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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490 如今的文化史家习惯于将文化现象从政治生活中分离出来单独看待,以便突显文化的永恒价值 ,而政治生活或政体兴衰不过是过眼烟云。尽管这不无道理,但就认识历史而言,却让人容易忽略文化现象与政治生活的血脉关联。彼特拉克 (1304—1374)有着“意大利人文主义之父”的美誉,他整理李维的《罗马建城以来史》,搜寻 并校勘 维吉尔、西塞罗乃至荷马的抄本,撰写了三卷本《论[古代]名人》。用今天的话来说,彼特拉克是古典学者 。而恰恰是这位古典学者兼诗人,在1347年6月“号召意大利的所有城市派出代表进驻罗马”,以此“为一个统一的、神圣的意大利提供和平与安全的保障”。如今的史学家甚至觉得,这位“古文物研究者”有一个“极为怪诞的幻想”,即希望“通过重建罗马这个古代意大利的中心来实现整个 意大利的统一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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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492 彼特拉克的政治愿想 被如今的史学家视为“幻想”而且还“怪诞”,显然是因为当时的意大利难以形成统一君主国 。倘若如此,今天的一些史学家夸耀意大利的城邦政体——因为它是现代商业文明的先声,这样的政体能让公民享有充分的政治自由 ——恐怕会让彼特拉克或马基雅维利有苦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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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494 英格兰和法兰西的绝对王权政体 基本形成之后,巴黎和伦敦的知识界爆发了“古今之争”,古典人文理想遭到“崇今派”的沉重打击,古典学家也分裂成了“崇今派”和“崇古派”。对某些古典学家来说,研究古典为的是与古代遗产决裂。毕竟,根据新的欧洲历史经验,要让自己所属的政治体富强起来并具有国际竞争力,就不能崇尚古希腊罗马的人文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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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496 政治上尚未统一的德意志城市并未出现激烈的古今之争,反倒是像意大利那样,出现了史称“新古典人文主义(Neuhumanismus)”的文化运动 (约1750至1820)。当时的德意志古典学名家分布于各个城市:哥廷根有格斯涅 (J. M. Gesner,1691—1761),莱比锡有厄尔涅斯提 (J. A. Ernesti,1707—1781),哈勒有赫伊涅 (C.G. Heyne,1729—1812)和沃尔夫 (F. A. Wolf,1759—1824)。但新古典人文主义的真正代表并非这些古典学家和古史学家,而是普鲁士的文化人温克尔曼 (1717—1768)以及汉堡的莱辛 (1729—1781)、魏玛的歌德 (1749—1832)和图宾根的荷尔德林 (1770—1843),他们无不把古希腊诗人视为教化德意志人的楷模(Stiewe,第44—51页)。古代诗人的天职是使人更高尚、更有德性,热衷考古 的史学家或古典学家未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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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498 法国大革命爆发那年,威廉 ·洪堡 周游法国的旅行碰巧抵达巴黎,这场正在改变欧洲甚至整个世界的政治事件让他深受触动。两年后,他给《柏林月刊》寄去了一篇文章,题为《关于国家宪法的想法——受新的法兰西宪制激发》(1791)。[20] 紧接着,他又写下了《尝试确定国家作用的界限》(1792,中译本名为《论国家的作用》)。直到威廉·洪堡去世,这部著作都未正式出版,如今则已被学界视为自由主义政治理论的重要典籍之一。据说,威廉·洪堡在书中一心想的是如何限制政府权力 之类的自由主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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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00 若是不带先入之见来阅读此书,谁都不难看到情形未必如此简单。威廉·洪堡在绪论中以古今对比 的眼光说,古代国家不仅看重整个民族的物质繁荣,更看重政治体的道德品质,因而也更重视人之为人 的教育。与此不同,现代国家只看重物质繁荣,仅仅关注人的福利、财富以及职业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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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02 我们感到在古代,吸引我们的首先是一个人的生命奉献精神的伟大,是想象力的生机勃发、精神的深邃、意志的坚强、整个言行的一致,而单单后者就给予人真正的价值。人,尤其是他的力量和教育,是激发任何活动的东西。在我们这里,过多的情况是涉及到一种整体思想,从这种思想出发,人们似乎忘记了各种个人,至少不是关心他们的内在天性,而是关心他们的安宁福利和幸福快乐。[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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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04 在接下来的第一章,威廉·洪堡就何谓人之为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明显带有古典人文主义的理想色彩。他的“自由人理念”不是英国清教徒式的“个人权利”,而是人的德性品格的完善。在结束这一章时,威廉·洪堡以修辞性问句表达了自己关于自由人的理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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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06 难道不正是这个东西([引按]指通过博雅教育养成的自由人格)把我们不可名状地吸引到希腊和罗马时代,并一般地把任何一个时代吸引到一个更加遥远和消失了的时代吗?这些人必须更加艰难地与命运作斗争、更加艰难地与人作斗争,不是好事吗?(同上,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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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08 显而易见,法国大革命让当时年仅二十四岁的威廉·洪堡想到的问题是,德意志若要成为一个自主的政治体的话,应该具有何种文明品质 。继《尝试确定国家作用的界限》之后,也就是雅各宾专政那年,威廉·洪堡又写下《论古代研究——尤其是古希腊研究》(1793)一文(未刊)。[22] 对威廉·洪堡来说,古希腊人不仅是一个可通过史学研究来认识的远古民族,毋宁说,古希腊人的精神品质是值得德意志人学习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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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10 法国大革命让青年洪堡意识到,传统的专制君主国的政体形式已经难以为继,但新的政体尝试 引发的大动乱又表明,要实现真正的宪制国家,必须关注政治体的德性教育,这得从基础教育 做起。事实上,青年洪堡在《尝试确定国家作用的界限》中已经表达了自己的古典教育理想,即通过古希腊人文教育形塑德意志人的政治品格。他并非像如今的自由主义者以为的那样,只想着如何限制国家权力。毋宁说,他更多考虑的是国家应该如何使用好公共权力,以使国民具有高尚的文明品质。毕竟,基于私人化和个体权利化 的政治体不可能造就出一种伟大的秩序,即便它拥有巨大的财富和强大的军事力量支配全球平衡,也只会引来无休止的围绕权力的无序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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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12 如果威廉·洪堡的政治理想仅仅停留于理念,没有落实在实际制度层面,那么,他在新古典人文主义运动中的地位就微不足道了。1809年2月,时年四十二岁的洪堡被任命为普鲁士枢密院成员和内政部属内的文化与公共教育司司长。虽然在这个重要位置上只有短短十六个月,但出于对自己所属民族的深切热爱和对德意志政治成长的责任,威廉·洪堡为普鲁士王国,或者说,为后来的德意志帝国做了一件大事:建立具有古典教育品质的人文中学 (das humanistische Gymnasium)体制,设置小学、中学、大学三级学制以及大学任教资格考试,让古典语文进入中学课程。与创办一所具有人文研究性质的柏林大学相比,这些制度性成就更具历史意义。[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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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14 在历史给威廉·洪堡提供机遇做这件大事之前,他曾写下一篇长文《古希腊自由国家衰亡史》(未刊)。[24] 在威廉·洪堡看来,古希腊城邦虽然衰亡了,但古希腊人实现人之为人的德性教养理想不会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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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16 威廉·洪堡相信,通过扩大希腊语的教学以及用它来构成教育的基础,可以培养出温和的“类似希腊人的”德意志人,培养出一种完人。(贝格拉,第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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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18 德国的史学家看得清楚,这并非仅仅是一种人文理想 ,更是一种政治理想 。因为,威廉·洪堡的教育改革旨在让普鲁士王国“保住自己[的江山],并东山再起”,最终“成为单一民族国家,且走得更远,成为民族主义的国家”。(贝格拉,第69—70页)[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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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22 耶格尔十六岁在人文中学念高中那年(1904),维拉莫维茨的《古希腊语读本》(Griechisches Lesebuch )就激发了他投身古典研究的生命热情。无论是维拉莫维茨,还是耶格尔,都是古典人文中学培育出来的“尖子”——可见,威廉·洪堡的教育改革确有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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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24 第三波古典人文主义教育运动的倡导者明显意在继续坚持威廉·洪堡的古典教育理念,斯普朗格的任教资格论文以威廉·洪堡的古典式“人文品质理念”为题(1909)便是直接的证明。[26] 但是,我们切不可忽视,这两场古典人文主义运动的政治语境 不可同日而语:德意志帝国的建立(1871)是明确的分水岭(Stiewe,第79—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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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26 新古典人文主义兴起之际,标志着普鲁士崛起的七年战争 爆发(1756—1763)。这场战争不仅让整个欧洲陷入战端,而且波及北美洲、中美洲、西非海岸以及南亚的印度半岛和菲律宾群岛。丘吉尔 (1874—1965)有理由说,这场战争算得上是现代的“第一次世界性 大战”,因为它也是英国崛起为世界大国的国际性战争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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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28 随后爆发的法国大革命又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欧洲大战,从1792年第一次反法同盟战争算起,到拿破仑战争结束,历时长达二十三年。若与七年战争加在一起,德意志的新古典人文主义运动恰好与欧洲的第二次 三十年战争平行,而英属美洲殖民地的“独立战争”(1775—1783)则将这两次“世界性大战”连成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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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30 最初让德意志邦国形成统一政治单位的是拿破仑的军队,而非新古典人文主义运动,但威廉·洪堡设立古典人文教育制度的举措,又恰好在拿破仑走向战败之时,其政治成效的历史评价迄今难有定论。在当今德国的自由派史学家眼里,威廉·洪堡的古典人文教育最显而易见的成就是打造了一支强有力的普鲁士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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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32 在1806年的耶拿-奥尔施泰特战役失利后,普鲁士是欧洲第一个实施义务服兵役和义务教育的国家。德国的士兵能够[在普法战争中]打败法国人的原因是,他们在接受严格训练的同时还在接受[人文]教育。[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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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34 这种说法让我们想起大半个世纪前伊莉莎 ·巴特勒 (1885—1959)提出的一个观点。在这位英国小说家兼日耳曼学者眼里,新古典人文主义是“文艺复兴运动的整体重演,只不过舞台设置在德意志”。由于经历过十七世纪的那场三十年战争的“大灾难”,德意志人的古希腊主义 “自然不同于欧洲其他地方”,其民族特色 是“僵硬、诡异、危险、毛骨惊然,还有就是荒诞不经。所有这些都是那么异乎寻常”。[29] 她据此提出的观点迄今让一些政治人觉得不仅有吸引力,而且有说服力:德意志的智识头脑追慕古希腊的人文理想,无异于让古典人文理想对现实处境中的国民施行暴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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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36 在这场大复兴运动中,如果说古希腊人是暴君,那么德意志人便注定了是奴隶。这样一个古希腊深刻影响了现代文明的整体走向,古希腊的思想、标准、文学形式、意象、视野和梦想,只要是世人能够寻获的,都在这场运动中发挥出足够的威力。然而,在这一纵横四海的古希腊影响的潮流当中,德意志成为至高典范,以一己之身见证了这场古希腊精神暴政的大跃进。(巴特勒,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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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1538 巴特勒因此认为,新古典人文主义运动是一出让她感到“令人极为怜悯”的“悲喜剧”(巴特勒,第465页)。这种不乏得意的“怜悯”感很可能来自英国成为世界霸主的成功经验:政治体不可能凭靠学习古希腊语和研读古代经典获得繁荣 和富强 ,应该依从马基雅维利-霍布斯-洛克的教诲才对。在德意志,恐怕唯有康德算是明白人 ,他就不信新古典人文主义那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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