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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合理的问题是,为什么蒙古人在帝国分裂之前没有皈依一种世界性宗教?而之后他们为什么皈依了佛教和伊斯兰教?答案可能部分关系到蒙古人如何看待自己。显然,他们相信是“长生天”(Möngke Köke Tengri)授命成吉思汗及其子孙统治大地。如前所述,这一信仰被学者们命名为“腾格里主义”。68腾格里主义中还包括一个观念,即天上只有一个神,地上只有一位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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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蒙古人的敌手是游牧势力,与之有着类似的文化,通常也实践着相同的萨满教信仰。虽然乃蛮人和克烈人中都有景教徒,但我们并不清楚其基督教信仰有多深。这似乎是一种融合的形态,其中包含了传统的草原信仰。随着帝国的扩张,蒙古人遇到的文明拥有更为复杂的宗教实践,更加关注死后世界而不是天命。在蒙古人的生长环境中,死后世界与当下世界非常相似,因此蒙古人很可能认为强调死后世界的那些宗教没有什么用处。毕竟,如果生前为汗,死后亦必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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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在成吉思汗的眼中,这些宗教能为其信徒提供什么保护呢?他打败了克烈部的王罕和乃蛮部的诸汗等景教徒。正如豁儿赤预言的那样,他统一了蒙古诸部。69随着蒙古征服了更多的国家,这进一步证实了蒙古人受天之命统治大地。不仅如此,蒙古人也发现宗教可能是分裂的工具。于阗的穆斯林欢迎蒙古人的到来,宁愿接受一位未知的统治者也不愿被佛教徒统治,因为他们会遭到后者的迫害。蒙古人哪有什么动机去信仰这些被征服民族的宗教?很自然地,蒙古人不想冒犯任何宗教,所以他们也不会进行宗教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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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人相信蒙古人逐渐转向了一神教。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提及了“长生天”,以及他们向域外政权致书的方式。70不过,腾格里主义在 13 世纪中叶演化为一种更复杂的形态,如沙·比拉(Sh. Bira)所论,它确实成了一种一神教。71沙·比拉断言,腾格里主义是蒙古征服背后的力量源泉。72但我们必须谨慎对待这一观点。蒙古人确实相信他们统治世界是上天的旨意,但这是出于腾格里主义的宗教热情,抑或只是解释他们无与伦比的成就?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也是研究中的疑难所在。而非蒙古人是否是在相同的语境下理解腾格里主义的,也是很有疑问的。哈赞诺夫写道,蒙古人的一神教倾向“反映出的不是他们自身宗教的演化,而是信仰一神教的观察者们的渴望”。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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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蒙古人能在帝国分裂之前拒绝皈依一种世界性宗教的原因有以下几条。首先,他们相信自己是奉天命征服世界的。腾格里主义的概念很有力量。在这一背景之下,基督徒的上帝、穆斯林的安拉以及所有其他关于神灵或天神的概念,都可以轻易地被纳入“腾格里”之中。人们如何称呼“天”并不重要,蒙哥汗说:“手有五指,天有诸道。”74因此,既然人们信仰的是同一个“天”,为何要改宗呢?汗廷中举行的多次神学论争,对蒙古人而言一定是有趣而又费脑筋的,因为参加者的论辩都很哲学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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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引出了第二点。既然他们崇拜同一位神,所以就没有理由在宗教层面迫害其他人。因此,蒙古人很自然地对所有宗教都十分宽容,这种态度在那个时代是很少见的。这种宽容扩大到所有宗教,只要他们不发表政治宣言威胁蒙古人的权力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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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对伊斯兰教和基督教而言,皈依是毫无理由的;而蒙古军队消灭了所有的反抗者。这些宗教看起来提供不了任何策略性益处。当然,蒙古人也没有迫害这些宗教的信徒,而他们对于崇奉一神的解释并没有产生让蒙古人改宗的吸引力。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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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基督教向蒙古人传教失败的原因之一是一个文化问题(伊斯兰教也有这个问题)—禁酒。这个问题在伊斯兰教中可能更加明显,但不同的教派和苏非派对于所禁酒类的规定当然各有不同。基督教并不禁酒,但拥有禁酒的观念。鲁布鲁克在前往蒙哥汗廷的途中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在驻扎于黑海草原某地的蒙古军统帅斯合塔台的营帐中,鲁布鲁克遇到了一位想要改宗基督教的穆斯林,估计是一名突厥人。但这个人担心自己不能再喝忽迷思(即发酵马奶酒)了,这是游牧民饮食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在夏季。76鲁布鲁克非常喜爱忽迷思,便劝说此人,但是徒劳无功。鲁布鲁克在那里遇到了几名基督徒,包括希腊人、斡罗思人和阿兰人,他们怀有相同的感伤。基督徒不仅不可以喝忽迷思,而且如果喝了他们就不再是基督徒了,“牧师会将他们赶走,如同他们悖离了基督信仰一样”。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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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清楚蒙古人是否听说过这一点,但蒙古帝国的很多基督徒都将忽迷思看作非洁食的。这也需要从宗教的视角来看。蒙古人是异教徒,那么对于这些东方的基督徒而言,蒙古人喜爱的饮品定然是不敬神的。无疑,牧师们会指出忽迷思不见载于《圣经》。对于天主教徒而言,鲁布鲁克很喜欢忽迷思,柏朗嘉宾甚至毫不在意,因为他们此前没有接触过草原文化,只是感到很新奇。78无论如何,随着蒙古人与东正教之间的接触越来越多,如果蒙古人要皈依东正教,就必须戒除忽迷思,而这是他们文化中至关重要的部分,戒除忽迷思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失去了“蒙古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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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蒙古帝国的统一中断之后,宗教才开始发挥作用,每位汗都寻求在其敌手面前占得优势。有人可能会回到腾格里主义的话题,如果腾格里主义赋予了蒙古人统治世界的神圣权力,那么帝国的分裂是否破坏了这一核心信仰?成吉思汗的后裔互相攻伐而不是征服世界,有人可能会问,蒙古诸王和平民是否仍将腾格里主义作为其宗教信仰?伴随着信仰危机的产生,很多人可能会向其他宗教寻求慰藉。有一些改宗行为是真诚的,但多数则最初是出于一种政治策略,而非出自虔诚。这种算计最终引火烧身。皈依世界性宗教导致蒙古人变得与被征服者极为相似,因此统治者变得与被统治者很相似,蒙古帝国大部分地区都出现了同化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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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蒙古人皈依了伊斯兰教和佛教,但在大多数地区都罕有迫害少数宗教的现象。在朮赤汗国的城市如哈林、卡法、苏达克和塔纳中,既有基督徒的教堂,也有穆斯林的清真寺,官府并不进行抑制。当地居民可能有着不同的感受,但蒙古的汗们仍然是只要被挑起兴趣就会喜爱一种异教。在黑海的贸易口岸,蒙古人不会疏远意大利人,后者将商品带到了西方世界;意大利人也不会惹怒穆斯林统治者,后者允许他们大为获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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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赞诺夫写道,伊斯兰教在赢得追随者方面更加成功,因为皈依者不必放弃自己的族属,也不必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教皇尼古拉斯也已经开始认识到这一点。79蒙古汗国大多以伊斯兰教为国教,只有大汗之国(东亚)接受了佛教。因此,伊斯兰教传播的地理区域空前广大。这主要是因为苏非派的增长。此前,苏非派常常受到统治者的压制,出自乌里玛或保守的宗教精英的怂恿。苏非派更加包容,经常被认为是偏袒异教徒。但在蒙古入侵造成的混乱及其后一定程度的精神危机之下,苏非派的泛神论比保守的逊尼派更能带来切实的慰藉。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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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蒙古帝国及其与宗教之间的关系,关键的问题可能在于,蒙古的宗教宽容产生于其处于宗教十字路口的位置和萨满教的本质。随着腾格里主义的出现、大蒙古国的建立、成吉思汗札撒的行用以及蒙古帝国军事统治的施行,一种鲜明的蒙古身份认同出现了。至少在蒙古人看来,接受另一种宗教常常意味着失去这种身份认同。因此,外来的宗教很少得到信徒。对于蒙古人而言,无论是天主教、东正教、犹太教、逊尼派或什叶派伊斯兰教还是佛教诸教派,都意味着信仰和世界观的改变以及文化的转型。在所有蒙古人眼中,这都是在摧毁他们的“蒙古性”。而且,蒙古人最终皈依伊斯兰教和佛教,并不是因为这些宗教与萨满教有相似之处,而是因为他们皈依的那些教派具有包容性,可以融合该教以外的其他文化因素。从这一方面来说,蒙古人并没有失去身份认同。他们是蒙古人,恰巧也是穆斯林或佛教徒(早期也有基督徒),他们的蒙古人身份居于宗教身份之上。另一种可能性是,伊斯兰教和佛教都支持商业活动。蒙古人与热那亚人和威尼斯人有很多接触,但方济各会传教士在重视贸易的蒙古人面前没有优势,因为他们宣誓安贫乐道,且教会对商人持蔑视态度。而伊斯兰教则一直都受到商人们的钟爱。佛教在历史上也乐于拥抱贸易,借由商人和随着商队旅行的僧侣得到广泛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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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Michal Biran,The Empire of the Qara Khitai in Eurasian History: Between China and the Islamic World(Cambridge,2005),p. 211;关于其他帝国的研究,可参看 J. P. Roux,‘La tolerance religieuse dans l’empires Turco-Mongols’,Revue de l’Histoire des Religions,CCIII(1986),pp. 131-168;Johan Elverskog,Buddhism and Islam on the Silk Road(Philadelphia,PA,2010);Richard Foltz,Religions of the Silk Road(New York,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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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John of Plano Carpini,‘History of the Mongols’,in The Mission to Asia,trans. a nun from Stanbrook Abbey,ed. Christopher Dawson(Toronto,1980),p.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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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Richard Foltz,‘Ecumenical Mischief under the Mongols’,Central Asiatic Journal,XLIII(1999),p.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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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同上,pp. 4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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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Biran,Empire of the Qara Khitai,pp. 81-82,194-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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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Ala al-Din Ata Malik Juvaini,Ta’rîkh-i-Jahân-Gusha,ed. Mîrzâ Muhammad Qazvini(Leiden,1912,1916,1937),p. 50;‘Ala al-Din Ata Malik Juvaini,The History of the World-Conqueror,trans. J. A. Boyle(Seattle,WA,1997),p.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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