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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媒体从来不曾揭露事实,就连在审查之下能够取得的事实也一样。于是,我们只能一再接受疲劳轰炸,看到的尽是美妙的言辞,无穷无尽的乐观姿态,对敌人的彻底诋毁,对战争的恐怖与哀愁的致力掩藏——然后把所有这一切都掩盖在道德理想主义的面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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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是战争最重要的一项战略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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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代在下午步行至部里办公室。他在街道上遇见许多身挂勋章而且受了伤的休假军官:“他们似乎是特地到这里来享受别人仰慕的目光的。”他走过杂货店门外的排队人龙。至今为止相当重要的一项宣传重点就是,德国已出现各种物资短缺的现象,但法国仍然一切都相当丰足。不过,现在法国也已开始出现物资短缺的情形。糖很难取得,牛油只能以一百克的配给量售卖,商店里也已经买不到橙子。不过,城市里倒是出现了一种新的景象——暴发户。这些暴发户包括黑市商人、发战争财的人,以及借着承包军方业务或者利用物资短缺现象牟取暴利的人。暴发户是所有餐厅里常见的身影,经常可以看到他们在那里享用着最昂贵的餐点与最高级的美酒。女性的时装奢华又铺张,珠宝商的生意也极少这么兴隆。现在谈论战争的人少之又少,至少在下层阶级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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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歇尔·科尔代今晚加班。他和一个教育部的同事花了许多时间努力准备一份发明委员会的报告。他们完成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两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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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9月下旬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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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尔·凯莱门在沙托劳尔尧乌伊海伊光顾一家铁路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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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莱门已经大致上从疟疾中康复,也因为经过长时间的休养而觉得精神饱满(他在休养期间不但常去教堂,也不时纵容自己尽情饮酒),于是被再度委派了比较轻松的任务。他带着驮马运送物品到喀尔巴阡山脉前线的乌左克附近,今天正在返回的途中。乌左克一名步兵上尉给了他这一年半以来第一次真正的休假——借此悄悄换取了一双非常帅气的新马靴。凯莱门的目的地是布达佩斯,他现在心情好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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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须在沙托劳尔尧乌伊海伊换车。在那里,他去了铁路餐厅等车。餐厅里满是乘客,男女老少、平民与军人都有,“杂乱地围坐在铺着褪色桌布的餐桌旁”。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满身勋章但有着一张娃娃脸的年轻少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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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一张桌子的首席,平静地吃着一块倒在盘子里的裹着金黄色糖衣的蛋糕。他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大厅,但目光空洞疲惫,每次目光回到自己盘中的那块蛋糕上,就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满意表情。他穿着一件破旧的也是最常见的野战服,胸前挂着大大小小的银质勋章。他也许刚休完假,正要返回战壕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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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里嘈杂热闹,但他就那么坐在墙边,仿佛四周没有任何喧嚣,全神贯注于自己内心的思绪——以及他的盘子里那第二块没几口就吃完了的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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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了一口水,又从玻璃高脚盘上拿取了第三块蛋糕——高脚盘上那个蛋糕包覆着厚厚一层糖衣,已经切成一块一块,让人胃口大开。他现在已经不是因为蛋糕美味而吃,而是为了即将来临的艰苦,先在肚子里塞满家乡特有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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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9月23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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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摩内利在考里奥尔山对着一名死者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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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时候,他们已经在许多环境严酷的山上待过,但这座山俨然会是最糟的一座。他们大约在一个月前发动强袭而攻占了考里奥尔山——这是一项颇为了不起的成就,因为这座山很高,而且奥匈军队的阵地又相当坚固。不过,接下来的发展却是这场战争中常见的状况:在花费那么多力气又遭受了那么多损失之后,他们已无力继续推进。敌军在生力军来援之后,随即展开反攻——唯一的原因就是这个基本上毫无意义的地点已开始受到官方公报与报纸的报道,从而成为一个值得抢夺或捍卫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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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内利的连队已击退了敌军的数次反攻。带刺铁丝网上挂着不少阵亡的奥地利士兵的尸体。不过,意军也损失了非常多的兵员。他们几乎无时无刻不遭受敌军的火力攻击以及来自周围山峰的炮火。摩内利发现他排里原本的成员几乎都已不在了。不论日夜,空气中都弥漫着尸体腐烂的恶臭。他们附近有个岩石裂缝,里面就有二十几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其中一具原本是个奥地利军医。那具尸体正好暴露在外,因此摩内利能够目睹其缓慢的腐败过程:尸身上的鼻子昨天爆开,渗出了某种绿色的液体。奇怪的是,那具尸身的眼睛倒是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而且摩内利觉得那双眼睛似乎以谴责的目光瞪着他。他在日记里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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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你的不是我——而且你。既然是医生,为什么要参与那场夜间攻击行动呢?你有个心爱的未婚妻写信给你,内容也许并不真实,却那么令人安慰,而且你也把那些信收在你的皮夹里。雷克在你被杀的那晚拿走了你的皮夹。我们看过了她的照片(一个漂亮的女孩——还有人说了些下流的话),还有你的城堡以及你珍爱的所有财物的照片。我们把所有物品摞成一小堆,然后安坐在我们的碉堡里,喝着一小瓶酒作为对自己辛苦的奖赏,并且因为击退了敌军的攻势而开心不已。你阵亡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但你已经无关紧要了,只不过是悬崖边的一团血肉,注定要腐烂发臭。而我们还活着,少尉,如此缺乏人性地活着,以致我在我们的意识深处完全找不到任何一丝懊悔。你以如此深切的热情看待这个世界,将她的年轻身躯拥抱在怀里,并且把这个战争视同自己的职志,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也许你太陶醉于这个重大的任务,太陶醉于你身在前锋部队的职务,太陶醉于你也许注定要自我牺牲的命运?可是为谁牺牲呢?那些忙碌不已的幸存者,那些已习于战争这种猛烈生活节奏的幸存者,那些不认为自己有必要牺牲性命的幸存者——那些人都已经不把你放在心上了。你的死仿佛不只终结了你的生命,更抹杀了你的人生。你暂时还会存在一段时间,是班长点名册上的一个数字,是悼词当中一个可悲的主题;然而,你这个人已经不存在,而且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我们把那些人称为死者,但躺在那里的那些东西其实只不过是碳与硫化氢,包覆在破破烂烂的军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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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口里那些尸体的恶臭愈来愈令人难以忍受。天色黑了之后,四个士兵奉命将那些尸体拖走。他们每人都先喝了一杯白兰地,再戴上防毒面具防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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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9月26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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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琴佐·达奎拉从锡耶纳的精神病院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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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整。电话打来的时候,他正与另外几个病患在庭院里。一个男护士挥手要他过去,告诉他必须到院长室报到,并且对他说:“向你的好朋友道别吧,下士。你要离开我们了。”达奎拉与他的患难弟兄相互道别、彼此祝福,接着却突然感到一股矛盾的情绪:“一方面,因为要离开这些弟兄们而感到难过;另一方面,又因为能够重拾自由而感到开心。”换上军服、打包物品之后,他就到行政大楼去,找到院长室,敲了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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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奎拉到了锡耶纳之后才开始恢复活力。他仍然深信这场战争必须受到阻止,也认定战争是违反公义的错误之事,但现在已体认到被关在精神病院里不太可能从事这么重大的任务。他到医院的洗衣部门工作,负责晾晒床单,也折叠了无数的枕套。他想要获释出院,想要被宣告为一个心智健康的人,而且他也不愿承认自己曾经发疯过。院里的医生反驳了这一点,称他如果没有发疯过,他们现在就没有立场说他已经复原。后来面对一个直接提问,达奎拉答称他完全无意再回到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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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医生怀疑达奎拉是装模作样,认为他的精神疾病是伪装出来的结果,也有人试图证明他是装病。分清装病与真病是医护人员的主要职责之一。不是所有医护人员都对这项工作一样热切,达奎拉实际上还看过有些医护人员协助病患装病。那些医护人员不但会在医生出现之前事先警告病患,还会偷带食物给那些表面上宣称不肯进食的病患。达奎拉认定自己见过的精神病患当中有极高比例都是装病,而他也在丝毫不觉得自相矛盾的情况下对那些人抱持着近乎鄙夷的怀疑眼光。但另一方面,有些人也怀疑他正是一个装病的家伙,尤其是他还说过这样的话:“在战争还没结束之前,待在精神病院比在战壕里好得多。”他没有在折叠枕套或者在庭院里散步的时候,就会和其他病患一起翻阅报纸和杂志、打牌、玩骨牌,以及无休止地讨论战争的情势和接下来的预期发展——尽管他们讨论的热切态度远远超越了他们实际上所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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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奎拉在今年8月领导了一场短暂的绝食活动,抗议他们的餐点过于单调:举例而言,米汤就是餐点中一道固定不变的菜肴。结果,他因此被院长狠狠训斥了一顿,还被关了三天禁闭,而且院长也自此给他贴上了装病的标签。以复原的名义放他出院,在院方眼中可能是一举两得,不但赶走了一个麻烦制造者,也可借此惩罚他:如此一来,达奎拉就必须回军队里服役,而他若是拒绝,就会正式被判定为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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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打开了,但接待达奎拉的不是院长,而是院里的一位医生,一位身材矮小的教授,名叫格拉西。那位医生和他握手,恭贺他获释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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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奎拉在当天离开锡耶纳前往罗马。途中,他必须在佛罗伦萨等待几个小时以转车。他利用这段时间到城里走走,却在美丽的领主广场上突然停下脚步,深感讶异又愤怒不已。在他脑中,两个不同的世界在这里突然响亮地碰撞在一起。过去一年来一直在他内心萦绕不去——而且实际上可以说是逼疯了他——的那些问题与折磨,在这里竟然毫无影踪。在这个地方,甚至根本看不出目前有一场战争正在进行中。只见众人啜饮着咖啡,吃着冰激凌,互相打情骂俏。广场上还有一个管弦乐团演奏着维也纳华尔兹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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