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499280
对那些不适应的人来说,强制分享会造成极大的文化冲击。1986年,我妻子的一个朋友当时待在肯尼亚的另一个地区,她犯了一个错误,宣称自己要租一辆车把行李拉回到内罗毕机场去。没想到的是,似乎但凡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一时间全都出现在她的茅屋前,要求她开车送他们去见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兄弟、牛群和朋友。人们认为那辆车实际上并不是她的;她付了租金,但并没有拥有它,所以他们名正言顺地期待分享这辆车。她意识到,如果拒绝他们,她在肯尼亚的最后几天必定寸步难行,而如果听从他们的要求,那就别想赶上飞机了,于是她取消了预订的车,把行李拽到红土路边,改而等待“马塔图”[30]。
1707499281
1707499282
我妻子的这位朋友遭遇的是一个极具现代性的问题,而史上的大多数觅食者则有充足的现实理由同意强制分享的要求。毕竟,如果一个收获颇丰的猎手没办法为自己或直系亲属储存未来所需的肉食,为什么不把今天的富余分享出去,以待接受慷慨馈赠的人在来日投桃报李呢?
1707499283
1707499284
然而,在性别阶序上,觅食者的平等主义就并非通行无碍了。在世界各地,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往往会想当然地认为男人应该是觅食者社会的领导者。我在前文引述了一个奥纳人知情者的话,他说“男人都是船长,女人都是水手”,昆申女性觅食者尼萨显然同意这一说法,尼萨因为人类学家玛乔丽·肖斯塔克[31]用她来命名的专著而闻名。有一次,一位涉世未深的青涩少女因为婚礼在即而需要鼓励,尼萨告诉她:“男人不是要杀你的人,而是要娶你的人,他会变得像你爸爸或哥哥一样。”
1707499285
1707499286
社会学家一直就男人为何通常在觅食者社会占据上风而争论不休。毕竟,进化论者指出,女性似乎具备不少生物学意义上的天然优势。精子和卵子两者对于繁殖均至关重要,但精子数量巨大(一般青年男子每秒钟可以产生大约1 000个精子),因而没有价值,而卵子数量稀少(一般青年女子每个月产生一个),因而显得珍贵。女人应该可以要求男人提供各种服务以换取其获得卵子的权利。在某种程度上,事实的确如此,男性觅食者对育儿所做的贡献远比雄性黑猩猩、倭黑猩猩、大猩猩或红毛猩猩(人类在基因上的近亲)要大得多。然而,某些人类学家推测,女人的要价几乎从不包括政治或经济权力,原因在于精液并非男性觅食者推销的唯一产品。因为男人同时还是暴力的主要提供者,女人需要以合理的价位得到保护;因为男人是主要的狩猎者,女人需要以划算的价格得到肉食;还因为共同狩猎训练男人学会了彼此合作和信任,单个女性的议价对象往往是男性同盟而非单个的男性。
1707499287
1707499288
但无论细节如何,结果历历可见:男性在觅食者游群中具有支配地位,但鲜有过分的性别等级。受到虐待的妻子常常只需离开她们的丈夫,无须为此承受他人的大惊小怪或指责攻击,人们对婚姻忠诚度和婚前女性贞洁的态度往往相当宽容。尼萨就是这么看的:“如果你是女人,可不要静坐着什么也不干——你还有情人呢。”乱交当然会引来麻烦,也会导致家庭暴力和男性竞争者为讨女人欢心而大打出手,但对不忠行为反应过度的人会遭到嘲笑,而性越轨者却很少被钉上永久的耻辱柱。
1707499289
1707499290
性别等级的浅表和婚姻纽带的脆弱,就像是经济和政治等级的浅表和脆弱一样,似乎是觅食作为一种能量提取方式的天然性质所带来的直接后果。女人采集的食物至关重要,特别是在赤道附近,那里的植物在多数觅食者的饮食中占很大比例,但分享的风气通常意味着一个群体内的所有成员都可以获得这些食物。比起男性农耕者,男性觅食者一般对控制女人——特别是控制女人的繁殖——不那么在乎,主要原因是与农耕者相比,觅食者能继承的东西要少得多。对大多数觅食社会而言,每个人获得野生食物的机会是均等的,无论他们的父母是谁。因此,实质性的成功大大取决于狩猎、采集和建立联盟的技巧,而非实物资产的代际传承,这反过来意味着孩童的合法性问题远没有那么重要,毕竟不是只有合法后裔才能继承土地和资产的社会。
1707499291
1707499292
尽管如此,但比起农耕者(与化石燃料使用者相比更有可能如此),男性觅食者之间对女人的争夺似乎更容易以暴力收场。某些人类学家对这一点相当质疑,他们认为男性觅食者为争夺女人而搏斗时,“实际上”是在争夺食物或地盘,女人只不过是个引爆点,是为更深层次的竞争提供方便的借口。毫无疑问,在某些情况下的确如此,但总体而言,觅食者们如此一致地谴责男人为争夺女人而诉诸暴力,让人很难不怀疑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在雅诺玛米人(Yanomami)和瓦拉尼人(Waorani)(二者都是居住在亚马孙河上游、将耕种与觅食相结合的部落)中,甚至有证据表明,与不那么暴力的男人相比,暴力倾向较强的男人拥有更多的性伴侣和子嗣。
1707499293
1707499294
对女人的争夺似乎经常促使男性觅食者使用暴力,远胜过农耕者或化石燃料使用者为同一目的而使用暴力的频率,原因在于所有的争夺都会促使觅食者使用暴力,其频率高得惊人。有关这方面的数据还存在激烈争论,但近20年来,越来越多的人类学家认识到,20世纪的普通觅食者至少有10%的概率会死于暴力。在某些群体中(对从事耕种的雅诺玛米人和瓦拉尼人研究最多),超过1/4的男人死于非命。要想确切了解如此级别的致命暴力在史前是否同样正常,唯一能借助的是考古学证据,它们极难诠释,但致命伤口的发生频率(至少已有27具确定是尼安德特人的骸骨样本,以及19具早期现代人类的样本)无疑印证了暴力致死率高的情况。
1707499295
1707499296
觅食者游群在几乎所有事情上都有差异,其暴力使用频率也不能一概而论,但人类学家用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狩猎—采集者有多粗暴。这并不是因为人种学家运气好,到访的都是特别温顺平和的觅食人群,而是因为觅食所要求的社会规模过小,以至于就算谋杀率很高,局外人也很难察觉。如果某个只有数十位成员的游群内暴力死亡率为10%,其间的杀人案件大致是每25年发生一次;并且由于人类学家的田野调查连25个月都很少持续到,他们几乎没有机会目睹暴力致死事件。正是这个人口统计的现实,使得伊丽莎白·马歇尔·托马斯[32]为其有关昆申人的内容敏感的人种学著作命名为《温雅的人们》——尽管他们的谋杀率堪比可卡因流行高峰期的底特律。人类学家们当然听说过不少谋杀的故事,但他们同样也听过很多觅食者表达对暴力的恐惧,直到20世纪90年代,他们才把线索整合起来,揭露了可怕的真相。
1707499297
1707499298
人类和大多数动物一样,其生物进化的结果是将暴力作为解决纷争的可支配工具之一。尽管如此,只有精神病患者才会试图用暴力解决面临的所有问题,并且这样的人很快就会被孤立,对方还可能会联合起来,回敬他以更大的暴力。人们害怕暴力——这一点很明智,并采取措施让暴力丧失其吸引力。在复杂社会里,正如托马斯·霍布斯[33]在《利维坦》中指出的,这些措施中最重要的是建立中央集权的政府,垄断武力的合法使用权,以此来惩罚犯罪者。然而觅食者的政治等级过弱,无法建立这样的政府;而且虽说嘲弄、排斥、谴责和一走了之在大多数情况下的确有用(霍布斯关于利维坦之前的生活的观点——“一团混战”——是个纯粹的思想实验),但它们经常失效,致使超过1/10的觅食者死于暴力。通常,当情绪激昂时——特别是在对付死不悔改的逞能者时,暴力看上去是最不坏的做法。
1707499299
1707499300
觅食者虽然难得公开宽恕暴力,但他们往往会承认,在若干种情况下,人可以使用暴力来解决问题。暴力行为可能是突然之间怒火万丈扬言杀人,也可能变形为针锋相对的复仇杀人循环,世代传承。有时,暴力甚至会变成一种石器时代的“东方快车谋杀案”[34],整个群体都认为,制止逞能者的唯一方式便是齐心合力杀了他。在典型的觅食社会,上述这些情况并不会经常发生,但觅食者一致认为,有些时候杀人是正当的,并且不该指责在这种情形下使用暴力的人(差不多都是男人)。
1707499301
1707499302
因此总体而言,大多数觅食者共有一套明确的平等价值观。他们对政治和经济等级制度有着极端负面的看法,但接受尚算温和的性别阶序,并承认在适当的时间和地点可以使用暴力。
1707499303
1707499304
这些价值观之所以为广大觅食者共享,原因在于它们是经济和社会局限的相当直接的结果,而恰恰是将觅食作为一种能量获取方法,才产生了这些局限。在狩猎—采集者所组成的高机动性的微小群体里,很难建立并维持深层的政治、经济或性别等级,同样,也很难处理各种关系而绝不诉诸暴力。觅食者像其他任何人一样拥有自由意志,我们必须假设,在数万年的时间里,所有的人类都曾是觅食者,人们几乎试遍了穷其想象的所有排列组合。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多数群体向前文所述的道德平衡进化,在这一过程中,价值观适应了物质现实。各个社会之间的精确平衡点彼此各异,地理条件能够解释大部分变体(特别是解释了我们在太平洋西北地区所见到的那些相对富裕的大型定居群体的异常表现),但我们可以明白无误地看到被韦伯称为理想类型的觅食者价值观。只有到了近一万年,在农业诞生之后,这些价值观才开始走下坡路。
1707499305
1707499306
[1]阿里马斯皮人(Arimaspian),传说住在古代东南欧黑海北岸的西西亚北部里菲山脚下的族群。关于里菲山的位置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在乌拉尔山脉,也有人说是在欧洲中部的喀尔巴阡山脉。
1707499307
1707499308
[2]马赛人(Masai),肯尼亚及坦桑尼亚的一个民族,是东非现在依然活跃的,也是最著名的一个游牧民族,人口将近90万。
1707499309
1707499310
[3]V·戈登·蔡尔德(V. Gordon Childe,1892—1957),澳大利亚语言学家,后转向考古学研究。他最广为人知的是对苏格兰奥克尼群岛的斯卡拉布雷新石器时代遗址的发掘及其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史前史观。
1707499311
1707499312
[4]路易斯·亨利·摩尔根(Lewis Henry Morgan,1818—1881),美国人类学家和社会理论家的先驱人物,并且是19世纪美国最伟大的社会科学家之一。他的社会理论影响了后来的左派理论家。
1707499313
1707499314
[5]罗伯特·贝廷格(Robert Bettinger),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人类学教授。
1707499315
1707499316
[6]理查德·李(Richard Lee,1937— ),加拿大人类学家,多伦多大学人类学荣休教授。
1707499317
1707499318
[7]欧文·德沃尔(Irven DeVore,1934—2014),美国人类学家和进化生物学家,1987~1992年任哈佛大学人类学系主任。
1707499319
1707499320
[8]埃尔曼·瑟维斯(Elman Service,1915—1996),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其著作《原始社会组织》(Primitive Social Organization)出版于1962年。
1707499321
1707499322
[9]艾伦·约翰逊(Allen Johnson),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人类学和精神病学系荣休教授。
1707499323
1707499324
[10]蒂莫西·厄尔(Timothy Earle),美国经济人类学家,美国西北大学人类学系荣休教授。
1707499325
1707499326
[11]蒂莫西·英戈尔德(Timothy Ingold,1948—),英国人类学家,皇家学术院院士,爱丁堡皇家学会会员,英国阿伯丁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
1707499327
1707499328
[12]丘马什人(Chumash),美国原住民种族,历来居住在现加州的中部和南部沿海地带。
1707499329
[
上一页 ]
[ :1.7074992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