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496155
1707496156
在白人的文献中,我们实在看不出来嘉年华有哪些部分是源自非洲、哪些部分是欧洲传统。一方面,随着嘉年化的流行,两种元素不断交错、互相影响。更重要的是,只要是白人不喜欢的活动,都会说是非洲来的。事实上,在黑人的嘉年华活动中,白人所讨厌的那些部分,在形式和功能上和法国中世纪的嘉年华非常相似——特别是用角色扮演和讽刺剧来抨击当权者。在特立尼达的嘉年华活动中,最受欢迎的是跨性别变装。1874年有份白人的报纸这么说:“那些戴面具、穿着男装的女孩有好几百人,多到数不清,都是在作践自己。还有很多男人,通常是最下阶层的人,大摇大摆穿着女人的衣服,走路时候还会踩到下摆。”[47]这挑明是要威胁白人。黑人利用嘉年华的场合侮辱女士,嘲笑她们的品味,以表达对庄园制度的不满。某位历史学家写道:“这些捣乱分子精心变装,模仿总督、大法官、检察总长、律师、知名的板球员和其他社会名流。”[48]
1707496157
1707496158
同样地,类似欧洲传统庆典,加勒比海的奴隶与自由的黑人也会利用嘉年华作为武装起义的场合。历史学家伊利莎白·芬恩(Elizabeth Fenn)指出,英属加勒比海奴隶发起的反抗运动,百分之三十五都策划在圣诞节期间起事,“这是美洲奴隶的特点,和拉迪里、戴维斯研究的法国农夫与工人不同”。[49]早在1805年的圣诞节,特立尼达就爆发过奴隶叛乱,主事者据称是奴隶团体康沃伊斯(convois),该社团成立的目的是“一起跳舞与玩乐”。[50]古巴也有类似的社团,称为卡比多司(cabildos),主要负责规划嘉年华游行,不过1812年和1835年起义也是它策划的。[51]白人越来越怕暴动,连温和的占库努庆典都不放心。在1833年出版的小说中,有位牙买加民众描述道,圣诞节前政府在首都金斯敦(Kingston)进行军事演练,“在占库努期间,要预防奴隶失控,他们可能会把村子烧了或劫掠一空,甚至割了他们主人的喉咙。就算是无伤大雅的娱乐,都要小心提防”。[52]
1707496159
1707496160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在特立尼达,嘉年华和任何黑人公开的庆典,都遭到统治者严厉打压。不过,英国人害怕黑人反弹声浪太大,于是逐项禁止,先是打鼓、游行、跳舞、戴面具,最后连拿火把也不准。警察执行这些法令,往往会跟游行者发生暴力冲突,例如有次在王子镇(Princes Town)的庆典,跳舞的女人嘲笑警察,五百多个群众朝他们丢掷物品,“有些还装着秽物”。结果警察开火,杀了两个人。几个月后,警察又在一个东印第安人和黑人的庆祝活动上攻击群众,杀了许多人。[53]
1707496161
1707496162
1707496163
1707496164
1707496166
街头的狂欢 延续狂热传统
1707496167
1707496168
嘉年华提供了良好的机会,让非洲人得以保存传统与宗教。学者无不认真研究讨论,非洲有多少宗教观念与仪式越过大西洋存活了下来。黑奴被迫离开母国的圣殿和圣地,集体崇拜的机会也被剥夺,仅存西非宗教与习俗的记忆。然而奴隶主认为,奴隶就跟家畜一样得费神照顾,还得挪出空间安置。这些失根的非洲人撷取了一点基督教元素,再混合记忆中家乡的宗教,创造出新的宗教:巴西的坎东布雷教、加勒比海的伏都教、萨泰里阿教、欧毕教(Obeah)、尚戈教(Shango)。北美的黑人教会不断地从白人教会吸收元素,但仍保存非洲的音乐风格和集体敬拜。
1707496169
1707496170
伏都、坎东布雷与萨泰里阿等宗教的黑人信徒,表面上会崇拜天主教的圣人,暗地里却把他们当成非洲众神灵,从神学上来看,它们是“融合”、“混血”的宗教。但我们更关切的是这些宗教的集体仪式,从远古宗教的风格来看,它应该类似于狄俄尼索斯庆典。这些狂热宗教包含舞蹈仪式,参加者身体随着音乐律动,借此进入出神的状态,仿佛感到自己被附身或与神融合。对多数的欧洲观察家而言,这些会让人出神的舞蹈仪式,看起来像是疯狂、放纵的举动,充满情色意味。举例来说,1929年有本海地小说记下了激动的伏都仪式:
1707496171
1707496172
火炬的红光下,月色显得苍白,黑色的肉体跳跃、尖叫、扭曲。个个血脉偾张、性欲高涨、鬼哭狼嚎,喝得酩酊大醉,跳得头晕目眩,庆祝他们黑色的农神节。他们的头诡异地向后摆动,好像脖子断了一样,白色眼珠和牙齿闪闪发亮。随着活动进行,男男女女各自捉对离开圆心,仿佛再也控制不了情绪,纷纷逃入森林分享、满足他们的极乐。[54]
1707496173
1707496174
人类学家对狂热体验又爱又恨,他们都同意,事实上,伏都和坎东布雷的教徒专注又有纪律。本书一开始提到,民族志学家阿尔弗雷德·梅特沃非常不安地怀疑,伏都的信徒是否患了歇斯底里症。他精确的观察如下:
1707496175
1707496176
这些仪式像是一种困难的运动,需要运用全身的力量,不容许个人做出乱七八糟的姿势。在整个祭典中,通过不同的仪式,神明会数度被召唤出来,他们在适当的时候一定会出现。所以信徒若要达到出神的境界,一定得遵守严格的规则。神明应该附身在主办者的家族成员身上,如果随便找人附身,这个神就会被“请”走。[55]
1707496177
1707496178
参加者要经过训练才知道如何进入出神境界,以及什么情况下神明会来附身。有位研究加勒比海文学的学者如此描述伏都仪式:“这种(附身)的经验、突然涌上的交流感受,不是精神分裂的症状,也不是病症,而是严格训练与学习的成果。不是每个人都能被附身,因为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如何回应神的要求与期待。”[56]很多白人都错了,这些地区性的宗教狂热仪式不是疯狂轰趴,而是依循古老传统,精心孕育出的宗教“技艺”。
1707496179
1707496180
美国黑人的宗教仪式多半受到西非文化影响。[57]在加勒比海地区,由于欧洲人输入非洲奴隶,地方宗教所传承的狂热仪式都是来自非州。至于当地的原住民加勒比人与阿拉瓦人(Arawaks),他们被欧洲疾病传染,又被欧洲人虐待,一一死去,显然不适合当劳工。欧洲人十六世纪抵达巴西时,发现坎东布雷教徒也借用了印第安原住民的狂热仪式。早期法国的旅行者发现,巴西的印第安女人(不清楚是当地哪一个部落)聚在一起,围成一圈唱歌与跳舞,接着口吐白沫,“忽然被恶魔给附身”。[58]巴西的非洲人努力维系传统,比如坎东布雷教是传承自约鲁巴与达荷美族的传统,他们认为附身是必要的仪式,这样才能把非洲的神明召唤到这里来。[59]奴隶不能逃回非洲,但宗教能把非洲送来,至少让他们在回忆中体会到自由。一位十九世纪的观察家写道:“唱歌跳舞时,他们忘了自己的病痛与束缚,只记得他们的家乡和自由的时光。”[60]
1707496181
1707496182
像嘉年华一样,在整个十九世纪,零星散布各地的宗教也成为抗争者的基地,从欧洲人的理性观点来看,原因很清楚:通过宗教仪式,奴隶找到集会的借口;宗教团体让隶属不同主人的奴隶得以组织起来;宗教训练有助于培养领袖,男女都有。因此,坎东布雷教成为十九世纪巴西的“革命中心”,[61]古巴岛上的奴隶起义,也与萨泰里阿教的集会活动有关。特立尼达则是以欧毕教为主,几次起义都是由宗教领袖与教徒带领的。[62]海地各大教派所鼓动的革命最壮观也最成功。[63]伏都教徒常在晚上举行舞蹈仪式,以此召集奴隶,在1803年海地独立之前,法国殖民者不断查禁这类活动。革命领袖之一,桑巴·布克曼(Samba Boukman)本身是伏都祭司(houngan),是非洲神明“洛亚”(loa)的代言人。海地人在狂热舞蹈与出神境界中,回忆起自由的感觉,这是他们起义的动力之一。
1707496183
1707496184
1707496185
1707496186
1707496188
街头的狂欢 狂热革命
1707496189
1707496190
受到殖民者压迫的人起而反抗、维护传统,但这不代表他们是保守分子。人类学家注意到,在殖民帝国统治下,人民反而更想发展新的、具挑衅意味的狂热宗教。我们应该把地方教派,如伏都教,当成新兴宗教,毕竟它混合了非洲与欧洲的宗教元素。许多类似的新兴宗教寿命不长,但多少都是要反对白人的统治。在殖民政权的协助下,传教士消灭了当地的宗教习俗,捣毁神殿,把小孩拉进教会学校。结果,当地人还是放弃教会,宁愿去参加“魔鬼仪式”,可想而知传教士们有多么失望。对此,人类学家大多认为,在殖民主义的压迫下,被殖民者借由狂热的崇拜仪式,以逃避他们真实处境中的恐惧。因此,集体的狂热活动可说是一种逃避主义。
1707496191
1707496192
无论怎么解释,从欧洲人踏上新大陆之后,狂热的千禧年教派不断兴起,当中很多都延续到今日。在非洲,有些独立教会采纳了这种组织形式,和零星散布在美国的教派一样,结合了基督教与地方宗教元素。这些教堂经常由女性领导,“与传教士设立的教会唱反调,信徒穿戴着白色的披肩与头饰,在鼓声伴奏下,反复吟唱。他们还强调神灵的治疗力”。[64]
1707496193
1707496194
以狂热仪式回应白人的征服,这个全球性的现象遍及印尼、美拉尼西亚(Melanesia)、北美和非洲。在北美,威斯康星州北方的梅诺米尼印第安人(Menomini)在1879年创造了“梦幻之舞”,其核心仪式便是围绕着一个象征圣灵的大鼓:“敲打的节奏渐渐加快,全场气氛达到最高潮,舞者越来越兴奋,越来越狂热,感觉所有人融为一体。”[65]1860年后,原住民还兴起“神鬼之舞”,从派尤特族(Pai-ute)开始,传到夏安(Cheyenne)、肖松尼族(Shoshone)、苏族(Sioux)等部落。在这种舞蹈仪式中,核心的活动是引导众人进入出神状态:
1707496195
1707496196
神鬼之舞的参与者,不论男女,都会彩绘自己的身体,上头的花纹代表他们接收到的神秘讯息。众人围着一个圈圈,双手手臂靠在左右两旁的肩膀上,一跳起舞来,节奏律动便会传到每位参与者的身上,仿佛所有人合为一体。随着舞蹈进行,个人的情绪马上传递到彼此身上,众人一起进入狂喜与出神的境界。这个舞蹈通常都在晚上举行。[66]
1707496197
1707496198
有些原住民发动更剧烈的革命。以毛利人(Maori)为例,在英国统治下,他们原本已改信基督教,但1864年,他们创立了自己的吼吼教(Hau-hau)。英国的拓荒者原本打算从事农耕来赚钱,但土地上却住了毛利人。英国人很不满,决定用非基督徒的方式对付毛利人,把他们从村庄里赶走,上千人因此流落在外、饥饿而死。毛利人拿起武器反击白人,还集体脱离教会。他们一起投入新的吼吼教,它结合传统信仰与一些传教士的教诲,唱的歌曲则“掺杂着希伯来语、英语、德语、希腊语和意大利语”。同样地,它的核心仪式也是舞蹈。意大利的民族志学者维托里奥·兰泰尔纳里(Vittorio Lanternari)写道:“为了让参与的人达到狂热的状态,所以要一起跳舞。”[67]想入教的新人得先围在圣柱附近:
1707496199
1707496200
天气炎热,新人们非常紧张,信徒的喊叫声与舞者急切的步伐声反复回荡,他们渐渐被催眠了。众人抬起他们的身体,接着往空中抛去,直到他们失去意识。他们醒过来后,便有资格入教,立即加入打击英国人的行列。[68]
1707496201
1707496202
在那几十年中,许多人类学家和学者都不愿深入研究这些仪式,甚至对此感到厌恶。毕竟,跟传言不同,围成圈跳舞不能让人枪炮不侵,也不能使殖民者乖乖坐上船离开。从典型欧洲观点来看,这些都是“非理性”的行为,恐怕都是心理疾病。[69]人类学家露西·梅尔(Lucy Mair)发现,千禧年的狂热教派的脑中充满“幻想”,常常会“歇斯底里”,这些都是心理疾病患者常见的症状。[70]兰泰尔纳里比较有同情心,但他也认为,被殖民者的狂热教派是“集体性的精神病”,是“逃避的工具”。[71]当代社会学家布莱恩·威尔逊(Bryan Wilson)讲得更不客气:
1707496203
1707496204
货物崇拜(Cargo Cults)等落后民族的行为,常伴随观察者所谓的歇斯底里与疯狂状态出现。无疑,某些环境可以引发这些反应,但我们无法说这些不是自发的举动……顺道一提,从社会学来看,这些举动实际上唯一可以带来的救赎,是精神上的安慰。[72]
[
上一页 ]
[ :1.70749615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