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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奖典礼确实准时于十点举行。一名上校发表了一段冗长的致辞,赞誉她的贡献,然后把闪闪发亮的圆形金质奖章别在她的胸前。金注意到旁边的桌上还摆着一个小盒子,一时不禁以为还有另一项殊荣要颁给她。可是没有——这是第一件令她失望的事情。第二件失望的事情发生于十一点半左右。阿尔察——其中一名塞尔维亚驾驶员——原本答应帮她向负责搭建餐厅的塞尔维亚工兵部队解说餐厅的素描图。可是没有——他并未依言现身。由于早上在匆忙之中没有时间吃早餐,饥肠辘辘的金于是决定去吃顿午餐。可是不行——负责为她打扫宿舍的那名妇人,突然前来从事一周一次的打扫工作,以致金必须待在住处不能离开。她的运气在下午终于稍有改善。邮件送达的时候,她还盼望着能够收到父亲的信,可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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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小小的失望。除了少数几场小战役之外,萨洛尼卡前线还没有发生任何值得关注的事情。打破僵局已经没有可能,尤其现在已有两万名法军与英军士兵被送往法国,抵御德军在那里重新展开的攻势。(传言称计划在南方这里发动攻势的是保加利亚,而不是协约国——至少这是敌营的一些逃兵所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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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芙·金感到疲惫、恼怒又烦躁。她渴望回家。她在这里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十三个月,没有喘息也没有休假,但是令她灰心丧气的不只是萨洛尼卡的单调情势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微小挫折。另一段感情又无疾而终了。与约维分手之后,伤心不已的她总算又因为与另一名塞尔维亚同事谱出新恋情而重振心绪——那名同事就是先前提到的阿尔察。他们的感情发展得相当认真,阿尔察也向她提出求婚,但她父亲却不允许她嫁给那个年轻人。她顺从了父亲的意思——而且显然不是特别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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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内心有某种东西已经消失了。因此,她在先前的一封信里突然以强烈的意识形态——一反她以往的作风——开始语带颤抖地论述地缘政治与战争的目标。我们并不难感受到她其实是在对着自己说教,企图借着文字为内心的伤口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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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显然还有千百万人根本不晓得德国为何参战。他们只有个模模糊糊的概念,知道德国想要一条通往海洋的道路,于是踏过比利时。德国确实想要比利时,也想要荷兰,但与他们想要塞尔维亚以及和土耳其结盟的方式不一样。拯救大英帝国唯一的方式,就是支持南斯拉夫的统一之梦,在这里扶持一个强大的盟国,形成一道恒久的屏障,遏阻“东方的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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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是晚上,奥利芙·金坐在她的小木屋里,敞开所有的门窗。天气又热又闷。吹了两天的凉风突然停了,她“对今晚的一切都感到厌倦”。她把古龙水滴在脚上,然后吹了一口气。液体的蒸发带给她一丝稍纵即逝的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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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6月30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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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维·库欣在巴黎讨论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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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外是个暖和而美丽的夏日,室内则是阴暗沉郁。这一切的阴郁是他们面前的那个人散发出来的。他名叫爱德华·埃斯托尼耶,是一位五十六岁的作家,在战前因为他教化社会的心理小说而小有名气。(他与普鲁斯特是同一代的人,有时候也会被人与阿纳托尔·法朗士及路易·贝特朗相提并论。)[24]屋子里一片寂静,而且空洞无人。埃斯托尼耶已经把家人送走,远离几乎每晚都会来袭的德军轰炸机,也远离那些长程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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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欣对于空袭也已习以为常。他和一名同事在几天前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搭乘的地铁班车就因为空袭警报而暂时停车。后来,他们在欧陆饭店里一座能够眺望杜伊勒里花园的阳台上看着空袭进行:“哥达轰炸机——灯光——炮弹碎片——偶有炸弹爆炸的火光——一小团火——巴黎一片漆黑。”他们穿越旺多姆广场,人行道上满是玻璃碎片,建筑物的正面也被炮弹碎片打得坑坑洞洞。不过,坐在书桌前的埃斯托尼耶之所以如此沮丧,并不是因为这些持续了几个月的攻击行动。空袭也许是导致他情绪低落的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原因却是战争的整体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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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多月前,德军发动了自今年3月底以来的第三场攻势,这次在巴黎东北部。德军再度证明了他们能够突破协约国阵线的任何一个地点,而且这次他们更是推进得比以往更快。才两个星期前,德军停止了推进的脚步,现在他们距离巴黎已不超过七八十公里。所有人都预测他们会再度展开推进,而法国首都将会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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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欣前来拜访埃斯托尼耶,是由一位名叫卡明斯的同事带他来的。他们三人谈论的话题只有战争。法国几座美丽的大城镇在近几个月遭到摧毁,埃斯托尼耶对此深感惊恐又丧气:“先是兰斯,然后是亚眠,现在是苏瓦松,再过不久就会是巴黎了。”埃斯托尼耶真心认为巴黎即将陷落,而且他认定他们唯一能够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打一场英勇的最终战役:“宁可挺身对抗敌人而损兵四万,也不要像上次一样在撤退当中损失这些人。”库欣与卡明斯努力反驳这项观点——法国必须不计代价保存军力,才能够继续战斗。不对,埃斯托尼耶答道,看看比利时或者塞尔维亚的军队,他们的军队虽然保存了下来,国家却已经灭亡。法国也逃不过灭亡的命运,但一定要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真是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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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美国人一再努力想要反驳他,称他们本身就代表着这么一种论点:驻法美军的军力正在持续不断增强。库欣听说现在驻法美军已有五十个以上的师,兵力达七十五万人。法国既然获得如此规模的增援,想必能够遏阻德军的进攻。除此之外,还有刚在佛兰德斯开始蔓延的致命流感——传言称这场流感疫情已经对敌军造成了严重影响。不过,不论他们怎么说,都难以动摇埃斯托尼耶的绝望心态。接着,他以哲学家的口吻说道:综观历史,在正义与野蛮的斗争当中,野蛮向来都会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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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回荡着这个法国人的悲观预言,库欣与卡明斯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门外,踏入夏季的烈日之下。他们发现自己所在的地点可以步行抵达埃菲尔铁塔、凯旋门以及其他著名建筑物,于是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在巴黎漫步,热切想要尽可能多看一点,一心想要将这座城市的景观烙印在记忆里。他们两人都觉得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欣赏这幅景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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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的一个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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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摩内利在哈特谈及囚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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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图逃亡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抵达萨尔茨堡的城堡才十天之后的事情。他两次都被抓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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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已适应了被俘的生活,而决心在战俘营里待到战争结束。不过,摩内利在这个灰暗阴郁的琐碎世界里却是愈来愈萎靡。他觉得自己被锁入了一个永恒不变而且充满憎恨的当下。摩内利年方二十六岁,但他的青春仿佛已被剥夺。说不定他的青春早就已经遗失了。他经常做白日梦,经常回想过往的时光,经常渴望着摆脱当前的处境,想象着自己在和平时期的生活,想象着现在已不可及甚至也不可望的简单日常,例如穿着刚擦亮的鞋子走在人行道上,或是与女性友人去咖啡厅喝茶。他经常想到女人。俘虏当中普遍弥漫着在性方面的很强挫折感。餐食很糟,分量也很少,所以他们随时都有挨饿的危险。[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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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身在哈特,这里是他待过的第三座战俘营。他们住在长形营房里,在炎热的夏日之下,闷热不已又满是苍蝇。在铁丝网围篱外,他们可以瞥见美丽的乡野田园,还可闻到刚割下的干草所散发出来的香气。意大利就位于远方地平线上的蓝绿色高山后方。摩内利发现烦闷无聊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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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像昨天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今天和昨天或明天都没有任何不同。一早在阴暗的宿舍里被起床号吵醒,晚上必须接受夜间视察以确认灯火都已熄灭;而介于这两个时间点之间,则是毫无意义的生活,所有人都因不敢想象而不再思索未来——这样的生活只能单调乏味地依附着少数恒久不变而且令人受挫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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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相连的营房中,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在无穷无尽的长廊上,唯一的光线只来自屋顶上的天窗。在这里,有时候不免会遭到噩梦袭扰:梦里的我们都早已死亡,被埋在地底,只不过是一具具焦躁不安的尸体,从坟墓里爬出来,到放风场和其他死人短暂谈谈话。奥地利人强迫你和这些狱友朝夕相处,但你却忍不住痛恨他们;这个地方弥漫着人的臭味,五百名囚犯发出的恶心恶臭,一群饥饿又自负的家伙,一具具二十岁的躯壳,只能过着自慰与无所事事的生活。我并不认为自己比他们优越,尽管我偶尔能够写出一两句智慧之言,尽管与朋友热烈谈论过往的战役仍然能够为我注入生气,在日复一日的羞辱当中为我提供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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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我也学会了下棋;连我也偶尔会紧靠在铁丝网围篱的菱形网格上,借此表达我对路过的女子的欲求;连我也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配发给自己的一公斤米投入到公共粮食库里,仿佛那是必要的义务奉献。谁晓得,说不定连我也终将自甘堕落,开始向狱友借阅那本色情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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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7月16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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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穆斯利在布尔萨的高地上写下一首十四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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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脑子里仿佛有两个人在争抢着空间。或者,这也许只不过是理性与感性之间那种寻常无奇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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