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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酷顽固的阿喀琉斯的反型是温和顺从的忒勒马科斯。在《奥德赛》第一卷中,我们可以看到有关其教育的一些内容。与阿喀琉斯拒绝菲尼克斯的教诲从而招致自己的毁灭命运相反,忒勒马科斯甘愿听取雅典娜女神——她扮作他父亲的朋友门特斯——对他的忠告。[51] 不过,门特斯的建议和忒勒马科斯内心的驱动若合符契。忒勒马科斯实际上是那种温顺易教的青年的范型——由于接受一个阅历丰富的朋友的忠告,他被引上了荣誉之路。在荷马的信念中,雅典娜是启示人走向幸运之途的女神,在第二卷中,她幻化成他父亲的另一个老朋友门托尔(Mentor),[52] 陪同忒勒马科斯前往皮洛斯(Pylus)和斯巴达。这种想法可能来自一种习俗:当一个年轻贵族离家远行时,派遣一个护卫随行。门托尔寸步不离地照看着他的学生,在每一个关键时刻,以亲切的话语和理智的建议帮助他。每当他陷入新的困境时,门托尔都谦恭有礼地谆谆训导。他教他怎样与涅斯托尔(Nestor)和墨涅拉奥斯这样年长的贵族说话,教他怎样向他们提出请求以确保成功。自从费奈伦(Fénélon)的《忒勒马科斯》(Télémaque )一书面世以来,门托尔这个名字就成了一名年长而忠心耿耿的师傅、哲学家和朋友的代名词。他对忒勒马科斯的爱体现了一个老师对其学生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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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必要对这一贯穿整个忒勒马科斯故事的教育主题[53] 做进一步的考察。诗人的目的显然不只是从高等阶级的生活中记录几幕场景。诗人动人叙述的核心,是如何将奥德修斯的年轻儿子转化成一个深思熟虑的人的问题——他的崇高目标应该以高尚的成就作为终结。阅读《奥德赛》而对此种深思熟虑的教育观念毫无感觉是不可能的,尽管诗歌的许多部分没有显示出类似的痕迹。这种印象来源于精神的冲突和发展的普遍样态——它与忒勒马科斯故事中的外在事件的发展并驾齐驱——实际上,[30]这种精神的冲突和发展才是真正的故事情节,它将他们引向真正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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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关于《奥德赛》的起源的关键性讨论中,有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必须提出来。那就是,是否曾经有过关于忒勒马科斯故事的独立诗篇?或者,本来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样子,是诗人为史诗专门创作的?我们可以先把这个问题搁置一旁。[54] 即使确实有一个独立的“忒勒马科斯”诗篇曾经存在过,也只有听众的兴趣才能解释这个部分的独立成篇。一个对教育问题思考深入的时代会引发对传统资源的研究和发展——这些教育问题在传统资源中有其具体体现和实现。除了忒勒马科斯的出生和家庭,传统没有为创造性想象提供任何具体的核心事实。不过,诗人在忒勒马科斯故事自身的逻辑基础上发展了忒勒马科斯年轻时代的故事,用一种巧妙的艺术手法将其置入《奥德赛》之中——逐步将两个分离的人物合为一体:一个是奥德修斯,远在四面环海的卡吕普索孤岛,另一个是无所事事地在家中等待父亲归来的忒勒马科斯,即奥德修斯的儿子。两个人物同时相向而行;英雄返乡回到那个早已在等待着他到来的家中。这一情节本身与当时的贵族生活背景相悖。首先,忒勒马科斯只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在那些追逐其母亲的傲慢求婚者面前的无助青年。他眼看着这些求婚者的无礼行为而选择默默忍受,没有勇气和力量做出独立的决断来结束这一切;其次,一个温和却不足以支撑门户的年轻人,他内在的高贵甚至使他不可能反抗那些正在蹂躏自己家园的求婚者,更遑论用暴力行为来确证自己的权利了。一个温和软弱、逆来顺受、孤独无助的抱怨者,作为正在返乡、即将要与自己妻子的求婚者做一了断而报仇雪耻的奥德修斯的同伴,是毫无用处的。因此,雅典娜女神要将忒勒马科斯培养成为一个有强大决断力的男人,一个随时准备出击的男人,一个在复仇的最后一战中配得上他父亲的战友之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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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努力表明,诗人在《奥德赛》前四卷中对忒勒马科斯这个人物的描写,服务于一个深思熟虑的教育目的。曾有人反对这一观点,认为希腊史诗没有展示人物性格的内在发展过程。[55] 诗篇“忒勒马科斯”当然不是一部关于教育问题的小说,忒勒马科斯人物性格的转变不能按照现代意义上的人物性格发展得到描述。[31]古人只能将其设想为神圣感示(divine inspiration)的结果。不过,对忒勒马科斯来说,这种神圣感示并不是以一种通常的史诗方式出现的,比如一个神圣的命令或者一场由神灵营造的梦境。这种感示不是一种死板的机制或者一种匪夷所思的魔术。神灵的恩宠是通过一种自然而然的日常生活方式,以一种对他的意志和理智施加有意识的影响的形式,并借助对年轻人的精神进行一种有意识的教育,从而显示给他的。在接受了这种教育之后,除了外在因素的决定性驱动之外,他不再需要任何其他东西来给予他主动性和积极性以完成他的使命。诗人在影响忒勒马科斯的不同因素之间打造了一种精致的平衡:他自己的六神无主和软弱无力,他良好的自然禀性,雅典娜女神对他的恩宠和帮助,以及最终促使他放手一搏的神圣指引。这种微妙的平衡,是诗人对自己所面临的问题有深刻透彻的理解的证明。传奇叙事诗的原则使诗人有可能将雅典娜女神的神圣干预,与教育对年轻的忒勒马科斯的自然影响相等同——通过让雅典娜伪装成忒勒马科斯父亲的门客门特斯来对他说话,也就是对他进行教育。诗人的这种巧妙方法,由于那种我们在阅读史诗时至今仍然在说服我们的普遍感受而变得更加令人信服,这种普遍感受就是,教育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神圣的动力,一种自然的奇迹,它打落束缚灵魂的枷锁,释放一个年轻灵魂的力量,并引导这个灵魂走向快乐的行动。当阿喀琉斯年迈的导师最终没能说服命中注定要英年早逝的英雄改变自己的意志时,荷马将其失败归结为一个邪恶神灵的反对;而在忒勒马科斯从软弱的青年到一个真正的英雄的幸福转变中,荷马承认这是神圣恩宠的结果。在希腊人所设想和实现的每一个伟大教育理想中,我们都看到了他们对那种深不可测的神圣力量的充分意识。对于这一点,在品达和柏拉图这两个贵族身上,我们将会看得更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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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奥德赛》第一卷中,当雅典娜幻化成门特斯的模样,给予忒勒马科斯指导时,雅典娜本人明确地将她的建议说成是“教育”。[56] 雅典娜的建议旨在使忒勒马科斯变得成熟而果断。忒勒马科斯决定申明自己的权利,将这些求婚者召集起来开会,公开反抗这些求婚者,他需要帮助,以便出发去寻找漂泊在外的父亲。[57] 他的第一个计划失败了:公民大会冷漠无情,众人无动于衷;他决心要将事情掌握在自己手中,秘密地开始那次最终使他成为男子汉的冒险之旅。[32]这个决心和这次冒险之旅就是Telemachou paideia,即忒勒马科斯所受的教育(schooling)。在其中,所有的教育因素都在忒勒马科斯的灵魂中一起发挥作用。一位阅历丰富的长者引导着他,随时为他提供建议。他感觉到了母爱的温柔力量;不过,尽管她心中牵挂唯一的儿子的安危,他却不能在此关键时刻询问母亲的意见,因为她不会支持他的贸然决定,只会由于恐惧而阻止他的冒险之旅;父亲的伟大身影浮现在他的记忆中。他离家远行,游历到一个友好的宫廷,看到了世界和他人的生活。他受到了那些伟大人物的鼓励和友好相待,他们的建议和帮助正是他所寻求的。他结识了新朋友,找到了新的支持者,同时也得到了保护,一位仁慈的神灵安排他的生活,在他身处险境时,和他站在一起,为他铺平道路。作为一个小地方长大的绅士,一个希腊边境小岛的王子,当他走进一个未知世界,并受到高贵的王子们的热情款待时,我们看到了他的窘迫之态。通过描述忒勒马科斯每到一处都受到的同情和享有的招待,诗人表明了,即使在一个陌生和危险的处境中,主人公的良好训练和教养都没有抛弃他,而他父亲的良好名声则仍然能够使他的艰难之途变得相对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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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有一个要点,我们必须予以特别注意,它在任何关于贵族文化知识观念的讨论中都尤为重要,这就是榜样 在教育中所扮演的角色。在人类的早期时代,既没有法律规范,也没有道德体系,生活中唯一的行为准则只限于一些宗教禁令和一些世代相传的谚语中的智慧。除此之外,个体在困境中最有力量的指导也只能由昔日英雄模范的生活来提供。在忒勒马科斯和纳西卡娅这两个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环境的直接影响,尤其是父母的榜样力量的影响。[58] 但是,比环境更有力的一种影响,是传统的传说所描述的为数众多的模范-生活(pattern-lives)。诸如此类的传统在原初社会中所起的作用,与历史(包括圣经中的历史)在现代世界中所起的作用相当。古老的英雄传奇包含着一切精神财富,它们是每一个新世代的精神遗产和灵感来源。《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的导师在其伟大的演说中提到了榜样 墨勒阿格尔的警告意义;[59] [33]而《奥德赛》中的忒勒马科斯在其被训练成人期间,也有一个易于模仿的榜样。显然,忒勒马科斯学习的榜样是奥瑞斯特斯(Orestes),他为父报仇,杀死了谋杀父亲的埃癸斯托斯(Aegisthus)和克吕泰涅斯特拉(Clytaemnestra)。[60] 这一幕也是英雄回归悲剧中的无数插曲之一。阿伽门农从特洛伊回归之后马上被杀死,而奥德修斯则在返乡途中耗费了二十年之久:其中的时间差异足以让诗人将奥瑞斯特斯在福基斯(Phocis)的流放及其复仇安排在《奥德赛》开始之前。这一幕是新近发生的,但其名声早已传遍全希腊,而雅典娜也对忒勒马科斯盛赞这段往事。[61] 绝大多数依据传统的榜样都从他们令人尊敬的古代先辈那里获得权威——菲尼克斯对阿喀琉斯说,希望他尊敬古老的世代及其英雄[62] ——而奥瑞斯特斯的处境与忒勒马科斯的处境又是如此接近和类似,所以对忒勒马科斯来说,奥瑞斯特斯更是一个不可抗拒的追随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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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显然赋予了这一主题尽可能重要的意义。雅典娜女神对忒勒马科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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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可再稚气十足,你已非那种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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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你没有听说神样的奥瑞斯特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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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杀死杀父仇人,奸诈的埃癸斯托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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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谋害了他显赫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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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人间赢得了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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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你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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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长得也英俊健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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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必须英勇果决,赢得后代的称誉。[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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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缺少奥瑞斯特斯的榜样,雅典娜的忠告就会失去分量和信念的支柱。在关于使用暴力反抗求婚者的艰难决断中,为了使忒勒马科斯稚嫩柔软的心信服,雅典娜有双重的必要求助于一个声名远扬的榜样。在史诗开头诸神的聚会中,诗人让宙斯提到了报应的道德正当性问题,[64] 引用了埃癸斯托斯和奥瑞斯特斯的事例。诗人由此也证明了,即使对最敏感的心灵来说,雅典娜后来向忒勒马科斯提到这一事例的合理性。随着情节的发展,这一活生生的榜样一次又一次被用来教育和影响忒勒马科斯去完成他命中注定的使命。例如,涅斯托尔告诉忒勒马科斯阿伽门农及其家人的命运,[65] 没有明说奥瑞斯特斯是忒勒马科斯可以模仿的一个模范,而忒勒马科斯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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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彻底报了父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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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该亚人会传播他的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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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代人也会称颂他的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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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神灵们也能赐给我同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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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复那些求婚者的严重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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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在涅斯托尔叙述的结尾,他再一次提到了奥瑞斯特斯的事例。[66] 涅斯托尔两次提到奥瑞斯特斯这个榜样,语重心长,明确地指向忒勒马科斯自身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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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重复当然意味深长。诗人考虑到,诉诸著名英雄的榜样和传统的事例,是所有贵族道德和教育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为了表明它是如何帮助我们理解叙事史诗的,它又是如何植根于原初社会的根基之中,我们在后面还会回到这种一贯做法。不过,后来的希腊人也坚持把范型 (paradeigma),模仿的榜样 (example),作为生活和思想的基本范畴。[67] 我们只要想一想品达对神话榜样的运用就明白了,神话榜样在品达的胜利颂歌中是一种具有本质意义的要素。[68] 这种一贯做法贯穿于所有希腊诗歌之中,也贯穿于部分希腊散文之中。[69] 不过,如果我们仅仅将其作为一种文体上的花招来解释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它是古代贵族道德真正的本质性部分,其教育重要性仍然影响着它在早期诗歌中的运用。有时,我们可以在品达的诗歌中看到神话榜样的真正意义。如果我们记得,柏拉图的整个哲学建立在模型概念之上,并且将型相(ideas)描述为“设立在存在(being)王国中的模型”,[70] 我们就很容易看到这一范畴的起源。“善”的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 的型),即那个普遍适用的样式,[71] 直接来源于英雄德性的模范(models),这种英雄德性的模范是古代贵族阶层道德行为准则的组成部分。在原初时代的教育原则与品达和柏拉图之间,我们可以看到一种连续的、有机的、必然的发展线索。它不是一种进化——历史学家们经常使用的那种半科学意义上的进化——而是一种本质性要素在希腊精神最早形式中的逐步展开,这种本质性要素在整个希腊历史的变迁中保持着基本的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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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温尔克(F.G. Welcker)在其《史诗的循环》(Der epische Cyclus ,Bonn,1835)中首次强调了这一事实,他试图完整地重构希腊早期的英雄传奇叙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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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这一争论始于沃尔夫(F.A. Wolf)1795年出版的名著《荷马导论》(Prolegomena ad Homerum )。古代亚历山大里亚关于初期口传叙事诗和后期批判传统的理论,经由在荷马最古老的威尼斯原稿中发现的评注——它由维卢瓦松侯爵(Marquis de Villoison)在1788年首次出版——流传到我们现代世界;沃尔夫1795年的《荷马导论》几乎是直接随着这种理论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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