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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文明的前提,是某个地方的固定居所,拥有土地,[14] 尊重传统。这些都是允许一整套生活方式一代代完整无缺地传承的要素。不过,对他们来说,还必须加上“良好的养育”——一种有目的、有意识的教育:把年轻人按照贵族的理想来培养,博之以文,约之以礼。尽管《奥德赛》展现了可以延伸到每个普通人甚至是门口乞丐身上的一种亲切友好的彬彬有礼,尽管它没有在贵族和平民之间划定鸿沟,尽管在主人和奴隶之间存在着一种家长式的友谊与合作关系,但是在贵族阶层的上流社会之外,不存在任何有意识的教育和文化的痕迹。贵族,无论在什么时代,无论是什么民族,都是以训导(discipline) 为标志的,即通过明智的引导和持久的忠告,深思熟虑地培养人的品格。贵族阶级是唯一可以声称自己生产完美的人的阶级——如果不是按照那种完美的目标来培育人的所有基本品质,这种声称就得不到确证。年轻人仅仅“像一棵树那样安静”地在他们祖先的社会和道德规范之中成长是不够的。优秀的等级和配得上贵族的称号意味着一种责任,一种将其成员在其年轻可塑时按照既定的贵族理想来塑造的责任。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教育 第一次变成了文化 :也就是说,教育成了这样一种过程,通过教育,整个人格按照一个既定的模型(pattern)得到陶铸。在任何类型的文化发展过程中,希腊人总是感觉到这样一种模型的重要性。[15] 实际上,在任何贵族阶级的文明中,[22]无论其理想是否是希腊人的 [美善],中世纪骑士的风度 (cortesia),或社交礼仪的优雅,即像十八世纪肖像人物的那种固有微笑,[对贵族之为贵族而言]都是本质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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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奥德赛》中,与在《伊利亚特》中一样,男子气概的最高标准是尚武好战的传统理想。不过,《奥德赛》也颂扬心智和社会美德。其中的英雄永远不会因为要说一句得体的话,或是想出一个巧妙的计划,而感到不知所措。他的主要长处是狡黠多智——他有丰富的实践智慧可以拯救他的生命,可以穿过潜在的危险,打败强劲的敌手,赢得归家之路。希腊人自己,尤其是那些生活在陆地上的希腊人,并不是毫无争议地接受这种理想,但这种理想也并非任何诗人个人的任意创作,而是长达数个世纪的历史经验的产物——因此,其中常有意见不一之处。[16] 这个足智多谋的、在暴风雨中船只失事的冒险家奥德修斯,是那个时代的产物——那时,伊奥尼亚的水手们在浩渺和遥远的海上漫游。奥德修斯与特洛伊传奇的关联,首先是他参与摧毁伊利昂(Ilium)一事,这使得赞美他的品格成为必要。[17] 归诸奥德修斯的优雅风度是当时的社会环境施加给他的,史诗把他放置在那个社会环境之中。在其他人物身上,诗人强调得更多的也是他们的人性品质,而非英雄气概:他们智力和精神方面的品质通常占据着主导地位。比如,诗人经常把忒勒马科斯叫作“审慎的”和“明智的”;墨涅拉奥斯的妻子夸赞他,无论是心智,还是体格,都不乏卓越之处;费阿刻斯的公主纳西卡娅,诗人说她“不缺乏正确的理解力”;而对于奥德修斯的妻子佩涅洛佩(Penelope),诗人称之为“聪明的”和“审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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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下妇女在这个文明中的教育影响力问题。妇女真正的德性是美——这很自然:男人的价值在于他们的智力和体格的卓越。这个时期的希腊对女性之美的崇拜与各骑士时代的优雅风度相当。不过,妇女不仅是情爱仰慕的目标和理想(如海伦和佩涅洛佩),作为家庭的女主人——稳健持重的品格和操持家务的审慎是她们的美德——她们同样还有一种稳定的社会和法律地位。佩涅洛佩因其智慧、贞洁和善于操持家务而得到高度赞扬。[23]而给特洛伊带来如此灾难的海伦之美,惊鸿一瞥就足以使特洛伊长老们怒气顿消:当他们把目光投向这种稀世之美时,他们就决定将自己的全部不幸只归咎于诸神。[18] 特洛伊陷落之后,海伦跟随她的首任丈夫回到斯巴达;在《奥德赛》中,她是所有杰出女性的榜样,社会优雅风度的典范。她带头与年轻的客人忒勒马科斯交谈——甚至在他出现在她面前之前,她就与墨涅拉奥斯优雅地谈到了他与他父亲奥德修斯的惊人相似,通过她的机敏老练,她显示了自己炉火纯青的社交艺术。[19] 没有一个高贵得体的主妇会在没有纺锤的情况下现身:每当海伦在男人的华屋中就座时,侍女就把它放在她面前;不过,海伦用的是银提篮和金纺锤:它们是大家闺秀(the great lady)才有的装饰性标志。[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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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腊历史上,妇女在荷马式骑士精神的终结期比在其他任何时期都具有更高的社会地位。阿瑞特(Arété),这位费阿刻斯的王后备受敬重,人民视她为神明。她的出现足以平息他们的争议,她的建议可以改变丈夫的深思熟虑。[21] 当奥德修斯需要保护,而且想转道返回自己伊萨卡(Ithaca)的家园时,按照纳西卡娅的建议,他没有向她的父亲国王求助,而是抱住王后的双膝请求;因为只要获得王后的喜悦和欢心,他“就有希望见到自己的亲人,回到建造精美的家宅和故乡的土地”。[22] 佩涅洛佩,这位丈夫未归、孤苦无助的主妇,以完美的信心在喧嚣嘈杂的求婚者中间周旋,她将受到一个妇女应有的所有敬重。[23] 荷马时代的贵族君子对待妇女的彬彬有礼,是那个古老文明和高度发达的社会教育的产物。对妇女的尊敬和敬重不仅仅是因为妇女所做的工作有用(如赫西俄德对于农夫的生活所描述的那样[24] ),也不是由于她作为传承家族姓氏的孩子的母亲的法定地位(如后世希腊人的城邦生活所显示的那样),尽管一个为自己的纯正血统而骄傲的贵族,必定也会尊敬那些作为下一代母亲的妇女。[25] 荷马时代的贵族阶层尊敬妇女,视妇女为高尚道德和古老传统的宝库。这才是她真正的精神上的尊严,这种尊重甚至对男人的情爱行为也有影响。在《奥德赛》第一卷中(在道德观念上,这一卷比史诗中较古老的部分有了极大提高),有一个可以说明当时两性道德的细节。当欧律克莱娅(Eurycleia)这位奥德修斯家中值得信任的老仆,举着火炬给忒勒马科斯引路,让他回卧室休息时,诗人以史诗的方式简短地叙说了她的生平故事。[24]他说,拉埃尔特斯(Laertes)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高价[26] 将她买来,在家里尊重她如同尊重他自己的妻子,但从来没有碰过她的卧榻,因为他害怕他妻子生气。[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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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在《伊利亚特》中的观念远未经过提炼。当阿伽门农俘获了作为战利品的克律塞伊丝(Chryseis)时,他决定把她带回希腊,并在一次军队集会上当众宣告,他很想把她留在自己家里,他喜欢她甚至胜过他的妻子克利泰涅斯特拉(Clytaemnestra),因为就美貌、身材、智慧和手工而论,她并不比她差到哪里。[28] (古代评论家们曾经评论说,这句诗描述了一个妇女的所有德性。)确实,这一专横的决定可能是阿伽门农个人品格的一部分。不过,阿伽门农的这种睥睨一切的语气——他在这里将所有顾虑都弃置一旁——并非没有在诗歌的其他地方受到清算。菲尼克斯(Phoenix)的父亲阿明托尔(Amyntore)为他的侍妾与儿子争风吃醋,为了侍妾,阿明托尔离开了妻子;妻子恳求儿子去向侍妾示爱,使她与阿明托尔疏远。[29] 请注意,此事发生在和平时期:它并非是被战争激怒的战士的反常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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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赛》的道德准则普遍建立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在奥德修斯和纳西卡娅精彩绝伦的对话中,当阅历丰富的男子与纯洁无瑕的少女简明而理智地交谈时,我们看到了我们的英雄是以什么样的温和亲切与优雅风度对待一个女性的。[30] 在那里,真正的文化因其本身之故得到了描绘,它就像阿尔基努斯的美丽果园和壮丽王宫那么楚楚动人,或者像卡普吕索(Calypso)的孤岛那样令人伤感。整个场景必不可少的良好教养,是妇女的教育影响力作用于一个严苛好战、充满阳刚之气的社会的结果。最后,英雄与他的神圣伴侣和朋友雅典娜女神的密切关系,是阴柔力量的一种最佳表达——它启示和引导英雄穿越尘世间的种种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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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研究荷马时代的贵族阶级的文化状态时,我们不必完全依赖史诗对优雅风度和高尚道德的偶然描写所提供的证据;史诗还包含了对年轻贵族的教育的生动描述。在此,我们应该尽量把《伊利亚特》的较晚部分与《奥德赛》合在一起;因为,在教育问题上的一种自觉兴趣,如上述提到的对道德提升的强调,[25]被限定在史诗的较新层面。除了忒勒马科斯的教育——这是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有关这一点的主要证据见于《伊利亚特》第九卷。将年长的菲尼克斯安排在年轻的英雄阿喀琉斯身旁作为他的导师和劝告者的想法,导致了史诗中最美的一幕——尽管此种教育观念本身当然要晚于诗歌的主体部分。归根到底,除了成熟的武士之外,要想象《伊利亚特》中的英雄们是什么样子是相当困难的。很少有读者会问他们自己,这些人是如何成长的,他们的父母和老师的远见卓识是如何引导他们从童年走向伟大壮举和英雄本色的。毫无疑问,原初的传奇故事很少思考诸如此类的问题。不过,封建制度的精神,通过对伟大英雄们的血统世系的无穷兴趣,创造出了史诗学的一个新分支,同时也设法构造出了青年的成长史和古代伟大人物的教育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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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们最卓越的导师,是聪明的半人马喀戎(Chiron),他居住在色萨利(Thessaly)的佩利翁山(Mount Pelion)树木茂密的峡谷中。[31] 根据传统的说法,许多著名的英雄曾经是他的学生;被妻子忒提斯(Thetis)遗弃的佩琉斯(Peleus),使喀戎成了他儿子阿喀琉斯的守护者。他的名字在早期被附属于一首以叙事诗形式写的教谕诗《喀戎的忠告》:它是用韵文写就的一系列格言警句,可能来源于贵族阶层的传统。[32] 该教谕诗说教的对象显然是阿喀琉斯本人,它包含了大量众所周知的谚语,古人认为这些谚语属于赫西俄德。保存下来的诗行太少,不足以让我们对其作出任何确定的描述,但品达对其的关注[33] 充分证明了其内容是关于贵族的。品达本人代表了关于教育与天赋能力之关系的一种深刻的新观念:他认为,单纯的教学与英雄德性的形成关系不大。不过,他对英雄传奇传统的虔诚信仰使他承认,古代的伟大人物必定从他们那些对英雄精神满怀敬爱的老师那里受到了教导。他时而承认这一事实,时而又想否定这一事实;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发现了这个根深蒂固的传统,这个传统显然比《伊利亚特》更加古老。尽管《伊利亚特》第九卷的创作者用菲尼克斯代替喀戎作为阿喀琉斯的教导者,但在另一段诗文中,[34] [受伤的欧律皮洛斯(Eurypylus)吩咐]帕特洛克罗斯给战士的伤口敷上治疗的膏药,帕特洛克罗斯的这一技术是从阿喀琉斯那里学来的,[26]而阿喀琉斯则是受到了最正直的半人马喀戎的指点。喀戎在这里所传授的仅限于医术——他当然是阿斯克勒庇厄斯(Asclepios)的导师。[35] 不过,在捕猎以及其他所有贵族的高级技艺方面,品达都把他称为阿喀琉斯的老师;显然,这才是古人原初的想法。[36] 派遣使团前往阿喀琉斯处请求和解的诗人,不可能让一个野蛮的半人马与奥德修斯和埃阿斯同行;他肯定认为,只有一个高贵的英雄才配做那些最伟大的英雄们的导师。(诗人在没有合理的理由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改变英雄传奇的传统的:因此,他必定根据自身经验的吩咐做出了改变。)他选择菲尼克斯代替喀戎,菲尼克斯是阿喀琉斯之父佩琉斯(Pelus)的下属、多洛普斯(Dolopians)王子。[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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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们对使团场景中菲尼克斯演说的原创性,实际上也是对菲尼克斯整个人物——他在《伊利亚特》中再也没有出现过——表示严重质疑。有显著的证据表明,必定曾经存在一个这一场景的较早形式:在此较早形式中,阿伽门农派往阿喀琉斯的使节只有奥德修斯和埃阿斯两人。不过,仅仅通过删除菲尼克斯的这一伟大的劝告性演说来重建这一幕的较早形式是不可能的——就像绝大多数诸如此类的重建是不可能的一样,即使在那些修改和此处一样明显的地方。[38] 在史诗的现存形式中,年长的教师这个人物与两个使节关系密切。正如我们已经表明的,[39] 埃阿斯体现了菲尼克斯教育理想的行动要素,而奥德修斯则体现了其中的言辞要素:只有阿喀琉斯把它们统一在了一起:他实现了身体和心智两个方面最高力量的真正和谐。菲尼克斯演说的任何介入都注定要影响其他两个使节的讲话,从而破坏这一幕的整体艺术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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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证明诸如此类的评论的荒谬。关于菲尼克斯的劝告演说是后来插入的通常解释,误解了诗人这一幕的目的。菲尼克斯的演说确实超乎寻常地冗长:洋洋洒洒一百多行,其高潮(而且,对一个粗心大意的读者来说,其主要目的)是墨勒阿格尔(Meleager)的忿怒。因而,评论家们就认定,诗人按照早先墨勒阿格尔的忿怒故事仿制了阿喀琉斯的忿怒,而且在这段诗文中,[27]诗人是在引证其资料来源(以希腊的方式在做一种文学引喻),并从古代叙事诗中提炼一段摘录。[40] 我们可以相信在《伊利亚特》第九卷的创作时期,有一个墨勒阿格尔传奇的诗歌版本存在,我们也可以不相信它的存在,认为诗人只是借用了一个纯粹的口头传统。无论何种情况,菲尼克斯的演说都是老师对学生发表劝告性讲话的典范,而对墨勒阿格尔的忿怒及其灾难性后果的冗长叙述,则是时常发生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演说中的神话范例之一。[41] 每一种不同的教导性演说的主要特征,都是对一个有教育意义的范例的介绍。在年长的菲尼克斯口中,墨勒阿格尔是最合适不过的告诫范例,阿喀琉斯毫不怀疑菲尼克斯无私的忠诚和奉献,菲尼克斯可以说出奥德修斯不敢说的真理。这场从菲尼克斯而来的、试图消除阿喀琉斯顽固意志的持久劝告,有一种更加严肃和深刻的意义:因为它的失败,将悲剧的高潮作为阿喀琉斯自己的忿怒和固执的严酷结果表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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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诗文比《伊利亚特》任何其他诗句都更有力地确证了柏拉图对荷马的描述:他是悲剧诗人的祖师爷。[42] 古人自己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因为这一幕使整部史诗的故事情节发生了一种道德和教育上的转向;墨勒阿格尔这个范例在其中得以表达的形式,突出地强调了惩罚女神涅墨西斯(Nemesis)的基本道德原则。[43] 它迫使读者领会阿喀琉斯的决断的全部意义——希腊军队的命运,好友帕特洛克罗斯的命运,还有他自己的命运,都依赖于这一决断。通过它,诗人引导我们把阿喀琉斯的忿怒作为一个普遍问题来思考。把现存完整形式的《伊利亚特》留给我们的诗人,在这一幕中唤起了强大的蛊惑女神阿忒(Até)的宗教观念,即“毁灭的疯狂(the madness of doom)”:它像一个不祥的幽灵,若隐若现地跟随在祈求女神利泰(Litai)令人信服的道德讽喻后面,在人类冷酷无情的内心深处顽固地升起。[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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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整个观念在希腊教育中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向我们展示了古代贵族教育的常规模式,也即古代贵族教育的潜在理想。在阿喀琉斯年少懵懂,既不懂恶毒的战争,也不懂使人成名的演说艺术时,他父亲佩琉斯就派自己最信任的部下做他的陪护,无论是在王宫中,还是在战场上,都形影不离,按照男子气概的传统模式塑造他。[45] 由于菲尼克斯对阿喀琉斯经年累月地竭尽所能,[28]所以被选来担任这一任务:菲尼克斯忠心耿耿的服务是一种父爱的延续,一种注定只能给予年轻的英雄的父爱。在一段动人的诗文中,他提起阿喀琉斯的童年,那时,阿喀琉斯不愿同别人一起用餐,菲尼克斯把他抱起放在膝头,给他吃饱先切出来的肉,喂他喝酒,“可怜的傻孩子,你常常难受地吐出酒来,打湿我胸前的衣衫”。[46] 实际上,菲尼克斯总把阿喀琉斯看作自己的儿子,是因为由于他父亲的诅咒,众神不允许他有自己的儿子,所以他在晚年仍忠心耿耿地照看阿喀琉斯。不过,他不仅仅是阿喀琉斯的师傅和半个父亲似的朋友,在道德自律的这一深层方面,他还是阿喀琉斯的导师。在此类教育中,古代英雄传奇中的不朽人物是活的模范。他们不仅是具有超人的力量和勇气的英雄,也是被新的和日常不断深化的经验之流所激励和鼓舞的人——此种经验之流流经高贵的旧传统,并从中获取一种前所未有的新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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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诗人羡慕崇高型的教育,他把这种类型的教育在菲尼克斯这个人物身上永恒化了。不过,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发现,阿喀琉斯这个无可指摘(sans reproche)的英雄的命运是一个难题。面对蛊惑女神阿忒巨大的非理性力量,任何教育资源和任何形式的忠告都无济于事。不过,诗人将这种观念和高级理性的诉求,人格化成了半神式的人物,她们步履蹒跚地追赶蛊惑女神阿忒飞驰的脚步,修补后者留下的创伤。[47] 她们就是伟大的宙斯的女儿们。当她们到来时,人们必须尊敬并听从她们,而她们对那些听从自己的人友好相待,并帮助他们。不过,如果一个人拒绝这样做,顽固地硬起心肠,她们就会去请求克洛诺斯(Chronos)的儿子宙斯,让阿忒跟随这个人,而这个人则要以自己的毁灭作为代价。[48] 诗人生动具体地展现了好神和坏神为赢得人心而进行的不平等竞争,表达了盲目的激情和深刻的洞见之间的内在冲突,这种内在冲突是一切教育最真实且最深层次的问题。在此,我们切不可引入自由意志、选择、犯罪等现代观念。古代的观念更加广泛,更具悲剧意味。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犯罪和责任,如《奥德赛》开头所示的那样。[49] 实际上,我们发现,[29]古代贵族乐观务实的教育理念,甚至在《伊利亚特》中就已经汇入到一种关于一切类型的教育之局限性的严肃意识中(这种严肃意识在《伊利亚特》中首次出现)。[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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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酷顽固的阿喀琉斯的反型是温和顺从的忒勒马科斯。在《奥德赛》第一卷中,我们可以看到有关其教育的一些内容。与阿喀琉斯拒绝菲尼克斯的教诲从而招致自己的毁灭命运相反,忒勒马科斯甘愿听取雅典娜女神——她扮作他父亲的朋友门特斯——对他的忠告。[51] 不过,门特斯的建议和忒勒马科斯内心的驱动若合符契。忒勒马科斯实际上是那种温顺易教的青年的范型——由于接受一个阅历丰富的朋友的忠告,他被引上了荣誉之路。在荷马的信念中,雅典娜是启示人走向幸运之途的女神,在第二卷中,她幻化成他父亲的另一个老朋友门托尔(Mentor),[52] 陪同忒勒马科斯前往皮洛斯(Pylus)和斯巴达。这种想法可能来自一种习俗:当一个年轻贵族离家远行时,派遣一个护卫随行。门托尔寸步不离地照看着他的学生,在每一个关键时刻,以亲切的话语和理智的建议帮助他。每当他陷入新的困境时,门托尔都谦恭有礼地谆谆训导。他教他怎样与涅斯托尔(Nestor)和墨涅拉奥斯这样年长的贵族说话,教他怎样向他们提出请求以确保成功。自从费奈伦(Fénélon)的《忒勒马科斯》(Télémaque )一书面世以来,门托尔这个名字就成了一名年长而忠心耿耿的师傅、哲学家和朋友的代名词。他对忒勒马科斯的爱体现了一个老师对其学生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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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必要对这一贯穿整个忒勒马科斯故事的教育主题[53] 做进一步的考察。诗人的目的显然不只是从高等阶级的生活中记录几幕场景。诗人动人叙述的核心,是如何将奥德修斯的年轻儿子转化成一个深思熟虑的人的问题——他的崇高目标应该以高尚的成就作为终结。阅读《奥德赛》而对此种深思熟虑的教育观念毫无感觉是不可能的,尽管诗歌的许多部分没有显示出类似的痕迹。这种印象来源于精神的冲突和发展的普遍样态——它与忒勒马科斯故事中的外在事件的发展并驾齐驱——实际上,[30]这种精神的冲突和发展才是真正的故事情节,它将他们引向真正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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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关于《奥德赛》的起源的关键性讨论中,有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必须提出来。那就是,是否曾经有过关于忒勒马科斯故事的独立诗篇?或者,本来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样子,是诗人为史诗专门创作的?我们可以先把这个问题搁置一旁。[54] 即使确实有一个独立的“忒勒马科斯”诗篇曾经存在过,也只有听众的兴趣才能解释这个部分的独立成篇。一个对教育问题思考深入的时代会引发对传统资源的研究和发展——这些教育问题在传统资源中有其具体体现和实现。除了忒勒马科斯的出生和家庭,传统没有为创造性想象提供任何具体的核心事实。不过,诗人在忒勒马科斯故事自身的逻辑基础上发展了忒勒马科斯年轻时代的故事,用一种巧妙的艺术手法将其置入《奥德赛》之中——逐步将两个分离的人物合为一体:一个是奥德修斯,远在四面环海的卡吕普索孤岛,另一个是无所事事地在家中等待父亲归来的忒勒马科斯,即奥德修斯的儿子。两个人物同时相向而行;英雄返乡回到那个早已在等待着他到来的家中。这一情节本身与当时的贵族生活背景相悖。首先,忒勒马科斯只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在那些追逐其母亲的傲慢求婚者面前的无助青年。他眼看着这些求婚者的无礼行为而选择默默忍受,没有勇气和力量做出独立的决断来结束这一切;其次,一个温和却不足以支撑门户的年轻人,他内在的高贵甚至使他不可能反抗那些正在蹂躏自己家园的求婚者,更遑论用暴力行为来确证自己的权利了。一个温和软弱、逆来顺受、孤独无助的抱怨者,作为正在返乡、即将要与自己妻子的求婚者做一了断而报仇雪耻的奥德修斯的同伴,是毫无用处的。因此,雅典娜女神要将忒勒马科斯培养成为一个有强大决断力的男人,一个随时准备出击的男人,一个在复仇的最后一战中配得上他父亲的战友之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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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努力表明,诗人在《奥德赛》前四卷中对忒勒马科斯这个人物的描写,服务于一个深思熟虑的教育目的。曾有人反对这一观点,认为希腊史诗没有展示人物性格的内在发展过程。[55] 诗篇“忒勒马科斯”当然不是一部关于教育问题的小说,忒勒马科斯人物性格的转变不能按照现代意义上的人物性格发展得到描述。[31]古人只能将其设想为神圣感示(divine inspiration)的结果。不过,对忒勒马科斯来说,这种神圣感示并不是以一种通常的史诗方式出现的,比如一个神圣的命令或者一场由神灵营造的梦境。这种感示不是一种死板的机制或者一种匪夷所思的魔术。神灵的恩宠是通过一种自然而然的日常生活方式,以一种对他的意志和理智施加有意识的影响的形式,并借助对年轻人的精神进行一种有意识的教育,从而显示给他的。在接受了这种教育之后,除了外在因素的决定性驱动之外,他不再需要任何其他东西来给予他主动性和积极性以完成他的使命。诗人在影响忒勒马科斯的不同因素之间打造了一种精致的平衡:他自己的六神无主和软弱无力,他良好的自然禀性,雅典娜女神对他的恩宠和帮助,以及最终促使他放手一搏的神圣指引。这种微妙的平衡,是诗人对自己所面临的问题有深刻透彻的理解的证明。传奇叙事诗的原则使诗人有可能将雅典娜女神的神圣干预,与教育对年轻的忒勒马科斯的自然影响相等同——通过让雅典娜伪装成忒勒马科斯父亲的门客门特斯来对他说话,也就是对他进行教育。诗人的这种巧妙方法,由于那种我们在阅读史诗时至今仍然在说服我们的普遍感受而变得更加令人信服,这种普遍感受就是,教育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神圣的动力,一种自然的奇迹,它打落束缚灵魂的枷锁,释放一个年轻灵魂的力量,并引导这个灵魂走向快乐的行动。当阿喀琉斯年迈的导师最终没能说服命中注定要英年早逝的英雄改变自己的意志时,荷马将其失败归结为一个邪恶神灵的反对;而在忒勒马科斯从软弱的青年到一个真正的英雄的幸福转变中,荷马承认这是神圣恩宠的结果。在希腊人所设想和实现的每一个伟大教育理想中,我们都看到了他们对那种深不可测的神圣力量的充分意识。对于这一点,在品达和柏拉图这两个贵族身上,我们将会看得更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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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奥德赛》第一卷中,当雅典娜幻化成门特斯的模样,给予忒勒马科斯指导时,雅典娜本人明确地将她的建议说成是“教育”。[56] 雅典娜的建议旨在使忒勒马科斯变得成熟而果断。忒勒马科斯决定申明自己的权利,将这些求婚者召集起来开会,公开反抗这些求婚者,他需要帮助,以便出发去寻找漂泊在外的父亲。[57] 他的第一个计划失败了:公民大会冷漠无情,众人无动于衷;他决心要将事情掌握在自己手中,秘密地开始那次最终使他成为男子汉的冒险之旅。[32]这个决心和这次冒险之旅就是Telemachou paideia,即忒勒马科斯所受的教育(schooling)。在其中,所有的教育因素都在忒勒马科斯的灵魂中一起发挥作用。一位阅历丰富的长者引导着他,随时为他提供建议。他感觉到了母爱的温柔力量;不过,尽管她心中牵挂唯一的儿子的安危,他却不能在此关键时刻询问母亲的意见,因为她不会支持他的贸然决定,只会由于恐惧而阻止他的冒险之旅;父亲的伟大身影浮现在他的记忆中。他离家远行,游历到一个友好的宫廷,看到了世界和他人的生活。他受到了那些伟大人物的鼓励和友好相待,他们的建议和帮助正是他所寻求的。他结识了新朋友,找到了新的支持者,同时也得到了保护,一位仁慈的神灵安排他的生活,在他身处险境时,和他站在一起,为他铺平道路。作为一个小地方长大的绅士,一个希腊边境小岛的王子,当他走进一个未知世界,并受到高贵的王子们的热情款待时,我们看到了他的窘迫之态。通过描述忒勒马科斯每到一处都受到的同情和享有的招待,诗人表明了,即使在一个陌生和危险的处境中,主人公的良好训练和教养都没有抛弃他,而他父亲的良好名声则仍然能够使他的艰难之途变得相对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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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有一个要点,我们必须予以特别注意,它在任何关于贵族文化知识观念的讨论中都尤为重要,这就是榜样 在教育中所扮演的角色。在人类的早期时代,既没有法律规范,也没有道德体系,生活中唯一的行为准则只限于一些宗教禁令和一些世代相传的谚语中的智慧。除此之外,个体在困境中最有力量的指导也只能由昔日英雄模范的生活来提供。在忒勒马科斯和纳西卡娅这两个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环境的直接影响,尤其是父母的榜样力量的影响。[58] 但是,比环境更有力的一种影响,是传统的传说所描述的为数众多的模范-生活(pattern-lives)。诸如此类的传统在原初社会中所起的作用,与历史(包括圣经中的历史)在现代世界中所起的作用相当。古老的英雄传奇包含着一切精神财富,它们是每一个新世代的精神遗产和灵感来源。《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的导师在其伟大的演说中提到了榜样 墨勒阿格尔的警告意义;[59] [33]而《奥德赛》中的忒勒马科斯在其被训练成人期间,也有一个易于模仿的榜样。显然,忒勒马科斯学习的榜样是奥瑞斯特斯(Orestes),他为父报仇,杀死了谋杀父亲的埃癸斯托斯(Aegisthus)和克吕泰涅斯特拉(Clytaemnestra)。[60] 这一幕也是英雄回归悲剧中的无数插曲之一。阿伽门农从特洛伊回归之后马上被杀死,而奥德修斯则在返乡途中耗费了二十年之久:其中的时间差异足以让诗人将奥瑞斯特斯在福基斯(Phocis)的流放及其复仇安排在《奥德赛》开始之前。这一幕是新近发生的,但其名声早已传遍全希腊,而雅典娜也对忒勒马科斯盛赞这段往事。[61] 绝大多数依据传统的榜样都从他们令人尊敬的古代先辈那里获得权威——菲尼克斯对阿喀琉斯说,希望他尊敬古老的世代及其英雄[62] ——而奥瑞斯特斯的处境与忒勒马科斯的处境又是如此接近和类似,所以对忒勒马科斯来说,奥瑞斯特斯更是一个不可抗拒的追随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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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显然赋予了这一主题尽可能重要的意义。雅典娜女神对忒勒马科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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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可再稚气十足,你已非那种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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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你没有听说神样的奥瑞斯特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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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杀死杀父仇人,奸诈的埃癸斯托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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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谋害了他显赫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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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人间赢得了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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