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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欣对于空袭也已习以为常。他和一名同事在几天前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搭乘的地铁班车就因为空袭警报而暂时停车。后来,他们在欧陆饭店里一座能够眺望杜伊勒里花园的阳台上看着空袭进行:“哥达轰炸机——灯光——炮弹碎片——偶有炸弹爆炸的火光——一小团火——巴黎一片漆黑。”他们穿越旺多姆广场,人行道上满是玻璃碎片,建筑物的正面也被炮弹碎片打得坑坑洞洞。不过,坐在书桌前的埃斯托尼耶之所以如此沮丧,并不是因为这些持续了几个月的攻击行动。空袭也许是导致他情绪低落的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原因却是战争的整体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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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多月前,德军发动了自今年3月底以来的第三场攻势,这次在巴黎东北部。德军再度证明了他们能够突破协约国阵线的任何一个地点,而且这次他们更是推进得比以往更快。才两个星期前,德军停止了推进的脚步,现在他们距离巴黎已不超过七八十公里。所有人都预测他们会再度展开推进,而法国首都将会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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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欣前来拜访埃斯托尼耶,是由一位名叫卡明斯的同事带他来的。他们三人谈论的话题只有战争。法国几座美丽的大城镇在近几个月遭到摧毁,埃斯托尼耶对此深感惊恐又丧气:“先是兰斯,然后是亚眠,现在是苏瓦松,再过不久就会是巴黎了。”埃斯托尼耶真心认为巴黎即将陷落,而且他认定他们唯一能够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打一场英勇的最终战役:“宁可挺身对抗敌人而损兵四万,也不要像上次一样在撤退当中损失这些人。”库欣与卡明斯努力反驳这项观点——法国必须不计代价保存军力,才能够继续战斗。不对,埃斯托尼耶答道,看看比利时或者塞尔维亚的军队,他们的军队虽然保存了下来,国家却已经灭亡。法国也逃不过灭亡的命运,但一定要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真是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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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美国人一再努力想要反驳他,称他们本身就代表着这么一种论点:驻法美军的军力正在持续不断增强。库欣听说现在驻法美军已有五十个以上的师,兵力达七十五万人。法国既然获得如此规模的增援,想必能够遏阻德军的进攻。除此之外,还有刚在佛兰德斯开始蔓延的致命流感——传言称这场流感疫情已经对敌军造成了严重影响。不过,不论他们怎么说,都难以动摇埃斯托尼耶的绝望心态。接着,他以哲学家的口吻说道:综观历史,在正义与野蛮的斗争当中,野蛮向来都会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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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回荡着这个法国人的悲观预言,库欣与卡明斯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门外,踏入夏季的烈日之下。他们发现自己所在的地点可以步行抵达埃菲尔铁塔、凯旋门以及其他著名建筑物,于是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在巴黎漫步,热切想要尽可能多看一点,一心想要将这座城市的景观烙印在记忆里。他们两人都觉得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欣赏这幅景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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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的一个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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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摩内利在哈特谈及囚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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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图逃亡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抵达萨尔茨堡的城堡才十天之后的事情。他两次都被抓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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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已适应了被俘的生活,而决心在战俘营里待到战争结束。不过,摩内利在这个灰暗阴郁的琐碎世界里却是愈来愈萎靡。他觉得自己被锁入了一个永恒不变而且充满憎恨的当下。摩内利年方二十六岁,但他的青春仿佛已被剥夺。说不定他的青春早就已经遗失了。他经常做白日梦,经常回想过往的时光,经常渴望着摆脱当前的处境,想象着自己在和平时期的生活,想象着现在已不可及甚至也不可望的简单日常,例如穿着刚擦亮的鞋子走在人行道上,或是与女性友人去咖啡厅喝茶。他经常想到女人。俘虏当中普遍弥漫着在性方面的很强挫折感。餐食很糟,分量也很少,所以他们随时都有挨饿的危险。[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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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身在哈特,这里是他待过的第三座战俘营。他们住在长形营房里,在炎热的夏日之下,闷热不已又满是苍蝇。在铁丝网围篱外,他们可以瞥见美丽的乡野田园,还可闻到刚割下的干草所散发出来的香气。意大利就位于远方地平线上的蓝绿色高山后方。摩内利发现烦闷无聊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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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像昨天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今天和昨天或明天都没有任何不同。一早在阴暗的宿舍里被起床号吵醒,晚上必须接受夜间视察以确认灯火都已熄灭;而介于这两个时间点之间,则是毫无意义的生活,所有人都因不敢想象而不再思索未来——这样的生活只能单调乏味地依附着少数恒久不变而且令人受挫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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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相连的营房中,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在无穷无尽的长廊上,唯一的光线只来自屋顶上的天窗。在这里,有时候不免会遭到噩梦袭扰:梦里的我们都早已死亡,被埋在地底,只不过是一具具焦躁不安的尸体,从坟墓里爬出来,到放风场和其他死人短暂谈谈话。奥地利人强迫你和这些狱友朝夕相处,但你却忍不住痛恨他们;这个地方弥漫着人的臭味,五百名囚犯发出的恶心恶臭,一群饥饿又自负的家伙,一具具二十岁的躯壳,只能过着自慰与无所事事的生活。我并不认为自己比他们优越,尽管我偶尔能够写出一两句智慧之言,尽管与朋友热烈谈论过往的战役仍然能够为我注入生气,在日复一日的羞辱当中为我提供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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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我也学会了下棋;连我也偶尔会紧靠在铁丝网围篱的菱形网格上,借此表达我对路过的女子的欲求;连我也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配发给自己的一公斤米投入到公共粮食库里,仿佛那是必要的义务奉献。谁晓得,说不定连我也终将自甘堕落,开始向狱友借阅那本色情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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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7月16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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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穆斯利在布尔萨的高地上写下一首十四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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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脑子里仿佛有两个人在争抢着空间。或者,这也许只不过是理性与感性之间那种寻常无奇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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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内心有一部分觉得战争已经到了转折点。德军在法国似乎已不可能再有所推进,而且德国的盟友(奥匈帝国、保加利亚,更遑论奥斯曼帝国)也都出现了明显的厌战征象。穆斯利本身过得相当不错。在他的说服之下,奥斯曼军事法庭对于他被指控的逃亡未遂罪名做出了无罪判决!他之所以能够争取到这样的判决,一方面是因为他在学校修习过法律,精通国际法;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被迫发起了绝地反击。现在,他又回到了布尔萨这座矿泉疗养小镇,置身于高阶军官俘虏之间,而且获准在受到严密监控的情况下钓鱼和观赏足球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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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内心的另一部分则是充满了绝望,闷闷不乐地看着自己最好的年华在囚禁中一点一滴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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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穆斯利再度前往浴场沐浴,也和往常一样由一名武装卫兵随行。今天天气很热,穆斯利颇感疲累,也觉得身体不太舒服。他们走上环绕着布尔萨的其中一座高地。景色很壮观,尤其是高耸的凯希什山。过了一会儿之后,穆斯利意识到自己无法在浴场关门之前抵达,于是在路旁坐了下来。他在那里写下一首十四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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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在道路旁边找到了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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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满布尘土,深为囚犯熟知的阴郁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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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脑子屈从顺服,心中却满怀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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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抗拒着看守者的驱赶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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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着“异国原野”合上疲惫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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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原野从我身周一路延伸至星光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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