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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10 运动赛事变成嘉年华,看来是球迷的胜利,他们打破传统观众的定位,化被动为主动,把比赛变成派对。不过,显然他们是另一群球迷。过去球迷一开始要创造的,是更好的观赛环境与纯粹的运动赛事。劳动阶级的球迷负担不起旅费出国看比赛,但美国本地的球赛门票却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涨价,这一切要感谢崭新的运动场和球员飙高的年薪。1996年,有位运动社会学家提到:“美国曲棍球、足球、篮球比赛的门票直逼五十美元,去球场看比赛成为高消费活动。下阶层的人自然被排除在球场外,搞不好一般中产阶级也负担不起。”[57]在英国,全新的运动场只有座位,无站票,不仅门票变贵了,从前劳动阶级专属的看台区也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他们一起唱歌、拍手了。根据法露迪的说法:“劳动阶级完全被排除在运动界之外。有影响力的球迷都是有钱人跟企业家,他们付得起豪华包厢的钱,还能包下整季的座位(有些球场要价五千美元)。亲临现场看足球……就像买车一样,得付头期款。”[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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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12 球迷的族群结构变了,球赛的庆典气氛是否还会存在,仍有待观察。过去几年,最有钱的球迷已经以行动表明自己不喜欢球场上的嘉年华活动。这些大老板撤退到球场里专属的豪华包厢,边谈生意,边享受美食、鸡尾酒,顺便留意一下球赛打得如何。《美式生活》(American Way,美国飞机上流通的杂志)里头有一篇文章解释为何要区隔不同阶级的球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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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14 某个CEO每年付一百万美元租下运动场里的豪华包厢,就是为了和新客户交际谈生意。他当然不会关心看台上那些拥挤的球迷。企业家最不想在私人空间里看到的,就是在脸上涂色、对裁判骂脏话的疯狂球迷。(讽刺的是,最忠心的球迷往往就是负担不起昂贵、奢侈包厢的那群人。)[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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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16 劳动阶级再也负担不起到球场看球。去不成昔日的聚会场所,他们应该还能在运动酒吧延续运动迷狂欢的传统。在美国,运动酒吧到处都有。而且要找到一家酒吧,里头没有摆放球队周边商品,它的大屏幕没有锁定在运动频道,那可真不容易。但就像几百年前的乡民足球赛和竞走比赛,也许二十世纪后期多彩多姿的运动迷传统将永远消失。当初创造这些活动的阶级,也许再也没机会进球场狂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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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21 街头的狂欢 [:1707495160]
1707496622 街头的狂欢 结论/再创嘉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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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24 诚如本书一开始提到的,十九世纪的新教改革者只要一想到,改信基督教的或霍屯督人会多么讨厌“不得体”的嘉年华活动,就觉得那些热爱嘉年华的欧洲人一定会备受打击。新教徒幻想着,这些改信基督的“野人”若发现文明的基督徒居然戴面具跳舞,像家乡那些未改宗的同胞一样在公开场合嬉闹,一定会很厌恶。不过,想象未改宗的“野人”噗通掉进现代都市,那才有趣吧。如果我们把十八世纪大洋洲土著、北美印第安人或新几内亚的居民送到曼哈顿午餐尖峰时刻的街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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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26 他们一定会被红绿灯、汽车和大片取代树和草的建筑物吓得目瞪口呆。先不论未来科技带来的惊吓(如同所有的喜剧情节),最令他们惊奇的是身在人群中的感觉:一个路口就聚集了这么多人,他们生活中唯一有机会看到这种场面,是部落每年一度的聚会,几百个人在同一时间齐聚,跳舞、饮食、狂欢个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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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28 依他们的经验来看,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应该是为了举办庆典,既然城市街上有这么多人,显然是为了参加更热闹、更有创意的活动,场面一定超过自己家乡几十个人的庆典。片刻间,在这些“野人”的眼中,纽约客脸上的妆、身上穿的制式“服装”,会让他们误以为闯入一个庆典,但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很快就会推翻他们的猜测。这些人表情紧绷,没有一丝笑容,回避眼神交流,只顾着要去办事。不管这些人要去做什么,显然都不是在玩乐。原住民朋友大为震惊,这么多人聚在街上,居然没打算(或没能力)来办个嘉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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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30 彭透斯王和狄俄尼索斯、教宗和跳舞的农夫、清教徒和嘉年华爱好者、传教士和跳狂热舞蹈的原住民,在这长达三千年的对峙过程中,彭透斯王和他的盟友似乎获胜了。集体欢愉的场合被严重边缘化,穷人们只能在教堂外的街道聚集,年轻人只好去阴暗的酒吧鬼混。更重要的是,欢愉的源头——“他人”,包括陌生人,也不再引人入胜。在今日的世界,“他人”成为我们个人成就的阻碍。“他人”在市区街上和高速公路上妨碍我们行进,抢了我们的停车位和工作。“他人”这么多,房价才会高居不下。“他人”粗鲁又吵闹,毁了我们喜爱的度假地点。“他人”更可能是杀人魔或恐怖分子。人类演化成为社会性动物,社会程度远比任何灵长类高,还能和非亲非故的人一起玩乐。但现在超过六十亿的地球人,都在同一片土地上竞争石油、水这些资源,我们内化的社会性便显得幼稚、落伍、不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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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32 在这四分五裂的世界中,没有一个宗教派别倾力推崇飨宴和舞会,宣传这些活动的美好之处。美国的基本教义派基督徒、中东地区的伊斯兰激进分子都对狂欢活动充满敌意。激进教派崛起后,便开始打压狂热的苏菲教派,禁止后者的音乐、舞蹈表演,更不允许异性同时出席公开场合。美国福音派清教徒的“重生运动”让许多个人得到宗教上的启示,但大体上而言,他们还是一脉相承冷酷的加尔文精神,敦促信徒努力工作,保持清醒,也不特别强调慈善工作。至于西方一般知识分子与学者,这些人所持的观点我们在书中都提过了,他们都是发自内心讨厌“原始的”狂欢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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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34 好几世纪以来,反对者一直强调,庆典活动、狂热仪式与文明相冲突,特别是现代文明。学者比较能理解传统庆典的重要性,但还是把它们当成过时的文化。人类学家阿尔弗雷德·梅特沃说:“当社会越来越复杂,阶级与专业分工越来越明显,传统庆典便难以存活。”[1]法国社会学家让·迪维尼奥(Jean Duvignaud)也提到:“随着市场经济与工业化的发展,社会条件成熟后,自然就会排除掉庆典活动。”[2]工业化、市场经济以及复杂的劳力分工,这三者与庆典活动不兼容。这种看法跟弗洛伊德的说法大同小异(也一样可疑),照他们的想法,无拘束的性行为也是与文明相冲突的。所以,如果你想要抗生素、室内空调和搭飞机旅行这些文明产物,就不该再牵着陌生人的手在街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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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36 文明与集体狂热传统两者不兼容,这种预设本身有点矛盾。文明是好的,是吧?它建立在许多良好的人类特质上,如智力、自我牺牲还有科技创造。但狂热庆典也是好的,它表达了我们的艺术情怀、灵性追求,以及我们的团结。如果我们将庆典、狂热仪式、集体愉悦排除在文明之外,那又怎么能称得上是进步呢?毕竟那是人类最与众不同的特质,是我们最深的渴望。保罗·哈尔莫斯(Paul Halmos)在1952年发表了一篇知名的文章《合唱舞蹈的衰落》(The Decline of the Choral Dance)。哈尔莫斯表示,合唱舞蹈是一种团体舞蹈,非常古老,分布地区也很普遍。它与近代欧洲发展出的双人舞蹈大不相同,团体舞蹈表达出人类“集结成群的冲动”和“生物层次的社会需求”。人类是一种社会性生物,因此,团体舞蹈在复杂的社会中消失(特别是工业化的文明),也代表我们生活中某个层面正在消失。这是令人非常不快的结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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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38 文明的标准为何?也许只是规模大小的问题。狂热仪式和庆典已经发展到可以在同时间吸引几百人前来参加,在这样大小的团体中,每个人都听得见现场的音乐(未经扩音器),而且一眼就能看到其他的参加者。然而所谓的文明社会,似乎就是好几千人(我们的时代则是好几百万人)被绑在一起,经济上相互依存,军事上面对同样的敌人,以及遵守同一套法律。无论是过去或现代的大型社会,要创造休戚与共的感觉,通常都要通过能让上千人观赏的大型集会;电视则可以让数百万人凝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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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40 法国理论家居伊·德博(Guy Debord)称呼现代社会为“以大型集会为中心的社会”,依据他的描述,它出现在“没有庆典的时代”。[4]人们不会自行创造集体的愉悦,而是从大型集会中吸收、取用快乐,当中包括商业性的娱乐活动、国家庆典以及其他消费文化等。同时,媒体则不断宣传个人独享的快乐经验。德博感慨地说:“长期下来,观众的角色越来越被动。不得不说,大型集会是被禁锢的现代社会的梦魇,它最终没有传达任何意义,只有让人累得想睡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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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42 我们始终找不到明确的理由解释,为何庆典与狂热仪式不能在大型社会中存活下来。1790年,法国所有城市都在庆祝大革命周年纪念,跳舞的人成行成列从街上延伸到郊外。摇滚演唱会则能吸引上万人前来,几天下来,人人都平和地一起跳舞、相互认识。巴西现在仍然会举办嘉年华,特立尼达也还保留着自己的节庆活动。今日的非暴力革命,例如乌克兰的橙色革命,参加者一定会播放摇滚乐和饶舌乐,穿着革命颜色的服装,在大街上唱唱跳跳。不管人数有多少,都能创造欢庆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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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44 随着时间发展,社会规模不断变大,但这不能解释为何精英阶级长久以来对平民庆典与狂热仪式有敌意。这种敌意至少可追溯到古希腊城邦时代,当时每个城邦也只有几万人而已。彭透斯王对付酒神的伴侣,罗马人查禁狄俄尼索斯祭典,都不是因为担心信徒的人数有多少。几世纪以来,当局打压庆典和狂热仪式都是有意识进行的,他们(男女都有)感受到实在且迫切的威胁。所有构成文明的元素当中,对庆典最有敌意的,不是晚近才出现的资本主义或工业化,而是更过去的社会阶级。当某个阶级、族群或性别统治一定数量的人口时,便会害怕地位低下者充满力量的仪式将威胁既有的社会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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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46 以中世纪后期的欧洲以及加勒比海地区为例,首先,精英分子退出庆典活动,可能是因为害怕,也或许是想要维持尊严,刻意与大众保持距离。没有他们的参与,庆典仍维持其传统的功能,让参加者产生团结一致的感觉。这么一来,参加者就只剩下被统治的那群人,不可避免地,他们一团结起来,更是会挑战统治阶级,例如在嘉年华活动中嘲讽国王和教会。欧洲殖民者四处征战,全世界都有这些精英的足迹。他们用自己的观念看待各地文化,视原住民为“野蛮人”,一到当地就威吓他们。这就是文明与集体狂欢的矛盾症结所在:狂欢仪式能营造团体向心力,但若团结起来的是被统治者——农夫、奴隶、女人、被殖民者,精英分子便会呼叫军队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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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48 从某方面来说,比起政治上的威胁,被统治者那些唱歌跳舞的庆祝活动对精英分子的威胁更为严重。毕竟国王与统治者都是人,都能感受到音乐吸引人的魅力。彭透斯王难以抗拒诱惑,于是穿上女人的衣服,加入女祭司,最后被母亲肢解,死状凄惨。为何十九世纪欧洲的殖民者经常以“失控”描述原住民的舞蹈?参加仪式的人并没有失去对自己行为的控制力,因为这些仪式是细心排练过的。害怕“失去控制”的,其实是殖民者自己。在某些情况下,旁观者也会接受到同样的诱惑,尤其是年轻人。罗马人就害怕酒神祭典会影响到年轻人。在童话故事里,魔笛手用他的风笛引诱德国小镇的孩子,把他们带到外地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摇滚乐若只在黑人圈子中流传,不对外渗透到白人青年的生活圈,想必白人家长们应该就没那么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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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50 不过,精英分子对狄俄尼索斯庆典的敌意不只是出于实际的考量,担心年轻人变得叛逆、爱上狂欢。就哲学上来说,精英分子是想逃离混乱的公众娱乐生活。阶级的本质便是在人与人之间建立界线,谁可以去哪些地方,谁可以接近谁,这里欢迎谁、不欢迎谁,但庆典划破了这些界线。古典学家查尔斯·塞格尔(Charles Segal)这么说:“阿波罗设立限制,强化界线。他的对手狄俄尼索斯个性相反,化解了区隔。”[6](在希腊神话中,阿波罗象征和谐、理性与秩序,不同于狄俄尼索斯代表的享乐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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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52 阶级将人排除在外,节庆则是海纳百川。音乐让每个人翩然起舞;分享食物就是在破坏阶级与特权。面具在仪式中有象征意义,此外,它隐藏了参加者的真实身份,我们就分不出谁是陌生人,谁是熟人:熟人暂时成为陌生人,陌生人也不用再担心跟大家不熟。嘉年华打破一切,不管你我之间有哪种差别,就算是身份不同,当下都不重要了。跨性别装扮是在贬低男女之分,如同变装为牧师和国王是在嘲讽权力与阶级。节庆活动进入高潮时,每个人都离开了自己既定的角色和地位——性别、种族、部落和阶级,短暂地进入充满平等精神、创意与爱的乌托邦。史前时代的人通过舞蹈和节庆形成群体,至今我们仍有那样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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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54 综观几千年来的人类历史,我们可以看到文明的基本进程。越文明的社会,阶级化越明显,总是会有些阶级或团体拥有掌控多数人的权力,而且他们厌恶节庆与传统的狂热活动。[这是否为文明的内在特征,目前并不清楚,当然,时下民主的拥护者不希望得出这个结论。当代的无政府主义者与社会主义者则有别的看法,他们提出一些复杂的草根民主方案,希望废除各种阶级,同时也能保持现代的生产工具。迈克尔·阿尔伯特(Michael Albert)在其著作《参与型经济》(Parecon,London:Verso,2003)中便提出了这样的社会方案。著名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家约翰·哲忍(John Zerzan)有更激进的看法,他认为,若不消除工业化,甚至整个劳力分工体系,就无法达到真正的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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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56 没有了节庆,阶级社会就没有媒介可以凝聚人民,除了大型集会,或者干脆强迫他们聚在一起。在民主的表象下,当代文明世界实则极度阶级化,身份、种族与性别依旧分化着我们的社会。虽然人们在经济上相互依存,但这样的结合完全没有情感上的连接。美国人住在世界上较富裕的地区,也知道自己大量依赖中国工人、印度信息工程师以及移民美国的清洁工,但我们不认识这些人,大部分时候也不感兴趣。我们几乎不认识邻居,还常把同事视为竞争对手。文明世界中,没有几样元素可以连接集体的情感,战争新闻和名人丧礼偶尔能凝聚众人的同情心,但除此之外,文明只是个空洞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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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658 我们为了这种情感上的空洞付出很高的代价。就个人的层面,我们在社会上各自孤立,还得了忧郁症,这些症况虽不致死,但却是心血管疾病和其他疾病的温床。就整体而言,我们要面对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一天比一天更令人不安。世界上半数的人因贫穷越来越衰弱,传染病击垮整个国家。冰山融化、自然灾害剧增。但我们多数时候麻木不仁,缺乏方法或意愿来有效改善我们的生活。事实上,“整体”、“共善”这些概念已经被自私的掌权阶级消耗光了,他们贪婪,渴望更多权力。整个世界数十年来保守的社会政策没有让全体一起承担责任,而是让个人或家庭自己去承担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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