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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式的古典人文主义语文学家们是专业人士、编辑、词语解释者、收集人、博学之士,但绝不是真正意义上伟大的古典人文主义者。(莱因哈特,第1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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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学术语境中,耶格尔出场了——莱因哈特说,他企图调和古典学与史学的内在不和 ,于是就有了《教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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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格尔再次尝试从思想上使古典学以自身为准,将古典学与史学分开。但是,古典学又不应当丢弃其史学特征,所以,耶格尔的尝试最初还停留在要求上。(莱因哈特,第1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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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再次尝试”意指尼采已经做过这样的尝试。耶格尔出道时已经意识到古典学与史学不和,明确提出两者应该分门别户:古典学家是古典精神的守护者,而史学家则往往是古典精神的破碎者。因为,古典学的旨趣是理解古代文明中具有永恒性的理想,这关涉到古典学者的自我教化 ,而史学的旨趣仅仅是认识过去的事实。耶格尔选用“Paideia[教化]”这个古希腊语词作为书名,再配以副标题“形塑古希腊人”,不外乎要表明他关切的政治德性不是个人权利,而是古希腊的教化所追求的精神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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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化》第一卷出版后,耶格尔明显感受到来自古典学界中的史学势力 的压力,否则他不会在简短的德文第二版前言(1935)中特别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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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几乎不必说,体现在本书中的这类史学,既无意取代,也不能取代传统意义上的史学,即事件的史学。但是,以下述方式描述历史并非没有必要,而且其合理性已经得到证明,这种方式就是,通过对开创性文献的阐释来解释人的生活——这些开创性文献是人的理想的代言人。(《教化》,第一卷,“德文第二版前言”,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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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设想,古典学界中的史学势力若要排斥《教化》,难免会拿历史文献及其阐释说事。耶格尔对此并非没有提防,在1933年的初版前言中,他明确说,“尽管已经有很多学者致力于描述古希腊的城邦、社会、文学、宗教和哲学的发展过程”,但还没有人尝试解释古希腊人的政治成长与智识成长的互动关系(《教化》,第一卷,“前言”,第1页)。换言之,耶格尔自己把《教化》视为一部史学著作 。他并不像尼采那样,干脆离弃实证史学,否则,他很可能会像尼采那样,无法在业界继续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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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敏锐的莱因哈特一眼就看出,耶格尔试图调和古典学与史学的内在不和,只会是一厢情愿。因为,十四至十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研究已经蕴含实证史学取向,而德意志的新古典主义才突显了古典研究的理想性 。十七世纪以来,实证史学日益兴盛,古典学已经很难摆脱这种内在压力。基于这样的认识,莱因哈特对《教化》在现代古典学发展史中的地位作出了如下历史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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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波古典人文主义似乎要么以《教化》一书站稳脚跟,要么以此衰落。在古希腊的教化之光重新照耀下,希腊人物形象以威严的风格登场而过。在这一光芒之下,许多从未显现的[东西]展示出来,其他事物因此而黯然失色。这本书的功绩在于,从统一的具有教育意义的视角提供了全景。(莱因哈特,第1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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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因哈特同时怀疑,耶格尔是否与古典学中的历史主义取向彻底断绝了关系。从今天的视角来看,莱因哈特所说的古典学与史学的内在不和已经消失,因为,借助社会-文化人类学的势头,实证史学早已全面而又彻底地清除了新古典人文主义的理想。按照人类学式的古典学家的看法,“教化”并非是古希腊文化的核心。即便古希腊人重“教化”,今人是否能感受到其中本质的东西,也大可怀疑。由于历史的巨大变迁,恢复古典式的教化也不会使得今人与古代的关系变得更直接。耶格尔的《教化》让今人隔着一层历史的面纱看待古希腊文明,人们得到的只会是一副被理想扭曲了的历史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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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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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因哈特在小范围论及《教化》时,他的评论还留有余地,因为《教化》的后二卷尚未问世。不难设想,当莱因哈特看到第二卷后,他会为自己的评断感到满意。因为,仅仅从第二卷的长篇前言来看,耶格尔在古典人文主义与历史主义之间游弋的痕迹也已经展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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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卷的初版前言中,耶格尔曾提到《教化》的整体写作构想。第一卷描述古希腊文化在古风时代和古典时代的建立、成长以及所经历的危机;第二卷将记叙智识在柏拉图时代的复兴、与雅典城邦的关系,以及城邦文明向世界帝国的转变;第三卷将展现罗马崛起以及基督教兴起后,如何融入希腊人发展起来的教化进程 。不难看出,这样的写作构想基于政治史的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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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卷的前言中,耶格尔告诉读者,他的写作构想变了。第二卷和第三卷将共同构成 “一个独立单元”,仅仅展示柏拉图时代的智识发展史,因此,第一卷“应该被看作柏拉图研究的一种导论 ”。原定计划中关于罗马帝国和早期基督教的内容,需要“筹划一部续作”(《教化》,第二卷,“前言”,第1页)。这无异于说,三卷本《教化》不再是记叙整个古希腊智识发展 的史书,而是一部柏拉图研究 或柏拉图主义形成史 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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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格尔甚至明确宣称,《教化》第二卷是全书核心,它以柏拉图哲学的形成为中心,探究某个哲学问题 。在第三卷的前言中,他更为明确地告知读者,自己要探究的是“哲学 如何从教化问题中诞生”——这听起来让人感觉到一种“肃剧从音乐精神中诞生”式的音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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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哲学在古典时代早期的渐次展开,即从苏格拉底令人心潮澎湃的问题——“(并非仅仅是技术意义上的)教育真的可能吗”——到柏拉图《王制》自然而然的高潮,第二卷追溯了哲学这一新的伟大力量在人类生活中的成长历程。(《教化》,第三卷,“前言”,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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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格尔的这些说法让人觉得,他已经义无反顾 地离弃了古典学的史学取向及其历史主义品质。可是,人们在第二卷的前言中又看到,耶格尔仍然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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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书一开始,我就在努力做一件与众不同的事情,即根据其历史背景来解释希腊文化理想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功能。本着这样的宗旨,我以此两卷著作来处理柏拉图的时代;假如它们有什么价值的话,那就是它们特别有助于理解柏拉图的哲学。(《教化》,第二卷,前言,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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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听起来已经具有社会人类学式 的古典学声调,莱因哈特看到这里,一定会觉得自己此前的判断没错——耶格尔意在调和古典学与史学的内在不和:既想要展示古希腊“教化”的历史语境 ,即“一种特定的思想氛围”,又想要揭示一个哲学真理,即“精神是历史中唯一持存的因素”,它能够“穿越千年,历久弥新”。一方面,他把苏格拉底与智术师的“竞争”视为“一出单一的历史剧 ”,另一方面,为了揭示这场“哲学的力量与反哲学的力量围绕文化主导权的竞争”,他又不可能不损害“迄今为止的人文主义史学的基本法则”,以至于不得不“打破这出历史剧”,不理会“严格的时间顺序”(《教化》,第二卷,前言,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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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格尔还意识到,这样做在处理文献材料时难免会“遇到不少麻烦”,为此,他求助于一种所谓“真正史学意义上 的文化形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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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精神所产生的每一种形式的德性,每一种新的道德准则,都必须从它起源的时空处境来研究——召唤古希腊精神前进并与之发生冲突的各种历史力量包围着它。(《教化》,第二卷,前言,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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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历史主义姿态,耶格尔不但没有掩饰,反而通过引用史学大家兰克 (1795—1886)的说法承认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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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一位伟大的史学家所言,每个时代都“直接与上帝相联系”。每个时代都有因其自身之故而被赞扬的权利,其价值不仅在于它是产生另一个时代的工具。每个时代在历史的全幅图景中的最终地位,取决于它为自己时代的最高成就赋予精神和智力形式的能力。(《教化》,第二卷,前言,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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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格尔甚至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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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家千万不要试图调和那些相互冲突的思想——它们是在伟大心灵之间的战斗中涌现出来的——或者试图对它们进行裁断。史学家的使命不是改进世界,而是理解世界。史学家所探讨的人物之间很可能相互冲突,从而相互制约。他必须将他们之间的对立问题留待哲学家解决。(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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