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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欧洲人留意到,欧洲人在世界各地消灭传统仪式,就像他们打压自己人的嘉年华与庆典活动。先前提到,他们倾向将“新世界的野人”等同于“旧世界的低下阶层”,也留意到欧洲的嘉年华与遥远地区的狂热仪式的相似处。循着这个对比,消灭嘉年华与部落仪式的动机就很清楚。欧洲人反对内地的团体娱乐,目的是要将工作伦理植入工人阶级,体力应该用来生产,不该“浪费”在庆典中。同样地,欧洲的殖民者感到不可思议:原住民外表懒散,却把精力都投注在迷信的宗教活动上。殖民者非常不满原住民轻松的生活步调,于是把清新怡人的花花草草都铲掉。英国诗人塞缪尔·柯勒律治(Samuel Co-leridge)从十九世纪英国的标准看来,绝对是个自由派,但他竟然建议砍掉马来群岛的面包树,这样才能逼岛上居民学着努力工作。[21]历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则是被西印度的南瓜激怒:“在那里,靠着阳光土壤,每个黑人一天工作半小时就有这么多南瓜可以吃,就能养活自己。所以他们不努力工作,整天杵着发呆。”[22]没了这些削弱心志的植物,教会才能解救当地人。之前提到的那位英国传教士也说:“在非洲,雇主遇到最主要的问题便是当地劳工个性不稳定,行为又不检点。基督的教诲和工业训练有助移除恶习。”[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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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相较于对付自己人,欧洲人打击殖民地的文化还是严重得多。在欧洲大陆,精英分子反省到,自己打压的人,包括农夫、劳工和工匠,都是基督徒。随着社会演进,共同体的感觉慢慢出现。但“野人”就不一样,他们的肤色、脸部特征都跟欧洲人不同,加上奇怪的信仰和习俗,根本就是“他者”。有时欧洲人甚至不太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人。在大洋洲开垦的英国人就觉得,次大陆的原住民“跟猴子是同一类的物种”,就算勉强看成是人类,也一定是“最接近猴子或大猩猩的人种”。[24]十九世纪初瑞士比较解剖学家乔治·居维叶(Georges Cuvier)认为:“黑人……显然比较接近猴子。这个族群的各个分支一定都会有野蛮人的性格。”[25]这种态度合理化种族灭绝的行为,仿佛是无关紧要的举手之劳。西班牙的征服者写道:“那一百个拿着武器的印第安人,在我看来就像手掌中的苍蝇一样。”[26]还有个流亡海外的英国拓荒者吹嘘说:“对塔斯马尼亚人开枪就像射杀一群麻雀一样。”[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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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欧洲大陆,随着宗教改革发起的社会革新,目的不是要消灭参加庆典的人,而是庆典本身。当时欧洲政治经济环境的主要发展,其一是专制王权的兴起,接着是工业化,低下阶层的人民在这两方面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有些人从军,成为国王麾下大军的一员,其他人则成为制造业大厂的工人。他们注定要接受严格训练,但不一定会丢掉小命。但被殖民者的命运就不同了,欧洲人在世界各地毫不掩饰地进行大屠杀。美国作家汤姆·恩格尔哈特(Tom Engelhardt)写道:“那是一股单一的冲动,延续了数个世纪,打算要毁灭整个星球。”[28]相较于欧洲的工人,南美洲、加勒比海等殖民地的奴隶只能做到死,接着再换另一批人上来顶替。在某些情况下,殖民者与征服者甚至不屑用原住民当劳工,举例来说,在大洋洲和美国西部,“文明”的程度取决于他们消灭了多少原住民。英国作家马克·卡克(Mark Cock-er)在最近出版的书中提到,四百年以来,在欧洲帝国主义肆虐下,估计有五千万人丧生,相较于二十世纪各个种族灭绝的惨剧,这是很惊人的数字。[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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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脉络下,到哪里都跟着征服者的传教士,便以一种自以为高贵又善良的姿态出现。他们相信原住民的灵魂需要救赎,也就是间接承认对方也是人类。有的英国传教士反对人口交易,也有人更直接反对奴隶制。大洋洲的传教士会抗议殖民者强暴与屠杀原住民。南美洲的殖民当局认为传教士会太过保护改信基督的印第安人,因而在十八世纪后期把传教士都驱逐出境。传教士认为,世俗政权有时和教会唱反调(尤其是针对美国的黑奴),是深怕奴隶会记得基督的教诲,相信人人都可得到拯救。十八世纪中期教会复兴之前,北美许多蓄奴者强烈反对奴隶改信基督教,如果奴隶去参加礼拜或私下祷告,就会被鞭打。[30]奴隶主甚至只让奴隶相信“改编”过的教义,如同这份为北美奴隶制作的教义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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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上帝为何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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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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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不可奸淫”的意思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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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服侍我们天上的父,地上的主人,服从我们的工头,不偷任何东西。[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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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世俗政权不努力阻止异教徒的团体仪式,传教士也会生气。在牙买加与巴西,蓄奴者允许奴隶晚上在空地跳舞,满足他们的需求,让他们尽情从事“猥亵行为”,好让他们繁衍。[32]在印度,英国殖民者一开始不让传教士入境,怕传教士会对付印度教,以至于威胁到社会稳定与帝国的利益。[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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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综观殖民主义在全球各地造成的影响,令人意外的是,殖民者和传教士的作为毫无二致,前者剥削各地的人民、土地、资源,后者“只有”摧毁他们的文化。[34]某位英国传教人士主张:“帝国主义与宗教脱不了关系。我们需要包含基督教义的帝国主义和商业精神。我们也需要强调扩张、重视经济的基督教。”[35]蓄奴者和殖民当局或许根本不在乎奴隶崇拜哪一个神,他们担心的是这些仪式所引发与代表的集体力量。可马洛夫写道:“欧洲人极为讨厌的舞蹈仪式,不只是因为它们所包含的情色意味,还有当中呈现的团体活力。”这种活力会直接挑战白人剥削者的地位。[36]虽然传教士并不关心同胞的利益,但部落仪式所蕴含的团结力量,也让他们体会到剥削者有多惊慌。伦敦传道会(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的约翰·麦肯齐(John Mackenzie)到南非传教时,充满热情地写道:“我要努力削弱部落成员之间的凝聚力,注入清新、振奋人心又健全的竞争精神。”[37](传教士与殖民者的关系很复杂,往往处于敌对状态,详见Elizabeth El-bourne,Word Made Flesh:Christianity,Modernity,and Cultural Colonial-ism in the Work of Jean and John Comaroff,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08(2),April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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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的狂欢 黑色嘉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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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扩张主义下的受害者往往不如欧洲人想的那样,很快就放弃他们的传统。帝国主义与奴隶制的控制力非常强大,殖民当局又严密监控,受压迫的民族还是一点一滴保存着他们的集体仪式,并创造新的传统。散居在美国各地的非洲人更是惊人,在文化上表现他们的反抗精神,到今日仍充满生命力,例如源于非洲的美国音乐:蓝调、摇滚、嘻哈与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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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到十九世纪之间,至少有一千万非洲人被迫送到美国。不知他们如何在这过程中保存文化:他们抵达“新世界”的时候几乎一丝不挂,与自己文化相关的随身物都被夺走,更不可能与亲人联系。约鲁巴族(Yoruba)、达荷美族(Dahomeans)、伊伯族(Ibo)等非洲民族都失去了自己的认同感和语言。欧洲和北美洲的白人奴隶主把黑人安顿在农场后,便叫他们不停歇地工作,也不准参加令他们振奋精神的活动,包括跳舞和打鼓。尽管如此,这些痛苦的人们还是凭着聪明和勇气,设法保存了一些传统的团体庆祝活动,不只这样,还利用这些活动为跳板,趁势反对白人统治,如同欧洲下阶层人民利用嘉年华活动,对统治者与地主进行武装反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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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存文化,散居各地的非洲人最常利用欧洲人的传统作为掩护。例如跟着法国、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天主教拓荒者传到美国的嘉年华,原本是白人专属的活动,但奴隶利用它来满足自己的需求。此外,黑人也利用基督教掩护非洲传统,在崇拜仪式中加入了非洲元素,延续他们传统的狂热仪式。世俗化的嘉年华,以及在美国诞生的非洲式基督教——伏都教[Vodou,一般人通常念成巫毒(Voodoo),我不这么拼是因为后者通常带有巫术与非理性的意思,像是巫毒经济学(Voodoo Economics)。这个字其他的拼法还包括伏旦(Vudun)和乏旦(Voudun)]、萨泰里阿教(Santeria)、坎东布雷教(Candomblé)等等,成为了黑人的反抗文化,不可避免地,也成为白人打压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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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从嘉年华活动谈起,它算是欧洲人带到美国的世俗庆典。欧洲人希望像以前一样,能在“新世界”继续热烈进行这些活动,不过在殖民制度下,问题马上出现:奴隶怎么办?欧洲人狂饮作乐,甚至单纯用餐时,总是有黑色的面孔看着,等着白人慷慨地分给他们一点,说不定他们在等待白人脆弱的时刻大举起义。例如在牙买加和美国南方等新教地区,圣诞节是最重要的节日,奴隶也利用这一天作为他们非洲庆典占库努(Jonkonnu)的开幕日。早在1688年,牙买加的奴隶就开始变装、跳舞庆祝占库努,“手舞足蹈,摇得嘎嘎作响”。[38]大约一个世纪后,黑人的占库努竟然获得白人的认同,在这短暂的黑人节庆期间,白人愿意自己做家事。当时有位白人说:“只要假期一到,以西印度群岛的圣诞节为例,奴隶与主人的距离会瞬间消失。就像罗马人一到了农神节,就不再有主人和奴隶之别。”[39]到了十九世纪,占库努已传遍南北卡罗莱纳州,奴隶会一起走到大房子前面唱唱跳跳,向主人要钱和饮料。更别说白人的最爱——圣诞节,正是黑人的大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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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主教方面,奴隶一看到欧洲传统的宗教节庆,很快就懂得利用它。嘉年华时间越来越长,从圣诞节开始,不只玩到新年,还延续到二、三月的圣灰日(Ash Wednesday)。有人详细记录了特立尼达的情况。随着法国拓荒者的脚步,嘉年华成为当地白人狂欢的场合,但从1800年起,为了避免白人胡作非为,政府在圣诞节期间实行戒严。[40]有色人种,不论是奴隶或自由之身,都不准举办自己的庆祝活动,最多只能在远离人群处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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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严格的规定下,自由的有色人种也受到约束,虽不禁止戴面具,但只能在私人的场合如此。此外,贵族阶级的娱乐活动,有色人种想都别想。印第安人绝不能进入白人地区,奴隶可以旁观……但不准参与。嘉年华是高阶社群的专属活动。[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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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隶胆敢违法、戴面具参加嘉年华,将处以一百下鞭刑,如果晚上戴面具出现在公开场合,惩罚加倍。[42]不过白人实在不需要实行这些严刑峻法,他们自己奇怪的嘉年华习俗就足以吓走奴隶和自由的黑人——白人会打扮成女奴或农奴娱乐众人。[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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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中,特立尼达岛的白人破坏了两千年前罗马人确立的教诲:精英人士若涉入毫无节制的庆祝活动,与地位低下的人一起狂欢,将会危及自身作为统治者的正当性。十九世纪初,特立尼达的黑人开始闯入白人的嘉年华活动,试图挑战对方的权威。到了1834年,黑人终于可以全程参与。在解放的那一夜,黑人根据自己的习俗与想法改造节庆活动,带入自己的音乐、讽刺剧以及源自非洲的图腾。那年的嘉年华,黑人参加者演了一出讽刺剧,内容颇有种族歧视的意味,用来嘲笑岛上的白人士兵“品味极差”。[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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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巴西也发生同样的反制行动。当地有位奴隶曾是非洲王子,他过世后,奴隶们便在葬礼上举行跳舞仪式。之后,这个活动一直延续下去,到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黑人便拿起铃鼓等打击乐器,准备发起新的嘉年华游行。[45]在特立尼达与巴西,黑人开始参与嘉年华后,白人的反应是“撤退到屋里”,就如同欧洲贵族不想看到低下阶级乱糟糟的嘉年华。此后白人则自己举行假面舞会和飨宴。当地报纸千篇一律地写道,白人的舞会是“高贵的”,黑人庆典则是“野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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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想象中,十九世纪加勒比海地区黑人所带领的嘉年华,应该是充满活力与色彩的。但不幸的是,我们只找得到白人观察者的文献,内容令人失望。他们抹煞了黑人在舞蹈编排与服饰装扮上的艺术创造性,只是主观地认为活动中充满暴力、失序与猥亵的举动。特立尼达的报纸在1870年提到:“那些参加活动的人像野蛮人一样哭喊尖叫,手持火把来回在镇上奔跑,好像恶魔从火中逃出来一样。礼仪之邦的人不该有这样的行为。”[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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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人的文献中,我们实在看不出来嘉年华有哪些部分是源自非洲、哪些部分是欧洲传统。一方面,随着嘉年化的流行,两种元素不断交错、互相影响。更重要的是,只要是白人不喜欢的活动,都会说是非洲来的。事实上,在黑人的嘉年华活动中,白人所讨厌的那些部分,在形式和功能上和法国中世纪的嘉年华非常相似——特别是用角色扮演和讽刺剧来抨击当权者。在特立尼达的嘉年华活动中,最受欢迎的是跨性别变装。1874年有份白人的报纸这么说:“那些戴面具、穿着男装的女孩有好几百人,多到数不清,都是在作践自己。还有很多男人,通常是最下阶层的人,大摇大摆穿着女人的衣服,走路时候还会踩到下摆。”[47]这挑明是要威胁白人。黑人利用嘉年华的场合侮辱女士,嘲笑她们的品味,以表达对庄园制度的不满。某位历史学家写道:“这些捣乱分子精心变装,模仿总督、大法官、检察总长、律师、知名的板球员和其他社会名流。”[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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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地,类似欧洲传统庆典,加勒比海的奴隶与自由的黑人也会利用嘉年华作为武装起义的场合。历史学家伊利莎白·芬恩(Elizabeth Fenn)指出,英属加勒比海奴隶发起的反抗运动,百分之三十五都策划在圣诞节期间起事,“这是美洲奴隶的特点,和拉迪里、戴维斯研究的法国农夫与工人不同”。[49]早在1805年的圣诞节,特立尼达就爆发过奴隶叛乱,主事者据称是奴隶团体康沃伊斯(convois),该社团成立的目的是“一起跳舞与玩乐”。[50]古巴也有类似的社团,称为卡比多司(cabildos),主要负责规划嘉年华游行,不过1812年和1835年起义也是它策划的。[51]白人越来越怕暴动,连温和的占库努庆典都不放心。在1833年出版的小说中,有位牙买加民众描述道,圣诞节前政府在首都金斯敦(Kingston)进行军事演练,“在占库努期间,要预防奴隶失控,他们可能会把村子烧了或劫掠一空,甚至割了他们主人的喉咙。就算是无伤大雅的娱乐,都要小心提防”。[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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