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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们出海之后的第十天,天气总算放晴了。艳阳高照,海面平静无波。这艘船名为“萨克森尼亚”号,船上载着哈维·库欣以及第5基地医院的其他人员。第5基地医院是最早派往欧洲战场的美国机构组织之一。才一个月前,美国宣称为了“让民主制度安然屹立于世界上”而参战。就经济上而言,这项举动至少让英国得以继续安然作战。英国凭着贷款支撑战事,但这些贷款在去年底就似乎濒临耗尽,有些政府官员因此悲观地谈起经济崩溃的风险。不过,在这最后关头,英国却获得了美国的资金挹注,还有美国价格低廉的原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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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为止,这趟航程虽然平淡无事,却充满了焦虑。“萨克森尼亚”号独自航行[18],在海上以“之”字形的方式曲折前进,随时注意着德国潜艇的潜望镜。船上所有人都二十四小时穿着救生衣,也一再练习搭乘救生艇。到了傍晚,万物似乎都染成深浅不一的蓝灰色:船只,海洋,还有天上的云朵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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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这是个基本上非军事性的组织,也开始深受军事习惯的影响。现在,武装卫兵在船上随处可见。他们在甲板上举行操练,所有人的鞋子都擦得闪闪发亮,而且军官在每日做健身操的时候,也严禁其他阶层的人员观看,以免有损他们对长官的敬意。库欣不太能够习惯这一切。在他领取马刺(纯粹是军官的阶级象征,因为第5基地医院并没有马匹)和一把手枪(M1911型)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一把样貌凶恶又油滑的自动手枪”——他极少将那把枪带在身上,也完全无意使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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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说库欣对这场战争怀有任何疑虑。长久以来,他一直认定美国迟早会被卷入这场战事——而且是必须参与其中。此外,他也花了许多时间努力做波士顿同僚们的工作,让他们做好迎接战争的准备。他在1915年春季以医学观察员的身份在法国待了一个月,这一方面加深了他对战争的厌恶,另一方面却也降低了他对战争的恐惧。他造访前线的时候极少感到害怕。如同他在那年春季于日记里所写的:“一旦离家愈远,并且愈来愈接近战争现场,反倒愈来愈少听到关于战争的话题,于是战争也就不再显得那么可怕。”从那时开始,身为神经学家的他就对“炮弹休克症”的现象深感兴趣,而这种纯粹属于专业上的动机至今也仍然存在。不过,后来也添加了其他更加有力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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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只是个中立的观察者,对于种种关于德国穷兵黩武的传言都抱持怀疑的态度。不过,那种事不关己的冷静姿态已经变了。造成这种态度变化的决定时刻在于1915年5月8日。他当时在爱尔兰外海,正在返回美国的途中,结果他搭乘的船只无意间驶入了“卢西塔尼亚”号的残骸之间。那艘船在前一天被德国潜艇击沉,造成1 198名成人以及儿童罹难,其中124人是美国公民。他们航行了整整一个小时,才驶离那片散布着残骸的海域。震惊不已的库欣看见躺椅、橹桨与一个个箱子漂浮而过。最惨的是,他还看见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孩的尸体漂浮在一艘充气救生艇旁边。一艘拖网渔船在远处环绕残骸航行,打捞着尸体——捞一具尸体有一英镑的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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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1917年5月的这一天,他又再度看见船体残骸,因此勾起了那段回忆。不过,这次所见的只有一叶船板、若干垃圾以及一件救生衣。这天下午,一艘护卫舰前来为他们护航,这是一艘老旧的小型驱逐舰,舰首漆着“29”这个数字。这艘驱逐舰在他们后方五百米处就位,于是他们纷纷欢呼挥手,大大松了一口气。库欣认为今天晚上会有比较多人放心睡在甲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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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傍晚的时候,他们在上甲板练习抬担架——他们的经验欠缺也明显可见。最后,这项训练是借助一本说明手册才得以完成的。他们新发放的军用手提箱都堆栈在船首。如果一切按照计划顺利进行,他们将于明天上午六点在法尔茅斯入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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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5月29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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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格斯·布坎南在林迪的一片白色沙滩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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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三个月的时间可以过得很快。三个月就是布坎南所属的部队在开普敦所待的时间——那是一个“美丽安详的地方”,简直称得上是天堂。这段休息期极为必要,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第二十五皇家燧发枪营恐怕撑不下去。他们待在东非的后期,军官与士兵的情绪都是沮丧而麻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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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雨季期间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做。在滂沱大雨之中,来自尼日利亚、加纳、肯尼亚与西印度群岛的黑人士兵只能守在堡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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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休息过后的部队正在搭乘船只返回东非的途中,所有人神清气爽,据说准备去把事情做个了结。冯·莱托—福尔贝克的部队虽然被驱逐到了殖民地的东南角,却仍然没有被打败。新任的协约国南非总司令路易斯·“贾皮”·范·德芬特少将坚决要求进行更多的直接交战,而不再使用那种巧妙但通常毫无成果的钳形攻势。(他青睐的做法是“重击”。)他们先前之所以选择在丛林里迂回行进,目的是为了减少战斗伤亡并且智取敌人,但这样的做法却一再导致补给线拉得太长。一般认为前任总司令史末资的策略虽然在战场上拯救了不少性命,但因病损失的人数却是数倍之多。[19]此外,像布坎南这样撤至南非休养的许多军人,也都相当孱瘦衰弱,这引起了广泛关注。大多数人都不曾见过白人处于这样的状况——黑人有,但白人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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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由五艘船组成的舰队满载兵员,准备投入即将发动的攻势。他们在离一片白色沙滩两公里外的地方下锚,那片沙滩就是这些部队上岸的地点。不远处的那座城镇——林迪——目前已在英军掌握中。布坎南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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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怀着复杂的情绪望着海岸。冒险仍然对我们充满吸引力,但这片大陆潜在的种种可能,想起来却足以令人毛骨悚然。因此,我们乃是以相当清醒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这片陆地。那里有着我们已经充分见识过的丛林地带,那是一幅绝对没有人能够看穿的阴暗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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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小汽船驶到巡洋舰旁边,于是众人纷纷提起背包、装备与步枪,爬下梯子到汽船上。那艘汽船将他们接驳到一艘在旁等待着的大艇上,再由大艇将他们载到最后的一片浅水区。然后,一身干爽的他们会由黑人橹夫背上白色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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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罗伯特·穆齐尔被部署在位于波斯托伊纳的西南前线指挥部,在书记处工作。最近他还获颁弗朗茨·约瑟夫军团铁十字勋章,这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装饰品。这种奖章本意(形式上)是奖励在前线英勇杀敌的军人,现在却像通货膨胀一般到处发放;穆齐尔对此,自是心知肚明(他曾负责审核表扬建议书,从体系内对弊端有深切了解)。他对这一切的意识极为清楚;对于所有恭喜他获此“殊荣”的人们,他难以开口答谢,这份殊荣非但没能使他感到高兴,反而让他更加愤恨不平。他从几位姊妹家中租了一间附有家具的小套房,得以再次和妻子玛尔塔同居。妻子较习惯更热闹的地方,因而常抱怨。然而他在新居却感到莫名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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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房间真是奇怪,有着赭色的土耳其窗帘,家具表面满是裂缝与空隙,使小石一般的灰尘得以乘虚而入。细微的灰尘也仿佛是石砾所化。他就置身在前所未有的宁静中,置身事外,心中惦记的,只有远山的孤寂。那是一种只会受昼夜转换所扰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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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公里外,第十次伊松佐河之役已历时超过两周;意大利部队再一次寻求突破[20],双方再一次经历惨重的损失,进展却相当微小。从远山传来的炮击声不绝于耳。每天有数以千计的人死去,而他对此却不置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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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5月31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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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施通普夫在“黑尔戈兰”号上观看二十枚铁十字勋章的颁发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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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没有新的胜仗,就只好努力把旧事拿出来炒作。公海舰队盛大庆祝了日德兰海战一周年。“黑尔戈兰”号的舰长“以炯炯有神的目光”发表了一段致辞。在这场激昂的演说当中,他愈说愈激动,音调也愈来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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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敌人致力追求一个特殊的目标,就是要离间我们的最高指挥官与他的海军和陆军。霍亨索伦皇室一旦遭到推翻,他们就会强迫我们接受类似于英国与法国的那种议会政体。这么一来,我们就会和他们一样,受到商人、律师和记者的统治。在那些国家里,他们只要对一位将领或者军事领导人感到厌倦,就会直接将他去职。可是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将会需要更加强大的陆军和海军。各位必须反对所有那些想要将议会政体引进德国的人,也绝对不能忘记德国的伟大系于我们的皇室、我们的陆军,以及我们成军未久的海军。切勿忘记这件事:在与我们交战的所有国家里,那些社会民主主义者都一心想要毁灭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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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说的结尾是为“我们的战争最高指挥官皇上陛下”欢呼三声,接着为参与了那场战役的人员颁发二十枚铁十字勋章,颁发对象大致上是随机挑选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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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往常,施通普夫的内心充满矛盾,既担忧又愤怒。演讲者的激情和话语的力量令他深感着迷,以致不禁觉得那些话可能有一部分是真的。不过,他在情感上虽然这么觉得,理智上的看法却恰恰相反。他很明白舰长为什么会抱持这样的观点,而且他如果也是军官,大概也会有同样的想法。不过,他却是个平凡的水兵,一个“没有资产的平民”,因此他不可能支持“皇帝、陆军与海军的专制权力再进一步增长”。实际上,“如果你自己不必付出代价,这种话当然很容易说”。施通普夫并不害怕议会政体,而且他认为德国的敌国领袖当中也有许多正直优秀的人物。在当下这个时刻,他“宁可沦为英国的奴隶,也不要身为德国的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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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战争爆发以来,施通普夫的内心已经累积了许多暴躁、恼怒与失望的情绪,而其中只有一部分是严苛的纪律以及舰队缺乏行动、极度沉闷的生活所造成的。他对德国的现状感到十分愤怒,尤其是对他所认为的存在于德国核心的基本原则——阶级制度。追根究底,就是对于阶级制度的不满,才导致施通普夫从1914年的那个极端爱国人士转变为1917年的这个心中充满困惑与愤怒的激进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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