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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美国福音派教会告诉我们,家庭就可以满足一切需求,它就像个完美的容器,它是整个社会效忠的对象,是所有希望的源头。如果要找出一件事说明人类的演化正在倒退,肯定就是强调家庭价值了。我们将自己的社会需求压缩在家庭的界限中,生活的方式跟旧石器时代的祖先完全不同。我们成为人类前,还是灵长类的时候就懂得跳舞了,只是还不知道舞蹈仪式是一种“生物科技”,可以用来集结更大的群体。人类拥有智慧和慷慨心,能够去认识非亲非故的人,不像原始人只能与同类依偎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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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文明也创造一些欢愉来弥补损失,不过多半都在消费文化中。消费文化鼓励我们改变欲望的对象,想办法获得“物品”去向他人展示:新车、新鞋、新面孔,这些都能加强我们的身份地位,让自己觉得不孤单、有影响力。比起中世纪英国的市集,现代人的购物广场应该沉闷得多了,不过它能提供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迷人商品(来自全球各地)以及贴心、便利的服务。现代人还有各种“娱乐”,除了电影、影集,只要有台iPod,你就可以独自享受源源不绝的音乐。解闷的玩意儿还有电玩游戏,甚至连虚拟实境游戏都快出现了。药物也很流行,不管是合法或不合法的,都可以让我们摆脱忧郁、抚平焦虑、恢复自信心。它最能说明现代人普遍的空虚感。今日我们谈到“狂喜”时,不是指一种体验,而是一种药,它叫作摇头丸,给人瞬间的愉快感以及同乐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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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种补偿性的欢愉并不能满足我们深处的渴望。一旦你拒绝消费文化、商业娱乐、药物的诱惑,很快就会发现人类生活中有些事“消失了”。我们很难确切指出那是什么,若用比较不精确的字眼表达,则是“灵性”或“社群”。知识分子常常发表一堆冗长的文章,谈论我们社会丧失了黏着剂,再也没有强力的工具能把我们和家人以外的陌生人联系在一起。1985年,历史学家罗伯特·贝拉(Robert Bellah)等人出版《心的习惯:美式生活中的个人及其归属》(Habits of the Heart:Individual and Commitment in American Life)。他们发现,美国人沉迷于个人的野心中,无法想象自身外有更大的社群。2000年,政治学者罗伯特·帕特南(Robert D.Putnam)出版《独自打保龄球:美国社群的衰落与复兴》(Bowling Alone:The Collapse and Re-vival of American Community),他在书中指出,美国人不只减少参与公民活动,对其他团体活动也都不热衷。知识分子纷纷站出来提倡“社群主义”(Communitarianism),目的在恢复小型、团结社会中才有的那种凝聚力,这股思潮的拥护者包括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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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多数人而言,“消失”的那些事情很快就可以用宗教取代。如同马克思预测的,宗教不会凋谢,甚至正大举地复苏,在美国为主流的基督教与全球各地的伊斯兰教仍然欣欣向荣。人们在宗教中找到许多寄托,例如活着的目的、受苦受难的形而上学解释等。在宗教里也能找到社群,不管是伊斯兰的“乌玛”(umma,编按:来自同一地区、祖先相同的社群)或临近的小镇教堂,都让人有归属感。基督教拟人化的上帝更是成为人类团结的象征,虽然我们肉眼看不见,但他能陪伴我们、安慰我们、给予各种建议。据说他能治疗忧郁、疏离感、寂寞,甚至解决一些现实的问题,像是酒精与药物成瘾,他发挥的力量就像有爱的社群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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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比起过去热爱跳舞的宗教,今日的“信仰”比较呆板、没有活力。不过既然是“信仰”,也就是说它基本上是由信念组成,而不是直接的认知。不过史前时代祭典上的舞者、酒神的伴侣或伏都教的信徒并非如此,他们不“相信”神存在,而是“感知”到神,因为集体狂热活动到达高潮时,神明便附身在他们身上。现代基督徒也许有类似的经验,但基督教的基本要求是“信念”,得通过努力想象才知神意。相反地,狄俄尼索斯不会要求追随者相信他,而是呼唤他们前来与他接触,让他进入他们的身体与心灵,感受他的狂野与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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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上种种论点看来,我们想象中那些“未改信基督的野人”看到文明的成果,应该会感到失望。他们会感慨神明不见了,现代人要请神降临的话,就得运用自己的想象力以及内在的信念,而不是跟众人一起参加祭典。他们也会被现代人繁衍的成果吓到,地球上居然有这么多人口,快超出环境负荷了。虽然人口这么多,但个人的生活并没有变得更丰富,人与人之间反倒充满敌意与挫败感。周边环境的惨况令他们害怕,科技进步了,但对于贫穷与疾病仍然无能为力。最令他们难过的是,这些同种人已经濒临灭亡的边缘了——流行病、全球暖化、核武威胁、自然资源耗尽,这些危机终将毁灭人类。现代人又太过疏离,无法团结起来面对问题,像远古的智人那样肩并肩站在一起抵抗掠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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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们已经开始尝试解决问题了。世界上数百万的人参与各种运动,关心经济公平、和平、平等、环保等议题,这些运动孕育出我们日常被动生活中难以见到的团结和欢庆精神。不过,今日我们已经找不到人要创造单纯的集体欢愉活动了。大多数人已不太熟悉“集体欢愉”这个概念,还以为是一种异国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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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得好好解释一下为何集体欢愉的声音消失了。我们先还给庆典的敌人一些公道,比如罗伯斯庇尔。假如他们有些幽默感,愿意讨论一下的话,大概会想说服我们,那些失去的东西其实不重要。说真的,只有傻瓜或是嗑太多药的嬉皮才会以为,恢复庆典和狂热仪式可以拯救人类以及解决目前的危机。就算我们现在复兴了过去的庆典活动,还能找回它原来的热度和意义吗?手牵手、一起唱歌跳舞并不能带来世界和平,也不能修复被污染的大地。事实上,庆典有时候只是用来安抚或麻痹参加者的情绪。欧洲好几个世纪以来,嘉年华与暴政并行不悖,因此学者才用“安全阀”来解释嘉年华的社会功能。美洲原住民无法靠狂热仪式“神鬼之舞”改变他们种族被灭绝的命运,同样地,被殖民的非洲人跳舞跳到出神也不会变得刀枪不入。在群体存亡的关键时刻,举办狂热仪式可能只是浪费体力。不只如此,像海地的独裁者“爸爸医生”杜瓦利埃(‘Papa Doc’Duvalier)就极力支持伏都教,好用它来加强对人民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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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也流着加尔文教徒的血液,毕竟我的祖先可是货真价实的苏格兰长老会信徒。他们孜孜不倦地告诉我,做好工作、拯救世界,有时间再庆祝一下。在贫穷、困境和生存危机下,没时间、也没正当理由去想寻欢作乐的事。我们心里的声音如是说:“别听那些微弱的鼓声和笛声,狂野的嘉年华和跳舞仪式都是古老的事情了。酒神的女祭司早就死了,古典学家出于好奇心作祟才研究她们。地球上也没有多少‘原住民”了。忘了过去吧,反正多半都是想象出来的,去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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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狂热的因子并没有远离。官方镇压了几百年,还打算用大型集会取代庆典,但它还是在看似不可能的地方冒出新芽。摇滚革命在战后美国突破重围,解除社会常规下的焦虑感,反文化运动因此诞生。在文化光谱的另一端,大型运动赛事结合民族主义,吸引人们参加运动嘉年华,个人的创造力和集体愉悦都被召唤回来。宗教领域的狂热活动也还在进行,例如每年犹太教哈西德派教徒(Hasidic)会去乌克兰小镇乌曼(Uman)朝圣。苏联解体后,犹太教哈西德派就发起这项朝圣活动,男众全身穿着白色衣服在街上唱歌跳舞,以纪念死去的拉比。参加大众庆典的冲动一直都还在,一有机会我们绝不会放过。伊朗绝对是世界上最压抑的国家之一,它在1997年晋级世界杯足球赛,根据《新闻周刊》的报道:“庆祝活动瘫痪了整个德黑兰,女人脱下了政府规定要戴的面纱,男人纸杯里倒的是平常禁止饮用的伏特加,青少年则在街上跳舞。”[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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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没有演唱会或运动赛事,人们还是会无来由地聚在一起办派对。每年夏天有好几千名女性朋友参加密歇根的女人音乐节(Michigan Women’s Music Festival),官网上描述说:“那是地球上最棒的派对。”男同性恋圈则盛行“圈内人派对”(Circuit Party),他们跳舞、扮装,在化学药物的刺激下,可以嗨个好几天。同样地,我们要感谢同性恋们将万圣节变成大人的节日,现在每逢万圣节,各种性倾向的人都可以扮装上街参加游行。历史学家尼古拉斯·罗杰斯(Nicholas Rogers)简述近年来在这个节日观察到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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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旧金山,许多同性恋漫步在卡斯特罗(Castro)、波克街(Polk)。特罗卡德罗俱乐部(Trocadero Transfer Club)则举办三天的主题派对,所有人扮成电影《冲锋飞车队》里的角色。在马萨诸塞州的塞勒姆(Salem),万圣节的活动多达四十场,吸引五万多名游客前来参加。盐湖城的私人俱乐部也开心地在举办派对,虽然当地的摩门教徒不喜欢亵渎和逾矩的行为。有位游客记得很清楚,他看见怀孕的修女和不正经的神父在舞池里打情骂俏,还有人在现场复制了三个摩门教教会屋顶上摆放的金色天使。[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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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发起的庆典活动也很引人注目,例如柏林“爱的游行”(Love Parade),这个户外跳舞派对每年吸引超过一百人万参加。还有每年在内华达州黑岩沙漠(Black Rock Desert)举办的“火人活动”(Burning Man),数千人不分老幼每年齐聚一堂从事艺术创作、跳舞、彩绘、扮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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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议活动是社会改革的手段,虽然它本身有些问题,但通过它我们可以创造许多嘉年华。我参加过各种示威活动,诉求包括反战、两性平等或经济正义,它们都具有嘉年华的特色:扮装、音乐、随性起舞、分享食物和饮料。媒体经常嘲笑抗议现场的嘉年华精神,说我们偏离严肃的政治主题,沉溺在娱乐当中。但经验丰富的组织者都知道,人们可不能等到“革命成功”之后才享乐。得州民粹主义者吉姆·海托(Jim Hightower)二十一世纪初期在美国各地发起“滚雷”(Rolling Thunder)活动,提供音乐、食物,让许多人可以相互交流;他的诉求是“让政党回归政治”。在这些运动中,每个人都能立即感受到团结带来的喜悦。面对国家与企业的强大权力,团结是人民唯一的力量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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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从过去几年的趋势看来,抗议示威活动确实越来越像嘉年华,尤其是欧洲、拉丁美洲、加拿大和美国的“反全球化运动”。这些运动人士都是年轻人,会针对游行特别设计服装,最有名的是1999年西雅图环保运动中出现的乌龟服。他们脸上戴面具或彩绘,示威的时候带着鼓,有时也在街上跳舞,还在街头表演行动剧嘲弄当权者。西雅图的报纸报道了1999年的示威:“那个场景……和纽约跨年派对很像。有人砰砰砰地打鼓,有人吹喇叭,往空中丢飞盘,其中一个掉到警察的脚边,警察把飞盘捡起来,又丢回欢呼的群众里。”[9]扮装、在大街上跳舞、嘲笑权贵、拥抱陌生人,这些冲动是很难压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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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为什么人们会想做这些事?集体欢愉的能力建在我们体内,那是非常深沉的渴望,就如同我们能跟另一个人从事性爱活动。当然没有这些活动,大多数的人还是可以生存,但风险是陷入忧郁、孤单的梦魇中。为什么不找回我们人类特有的天赋呢?身为万物之灵,只有人类能够在音乐、色彩、飨宴与舞蹈中创造狂热欢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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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在里约热内卢美丽的科帕卡瓦纳海滩(Copacabana)海天一线的美景中,我和同伴被一阵鼓声给吸引。沿着沙滩往北走,我们遇到了一群桑巴舞者,约每十人一排,塞满整个街道。有人告诉我们,他们是桑巴舞蹈学校的学生,在为嘉年华排练。舞者分布在各个年龄层,从四五岁的孩子到八旬老人都有,有些穿着华美的服装,有些穿着里约街头常见的背心和短裤。对十九世纪的传教士甚至二十世纪的保守教徒来说,他们的舞步很淫荡,又充满性暗示。再说,街上被棕色皮肤的人占满,看起来就让人很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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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桑巴学校的学生表现出高贵与自信,专注在他们的节奏中,跳着舞往沙滩移动。他们的脸色略显疲态,却同时闪耀着宗教般的高昂精神。一个清瘦、皮肤棕色的年轻男子在乐手的后面带头跳舞。他现实生活中的职业是什么?银行职员?公交车司机?无论如何,在他光彩的羽毛装衬托下,现在他是一位王子,一个神话人物,甚至是个神明。此时此刻,人们之间没有分别,每个人都是嘉年华创造的爱玩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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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踏上沙滩的栈道,不需要邀请,也不需要吆喝,旁观的人便自动随着节奏摆动。没有人会尴尬,也不需要酒精来解除都市生活的规范。桑巴舞者跳到哪群人身边,那里瞬间就变成庆典会场,当中没有任何“意义”,没有宗教寓意、意识形态,也不是为了赚钱——只是跳舞。在这个拥挤的星球,我们需要更多没意义的活动,去体会我们存在当下的奇迹,并且好好庆祝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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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的狂欢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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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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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uoted in Oesterley,p.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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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Quoted in Moorehead,p.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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