待德国人给我什么补偿,但捷克人和党员们让我觉得我早就该死了。这真是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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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29 尽管如此,在那里也有意想不到的善举。当安嘉父母的朋友听说安嘉还活着,他们就陆续前来探访,并且致以慰问。安嘉此前并不知道,斯坦尼斯拉夫和伊达曾经把最精美的银器、瓷器、地毯和珠宝交托给这些朋友,他们在战争期间勇敢地保存着这些财产。安嘉非常感动,因为父母的朋友把这些宝贵的财产交还给了她,安嘉感谢他们的诚实守信。“实际上,我得到了一切。”尽管如此,这些细微的善举也并不能改变“家不成家”的事实。当表亲奥尔加发现安嘉在那里的生活状况后,她便坚持安嘉和爱娃应该回布拉格。此后不久,安嘉的姐夫汤姆·毛特纳的朋友前来拜访,来访者从英格兰带来了食物和衣物。来访者名叫卡雷尔·贝格曼(Karel Bergman),是一位制作假发和发网的犹太工匠,他的父亲曾经拥有一家工厂,安嘉在战前就认识卡雷尔了,但他与汤姆一样,早就逃到了英格兰,他在那里在战斗机司令部当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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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31 安嘉没有自己的住处,也没有多少可维持生活的收入,处境并不安稳。安嘉不可能永远跟奥尔加住在一起,她必须走自己的路。卡雷尔开始对安嘉表示好感,这让安嘉感到宽慰,但她又花了三年时间,才说服卡雷尔与她结婚。“我知道,他作为一个男人,不仅对我来说是个依靠,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爱娃需要一个父亲。如果我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我的做法就是正确的。”这对情侣终于订婚了,但还不能立刻结婚,因为安嘉还要等待自己恢复捷克斯洛伐克国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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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33 几乎每天安嘉都会带着爱娃前往政府部门,去跟进自己的个案。安嘉会把爱娃连同婴儿车停在外面,自己进去与民政官员交涉,出来的时候总会看见成年人逗弄她那漂亮的婴儿。然而,安嘉很快发现,正是当局在为她的申请设置障碍,因为如果她不是捷克斯洛伐克公民,当局就永远无须交还工厂或给予补偿了。在长达三年时间里,有一名跟安嘉打交道的官员几乎每天都问她:“你真的会说捷克语吗?”尽管官员们每天都在用安嘉的母语与她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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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35 1948年2月20日,安嘉终于说服当局再次承认她是捷克斯洛伐克的合法公民,那年她30岁,并且正式成为卡雷尔·贝格马诺娃太太。安嘉的新丈夫比安嘉大十五岁,当时已经45岁了。1939年,卡雷尔逃离保护国,前往英国并加入皇家空军,但他年纪太大,不适合作为飞行员,因此他成了翻译。两人的婚礼正值共产党员发起政变(即二月事件)的那一天,从此捷克斯洛伐克建立起全新的政治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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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40 1948年,安嘉与卡雷尔·贝格曼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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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42 当这对新婚夫妇能够合法离开这个国家的时候,两人就带上爱娃以及少量财产,搭乘穿越德国前往荷兰的火车,打算在那里与其他捷克难民会合,前往加拿大的蒙特利尔。但到了荷兰(他们在那里与贝恩德失明的父亲路易斯短暂团聚,路易斯在战争中幸存下来了)后,他们转道前往威尔士,因为卡雷尔找到一份临时工作,负责管理一家手套工厂。五年之内,卡雷尔买下了这家工厂,这对夫妇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了。开始的时候,他们生活在一套家具齐全的一层小公寓里,公寓位于加的夫城的大教堂街,安嘉喜欢这个家,喜欢在这个国家过上自由和安全的新生活。“这只是一套非常普通的公寓,与其他难民家庭比邻而居,但我从未如此快乐过。我身无分文。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会想起我的母亲,只要保持乐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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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44 安嘉尤其喜欢的一件事情是,她终于能够重拾对电影的热爱了。每当爱娃上幼儿园和上学的时候,安嘉就自己前往电影院,几乎每天都去。安嘉说:“放映什么电影都无所谓。这是我仅有的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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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46 爱娃身体瘦小、营养不良、身世凄凉,明显发育得相当缓慢,22个月大的时候还不会走路。安嘉带着爱娃看了一位又一位儿科医生,害怕发育迟缓会造成什么持久伤害。安嘉看见朋友女儿的进步,尤其觉得苦恼,别人的孩子至少6个月之前就学会走路了。尽管如此,安嘉坚强的女儿也在慢慢地积攒着力气,迅速“迎头赶上”。爱娃刚上学的时候,就连一个英文单词也不认识,但到她5岁的时候,她的英语已经非常流利,而且开始赢得奖学金了。爱娃健康又聪明,看来也没有什么后遗症,而且食欲也很正常,尤其喜欢母亲制作的捷克菜,许多菜式是母亲在营房里用想象的材料学会制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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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2648 安嘉在集中营时期留下的主要后遗症,是爱娃每当听到风钻的声音就会变得歇斯底里。安嘉不得不请求工人停下来,或者捂住女儿的耳朵,让她平静下来。安嘉最终猜想,爱娃肯定是在弗赖贝格集中营听到过气动铆接机的声音,当时爱娃还在安嘉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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