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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50 根据泰奥格尼斯诗歌面世之后几个世纪遭遇的兴衰变迁,学者们最近提出,如果泰奥格尼斯没有在每一首双行诗上加盖印章的话,那么他是不可能保证其著作权的。[192]因此,这个“印章”被认为就是呼语“居尔诺斯!”[12] 这是一个非常方便运用的理论;因为它似乎可以使我们以一种快捷、机械且相当像样的方式断定任何一首双行诗的真实性,而如果没有这样一种判定标准的话,整个问题就会变得复杂和不确定。不过,泰奥格尼斯很难预见到,在他去世将近三千年之后——那时,他的书只有一个抄本得以幸存——学者们会遇到的困难。然而,这就是实际发生的困难——我们的泰奥格尼斯文本依赖于古代的一个手抄本,唯一的一个手抄本。尽管泰奥格尼斯不可能希望自己永生不老,但他希望他的书永远每个人随手一本。他不可能预料到,在他去世一个世纪之后,他的书就被冷酷无情地删减、编纂、最后增补进许多无名诗人的诗歌,一并制作成了宴会饭桌上的歌本。泰奥格尼斯最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将自己的名字整合进他诗作的序诗中时,历史的恶作剧不是使他免于被剽窃,而是让那些籍籍无名的诗歌模仿他,一起编成一本诗集。尽管如此,值得庆幸的是,他置于书本开头的姓名印章,使我们能够从其他诗人的碎片中唤起他的真正品格。以这种方式在诗集中唤醒任何其他作家都是不可能的:因此,迄今为止,只有泰奥格尼斯达到了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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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52 然而,从内部层面来看,我们很难坚持认为,“居尔诺斯”这一呼语形式就是泰奥格尼斯本人作品的铁定印章。我们越是切近地研究“居尔诺斯”诗卷,就越是发现,要将泰奥格尼斯“致居尔诺斯”的格言诗从其他诗作中区分出来是不可能的,因为所有作品都是构成一条连续的思想轨迹的一部分。我们当然常常面临这样一种风险,也就是说,在不包含“居尔诺斯”这个名字的作品中,接受那些尽管包含在旧版格言诗中、但实际不是泰奥格尼斯创作的作品:实际上,就在泰奥格尼斯的收场诗之前(因而在属于泰奥格尼斯诗作的范围之内),就出现了一首梭伦创作的诗歌。[13] 不过,这首诗是如此严重地扰乱了泰奥格尼斯诗作的思想轨迹,以至于即使不能从其他来源知道它是一首梭伦创作的诗,我们也会将其作为异类拒于泰奥格尼斯诗作之外。如果我们不对每首诗的内容和形式进行仔细的研究和分判,诸如此类的问题以及其他任何问题都难以解决,现在学术界普遍承认,[193]即使是“居尔诺斯”的名字(尤其是在泰奥格尼斯自己的格言诗之外)也不是其作品真实性的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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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54 因此,我们必须主要从完整的“致居尔诺斯”(Sayings to Cyrnus)诗卷出发,来建构我们自己的泰奥格尼斯图像,因为,首先只有在“致居尔诺斯”的诗卷中,我们才能综合把握泰奥格尼斯的人格。从那些散见于诗集其他地方的“居尔诺斯”格言诗中,我们可以得到少许泰奥格尼斯的性格特征,但必须记住,在那里,我们是行进在黑暗中,因为我们无法捕捉那联接和保存泰奥格尼斯教诲的原初思想轨迹,从而那些零星的署有“居尔诺斯”之名的格言诗的价值也就大打折扣了。那些在泰奥格尼斯自己诗卷范围之外,且不是针对“居尔诺斯”说话的诗作,不能被用作证据,因为我们无法断定哪些是属于泰奥格尼斯的,哪些又是其他诗人创作的。不过,要特别注意的是,其中由某个麦加拉诗人创作的一段美丽诗行,[14] 它似乎摘引自一首独立的诗歌,通常被认为是泰奥格尼斯自己的诗作。诗行充满了宴饮聚会的欢快气氛,尽管这种气氛为波斯入侵的危险所压抑,且对比强烈。如果这些诗行由泰奥格尼斯所作,那么他就活到了公元前490年,甚至前480年。但是,我们关于麦加拉内部政治斗争公认的少量知识,会促使我们认为“致居尔诺斯”的诗作远早于这一时期:它们描绘的似乎是公元前六世纪中期时的麦加拉。古代的学者们认为,泰奥格尼斯大约生活和工作于公元前544年:虽然很不幸,我们已经无法查证他们的说法。[15] 那些提到波斯入侵希腊的诗歌对我们无所助益,但它们所反映的精神显得与“居尔诺斯”诗卷略有不同,从它们的作者使用泰奥格尼斯自身诗作的表达方式来看,泰奥格尼斯之后存在着第二位麦加拉诗人的大胆假设,其实际可能性比所认为的要小。不过,既然这些诗中只有两行与泰奥格尼斯的序场诗巧合一致,那么就必须承认,这一假设,尽管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至少从目前来看是证据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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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56 贵族教育传统的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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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59 [194]从结构上说,泰奥格尼斯“致居尔诺斯”的书,与赫西俄德的《劳作与时日》和福西里德斯的格言诗属于同类作品。它是一个各种 (即“教诲”)的集子。[16] “教诲”这个词出现在序诗的结尾,就在正规格言的开头之前。“居尔诺斯啊,我真心善意给你的教诲,都是我自己孩提时代从高贵之人那里所学。”[17] 因此,泰奥格尼斯的教诲的本质,并非他自己个人的观念,而是他那个阶级的观念。将贵族文化和贵族教育的原则归结为诗歌的较早尝试,是我们在前述章节中提到过的“半马人喀戎的忠告”。[18] 米利都的福西里德斯的格言警句旨在生活方式的一般指导。泰奥格尼斯对生活的新态度,在与福西里德斯和赫西俄德的作品比较时,尤其具有特别的意义。他的目的是阐明贵族教育的所有原则,这些被视为神圣的教育原则,在他将其形诸文字之前,一向只是父子之间口耳相传。因而,泰奥格尼斯的诗作,既是有意与赫西俄德对农夫智慧的整合相对照,同时也构成一种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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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62 诗中称呼的年轻人“居尔诺斯”,肯定是泰奥格尼斯钟爱之人。诗人显然认为,这种爱的纽带是他与居尔诺斯教育关系的基础;在他们两个所属的阶级看来,这意味着他与这个男孩成了典型的一对。我们第一次有了切近研究多利安贵族的机会,就发现同性之爱是他们性格中的主要动机,这是很有意义的。此处无需讨论这一现象,这一话题目前争议激烈,描述当时的社会状况并非本著的目的。但是,我们必须指出同性之间的感情在希腊人的精神生活中的地位和基础。必须承认的是,一个男人对一个青年或者男孩的爱,是早期希腊贵族社会的本质性部分,且无可避免地与其道德和社会理想结合在一起,并被明确地称作“多利安恋童癖(Dorian boy-love)”,[19] 这一描述远非准确,[195]对伊奥尼亚和雅典人的大众情感而言,这种行为几乎与他们无干,至少在阿提卡的谐剧中是这样。统治阶级的习俗自然而然地会被富裕的资产阶层所接受,这种情况在他们之中是 [对男孩的爱],但接受和赞扬这种行为的雅典诗人和立法家,从梭伦(与对女人的游戏和爱相比,他的诗将“恋童”称为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之一[20] )到柏拉图,主要是贵族。[21] 全希腊的贵族阶层都深受多利安贵族的影响。因此,事情确实如此:即使在古典时期,希腊人自己关于普遍的同性恋行为的道德观念也差异甚大,因为它与特殊的社会和历史传统相联系。从这一点来看,对于我们来说,要理解以下事实是比较容易的:即为什么一个民族的大部分人鄙视或惩罚这种行为,但同时在另一个社会阶层中,这种行为却得到了发展——至少对男人来说是这样——直到它成为道德高贵和精神完美的最高概念的一个组成部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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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65 说到底,要理解对高贵的身体与平衡的灵魂的一种热切爱慕,是如何能够在一个种族中茁壮成长起来的,这并不难——多少年来,这个种族将身体的勇武和精神的和谐作为男人可以达到的至善至美来珍视,通过连续不断的激烈竞争,他们对此孜孜以求,通过对精神和身体能量的最大限度的运用,他们使这些品质达到了最高程度的完美。爱慕这些令人钦羡的品质的拥有者的男子,是为一种理想所打动,这种理想就是对“德性”的热爱。受雄性爱欲所困的爱者,为一种更深层的荣誉感所监视,远离任何卑鄙猥琐之行为,为一种更高贵的冲动所驱使,努力践行一切光荣可敬之事迹。[23] 斯巴达精心而刻意地使爱欲成为其教育训练( )中的一个要素,一个非常重要的要素。[24] 而爱者与他所爱者的关系,则类似于父子关系,具有一种教育训导的权威;实际上,在许多方面,在一个年轻人处于摆脱家庭传统和家庭权威的束缚走向成熟的年龄,这种爱者的权威远比父母的权威为好。要想质疑爱欲的这种教育力量是不可能的,它已经为无数的事例所证实,并在柏拉图的《会饮》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因此,这就是激发贵族政治论者泰奥格尼斯的教育原则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情爱方面——与它强烈的道德热忱相对照,这是容易被忽略的方面——在泰奥格尼斯诗卷的末尾,[196]以一种极度痛苦的语气得到了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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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67 我已赐你双翼,居尔诺斯,你可以振翮高飞,越过无边无际的大海和整个大地……每一场狂欢和宴饮,都会有许多客人把你的名字挂在嘴边;在长笛的伴奏下,美少年们用曼妙的清音吟唱你的美名;而当你终将化为尘土,你仍将徘徊于希腊的陆地和海岛,只要大地和日月尚存,未来的人们仍将传唱你的美名。至于我,我没有从你那里得到任何敬重,因为你把我当成小孩,用甜言蜜语欺骗我。[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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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69 多少年来,贵族们宴饮聚会时严格而良好的秩序在爱神支配下从未动摇,但在泰奥格尼斯时代却礼坏乐崩了。从梭伦的诗歌那里,我们已经看到了贵族阶层如何为保卫其地位而奋战,一方面是专制僭主,另一方面是普通民众日益增长的力量。梭伦把贵族们描述为一个狭隘而排外的党派,他们的政治特权意味着奢侈腐败的恶政,而且促使被压迫阶层对城邦强行提出巨大而危险的要求。由此产生的危机促使梭伦建构他自己的政治道德体系,努力在两个对立的极端之间执其中道,并防止城邦陷入僭主政治。泰奥格尼斯的诗歌也认为阶级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在其诗卷的开头,他放置了几首相当长的诗作,这些诗作对整个社会状况进行了有趣的说明。第一首哀歌[26] 明显模仿梭伦的诗,无论是在风格、结构,还是在情绪语调方面,但也存在一个重要差异:就梭伦而言,尽管他本人也是一个贵族,但他对所属阶级的弱点与优点一样了然于胸,并以此斥责这个阶级;而泰奥格尼斯,则认定贵族阶层的反对者要对充满城邦的动乱和不义负全盘责任。显然,麦加拉已经发展到对传统土地贵族非常不利的处境。他说,民众的领导者们正在颠倒黑白、败坏民众:他们对金钱贪得无厌,对权力的欲望永无止境。他预言,目前这座城市的和平会先在内战中,然后在僭主专制中终结。他所知道的唯一救世良方,就是城邦回到贵族阶层享有正当特权的旧政制:这种解救之道似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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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71 [197]第二首诗完整呈现了这种令人沮丧的暗淡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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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73 居尔诺斯啊!城市虽然还是那个城市,可里面的人已经变了,从前,他们既不知正义,也不晓法律,他们两肋围着破破烂烂的山羊皮,像游荡在城外觅食的鹿群——而如今,他们倒成了贵人,居尔诺斯啊!昔日高贵,今成卑贱。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惨相!他们相互嘲笑相互欺骗,他们没有固定的标准来告诉他们何为高尚,何为可耻,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传统。居尔诺斯啊,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绝不要让这些小民,成为你真正的朋友。对他们全部用和善的语气说话,但绝不要与他们交往,无论出于任何严肃认真的目的;因为你会明白这些可怜的家伙的品性,你会明白他们什么都不值得信任。背叛、谎言、欺诈,是这些无望之人的所爱。[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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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75 如果仅仅把这首诗当作仇恨和鄙视、而不是同时作为最激烈的愤懑的文献来读,将会是一个严重的错误。我们必须将其与第一首诗联系起来,看泰奥格尼斯在此对梭伦的原则(即正义是一切社会秩序的基础)给出的狭隘的阶级解释。不过,指望旧的统治阶级——现在被推翻了——忠实于梭伦贯串城邦的宇宙正义理想,有点期望过高:即使一个客观中立的观察者也必须承认,贵族君子们对这种理想的酸楚诉求,给他诗中的城邦画面增加了真正的诗歌的情感强度。在此,哀歌体诗歌的高贵风格,从激烈抨击的现实主义——它是泰奥格尼斯从抑扬格诗人那里借来的——那里提取了新的生动和活泼风格。不过,泰奥格尼斯对不义之治的描述,尽管部分地是对梭伦伟大的抑扬格诗歌的模仿,但也许更多地是受到赫西俄德《劳作与时日》的强烈影响:因为它显然属于赫西俄德的模式,这种模式引导他将自己的诗卷分为两个主要部分,由一首序诗和一首收场诗联结在一起。泰奥格尼斯对赫西俄德的模仿不仅限于诗歌的结构,而且缘于他们的精神状况以及观点见解的相似。在《劳作与时日》中,因为赫西俄德与其弟弟珀耳塞斯的财产争议促使他描述了农耕者的整个道德规范,连同其一般原则和具体运用——诗歌因而对正义问题产生了兴趣。同样,因为泰奥格尼斯对社会革命的自觉敌意,他不得不阐述贵族阶层的伦理道德。[198]两部诗作的第一部分,都为一种对正义被扭曲的怨恨所激发,两位诗人都在长时间的论证中发展了这种对正义被扭曲的抱怨。当我们转向泰奥格尼斯诗集的第二部分时——这个部分是简单扼要的格言警句的汇集,是对《劳作与时日》第二部分的模仿——这种严格的类比仍然有效。在泰奥格尼斯诗作的第二部分,这种类比并没有因为几个较长的双行体诗句的出现而被打乱。尽管有其不同的个人境遇和重要需求,但两位诗人都以古风时代的方式,表达出了持久有效的真理。作为结果发生的、诗作的两个部分之间的艺术失衡,对现代心灵来说,由于获得了诗歌的个性表达和情感强度而得到抵消与中和——这种中和达到了如此程度,以至于实际上我们很容易误以为这种个体情感的自由表达是一种普遍法则,很容易误以为全部诗歌都是诗人自己的一种个人表达,但它注定是对客观真理的一种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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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79 诗卷第一部分中的第二首诗,详尽地解释了随之而来的道德格言集的主题:泰奥格尼斯说,如今麦加拉的统治者颠倒黑白、背信弃义,是因为他们没有关于什么是贵贱好坏的标准这一事实。[28] 泰奥格尼斯希望在居尔诺斯身上打上烙印,从而这少年可以通过真正高贵的自我修养和行为举止,使自己远离群氓,卓尔不群。只有拥有传统的贵族才具备衡量好坏贵贱的标准。现在,到了由一个能够用不朽的词句来触摸这种高贵德性的人,来为这个世界保存这种传统的时候了:这样,他就可以指导有教养的青年如何成为一名真正的贵族君子。泰奥格尼斯警告他的学生不要结交劣等小人( )——泰奥格尼斯用这个词来描述未经贵族训练的任何人和任何事,它与贵族君子( )——这样的人只有在泰奥格尼斯自己的贵族同伴中才能找到——相对立。这种二分法是泰奥格尼斯的核心主题之一:当他宣布要传承他所属阶层的祖宗家法的目的时,[29] 他早已将其作为一种不言自明的公理置于诗卷中,在格言集的开头,他又将它重复了一遍。[30] 位于目的描述和格言集中间的,是献给政治的部分;[31] 通过描绘那些在最黑暗的时刻堕落的卑劣小人,它为泰奥格尼斯的诫命“要与正人君子结交,不要与无赖小人结交”提供了事实基础。他的全部教诲,[199]都是用事例说明他“要与君子交,不与小人交”的涵义,因为他自己就扮演了真正贵族的权威,把真理传授给他年轻的贵族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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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81 我们没有必要在泰奥格尼斯诗卷第二部分的格言集中追寻其思想的全部历程。他写下的每个字以及他发布的每一条训诫,都因迫在眉睫的危险——通过对当时麦加拉的社会状况的描述,他使这一点变得十分清楚——变得急促而有力。他以一连串的格言 (gnomai)开始,规诫他的学生不要与卑微小人结交,因为他们无任何值得信任之处。[32] 他的忠告是,有少数几个朋友即可——几个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两面三刀的人,几个在你为难时可以指望得上的人。每一次革命都会使社会的信誉和信任产生剧烈的动荡;那些持守同一政治信念的人会越来越密切,因为背信弃义和落井下石正在四处蔓延。泰奥格尼斯自己也说,乱世之中,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远胜黄金千两。[33] 难道这还是传统贵族阶层的道德准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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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84 那种道德准则确实将忒修斯(Theseus)与皮瑞托斯(Pirithous)、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之间的友谊理想化了:对这样一种典范的尊崇在贵族教育中有一种非常古老的因素。不过,现在,在贵族阶层遭到攻击并渐趋没落时,关于美好典范和高贵友谊的价值的传统教义,转变成了一种党派原则:古代英雄之间的友谊现在成了同一政治团体 (hetairia)成员之间的友谊的模范。[34] 泰奥格尼斯坚持认为,正确的择友方法和必经严峻考验的忠诚,是友谊的首要条件,他就是由此开始他的教导的。从这一事实来看,要避免得出上述结论是不可能的。也许他是从他父母那里学到了这一点,因为贵族阶层的政治斗争持续了很多年。无论如何,社会冲突已经改变了传统贵族阶层的道德行为规范的性质:艰难时世造就狭窄心胸。尽管这种道德规范的起源,使其和梭伦所代表的新兴阶级的城邦道德根本有别,但迫于时势,现在贵族们不得不承认他们自己也是城邦的组成部分。[200]毫无疑问,他们仍然可以将自身所属的阶级看作城邦中的一个秘密城邦,悲叹它被不义颠覆,并密谋复辟;但是对平心静气不带偏见的观察者来说,它只是一个争权夺利的政治团体,凭借内部的阶级友爱防止自身的崩溃而已。力戒结交宵小的传统训诫变成了一种排他性政治要求。传统道德规范的这种普遍扭曲来自贵族阶级自身的弱点;尽管如此,在对忠诚的要求中(尽管它只是对一个阶级的政治忠诚),在要求无条件的忠诚作为友谊的先决条件中,仍然存在着许多真正的道德价值。这种要求是政治团体的团队精神(esprit de corps )的终极表达,这种团队精神自命不凡地谴责其敌人:“当新人们相互出卖时,他们哈哈大笑。”[35] 它与梭伦崇高的城邦理想不可同日而语,但我们仍然不能否认其主要诫命的急切和真挚, ,即贵族君子,不仅是出身高贵,而且也是行止高贵。泰奥格尼斯相信,贵族阶层和高贵品格的一致是自己阶级的力量之所在,是其生存斗争的最后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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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86 泰奥格尼斯强调择友必须小心谨慎,他的所有教导都受到这一主张的影响。社会革命促使他和他所属的阶级采取这种自我保护态度。不过,尽管贵族阶层已经发展为一个政治团体,但我们千万不要把它看作只是一个政治团体。它只不过是被迫收拢队伍,采取防守态势。与此同时,由于它只占少数,没有夺回特权的机会,所以泰奥格尼斯警告他的年轻朋友,要处心积虑地接受现存处境,他说,“行走在大路中间,就像我这样”。[36] 他的意思不是指如梭伦那样,站在两个对立的极端中间,抵御双方的攻击,而是指站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机敏地避开任何眼前的冒犯,甚至放弃任何防卫行动。居尔诺斯要耍点诡计,根据不同的朋友改变自己的个性;他要像八脚章鱼一样,它所依附的石头是什么颜色,它也要变成什么颜色,必要时随时准备改变自己的颜色。[37] 实际上,在对抗民众以求生存的斗争中,泰奥格尼斯建议采取保护性的伪装措施。这种斗争的道德困难在于这一事实:即它必然是一种隐秘的方式;但泰奥格尼斯相信,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贵族仍然是高贵的。他甚至认为,[201]一个贵族就是“头脑空空的大众的一个堡垒和避难所,尽管他很难因此得到尊敬”。[38] 这种潜身远祸的行为准则并非一大堆自相矛盾:它只是贵族阶级的地位处境的一种必然结果;但它肯定不是贵族阶级的传统道德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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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88 贵族阶级道德行为准则最具革命性的变化之一,就是德性观念的改变。这种改变与社会革命的根本原因密切相关,也就是说,与社会不同阶级的经济权利的重新分配紧密相关。传统贵族阶级的地位建立在它对土地财富的占有之上,新的流通媒介(即货币)的出现,严重动摇了贵族阶级的这种地位。我们不知道政治因素是否也影响到这种情况;不过,到了泰奥格尼斯时代,贵族们必定——至少有一部分——已经穷困潦倒,一个新的富庶的平民阶级正在崛起,要求相应的政治权利和社会影响力。这种经济地位的改变对传统贵族的德性观念是一种致命的打击,贵族的德性一向意味着拥有社会特权和身外财富,因为如果没有这些,贵族的许多特有品格,诸如慷慨大方和宽宏大量,就都无法付诸实施。[39] 用赫西俄德的话说,即使对淳朴的农夫而言,财富也意味着德性和尊重,[40] 这话表明,早期希腊的德性观念,就包含相当程度的社会声望和社会影响力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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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91 城邦新道德的冲击粉碎了贵族阶层的这种德性观念。每当贵族阶层的德性理想遭受攻击和改变时(提尔泰奥斯和梭伦是两个典型例子),我们都能看到,它与财富( )的关系是何等密切,而当这种关系断裂时,它要生存又是何等艰难。提尔泰奥斯曾经宣告,公民的德性——在斯巴达与美塞尼亚的战争期间,它首先是战士无畏的勇气——远比贵族们珍视的财富和货物更有价值;[41] 而梭伦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法治国家的最高政治德性是正义而非其他。[42] 不过,梭伦曾得到旧传统的滋养:他祈祷神灵赐给他财富(应该说是赐给他“取之有道”的财富),并将他对德性和声誉的希望建立在对财富的拥有之上。[43] [202]他不相信财产的不均等分配有违神明的意志,因为他知道,除了黄金和土地,还有其他形式的财富——生命的健康和欢乐的自然财富。[44] 但是,如果他被迫在德性和财富之间做选择的话,他会选择德性。[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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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93 将梭伦的这些积极乐观、展望未来的革命观念,与提尔泰奥斯软弱无力的哀叹相对比,是富有教益的;提尔泰奥斯不知疲倦地表达着对贫困的抱怨和诅咒。他断言,贫穷对人们的生活有无穷的威力,他本人无疑深知,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46] 不过,尽管他穷困潦倒,对贫困满怀怨恨,但他心中仍然保存着某种高于财富的标准和抱负,他深信为了这种标准和抱负,可以心甘情愿地牺牲财富。通过对那些他恨之入骨的麦加拉暴发户新贵的观察,他发现金钱与精神高贵的结合是如此罕见,从而不得不承认梭伦的弥足珍贵——梭伦最终选择了正义的贫困。[47] 在泰奥格尼斯对待贫困和富有的态度中,我们可以十分清晰地追溯旧贵族的德性观念在社会和经济变迁的冲击下,价值重估的轨迹:泰奥格尼斯的理想被强制性地改变了,梭伦的理想则是从他自己的精神自由中生长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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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95 泰奥格尼斯的所有诗歌都反映出对梭伦的德性和财富观点的强烈兴趣,其诗集第一部分[48] 中的政治诉歌受到梭伦《欧诺弥亚》的启发;他出现在短小精悍的格言警句中的诗歌,则受到梭伦对缪斯女神的那些伟大演说的启发。[49] 后者的诗,是从宇宙的神圣治理的公正性角度,对人努力赢得财富和成功的一种沉思。诗歌花开两朵,分别表达了这种巨大对立的两个方面。泰奥格尼斯接过这两个主题,各写了一首独立的诗——从而也摧毁了神对待人的方式的崇高正当性:在梭伦的诗歌中,正是这种崇高的正当性的构想,将宇宙的神圣正义和人追求财富与成功的努力联结在一起。实际上,泰奥格尼斯没有能力构想出这样一种深刻的宗教真理——梭伦的那种既崇高又客观的宗教真理。梭伦的第一个思想,即神的权能昭彰于不义之财无法持久昌盛这一事实,激起了泰奥格尼斯相对比较主观的思考。他当然同意梭伦,但他接着说,人们不断忘却这一真理,因为对邪恶的惩罚总是来得太慢太慢。[203]在他的话语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失败党派的坚定支持者的焦躁不安,他希望上天的报复早日降临到对手头上,又害怕自己有生之年不能亲眼目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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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97 泰奥格尼斯对梭伦《欧诺弥亚》第二部分所陈述的主题的改变,忽略了问题的本质,这个问题是:既然宇宙的神圣治理永远公正合理(正如梭伦在诗的第一部分所表示的那样),那么,为什么好人竭尽全力总无善果,坏人作恶多端却无恶报?泰奥格尼斯对此道德困境无任何兴趣;他很少如梭伦那样从神的角度考虑问题,从而也无法在人类混乱的希望和追求中发现超个人的宇宙补偿法则。梭伦对此问题的陈述在他那里唤起的只是一种主观反应,一种相当个人化的听天由命的情绪。泰奥格尼斯从自身的生活经历中知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人永远无法对自己的成败做主。因此,除了放弃自己,顺从神意,人一无所有,因为人对自己的命运无可作为。他在别处说,福兮,祸之所伏,即使是财富、名誉和兴旺发达,也在自身中潜藏着毁灭的种子;因此,我们只需要祈祷一件事:tyché(即时运)。[50] 如果他活该倒霉,钱对一个卑鄙小人又有什么好处?他心术不正,钱财只能给他带来灭顶之灾。[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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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54799 相应地,泰奥格尼斯认为德性是一种品质,当一个人从不挂怀钱财之有无,这种品质就成了一个真正的贵族的特征:也就是说,一种精神贵族的罕见品质。[52] 也有人认为,泰奥格尼斯不可能具备如此高尚的道德情感;但事实是,他对穷困潦倒的贵族阶层的尊敬,教给他用梭伦的那种方式进行道德说教。没有真实可靠的根据可以否认他是下述美丽格言的作者:“一切德性都归结于正义;每个正义的人都是贵族。”[53] 尽管他的这一思想可能取自福西里德斯这样的平民,[54] 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将其作为自己党派的座右铭;因为民众在他们争取权利的斗争中曾将其飘扬在他们的旗帜上,然后,正如泰奥格尼斯所看到的,他们又将其践踏在地上。现在,这一格言成了传统统治阶级的战斗口号:尽管他们现在遭受到不公正的压制,但只有他们“知晓正义和法律”,而且,在泰奥格尼斯的心目中,他们仍然是真正的正义的唯一拥有者。[55] 毫无疑问,这种观点限制了最高的正义理想的范围,[204]且使之成了一个党派的德性,而不是可以被整个城邦所拥有的德性。不过,泰奥格尼斯不会因为这种限制而感不快。品达也相信,正义是贵族文化的一个不可分割的本质要素,正义实际上就是贵族文化的盛开之花。这种信念标志着城市国家的新精神对传统贵族理想的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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