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7551649e+09
1707551649
1707551650
1707551651 相当多的证据表明不仅此类法律和政治策略造成了一种紧张和压抑的思想气氛,而且这一气氛也影响了南宋文集的记录和流传。与现存的北宋文集相对照,只有一位高宗时代的主要政治人物的“文集”完整地留存到现在。注93当时的记述充斥着自我审查的传说以及家庭成员对手稿谨慎地毁坏和删节,其目的在于避免告讦者的迫害。一则关于王明清案的记述如下:“绍兴丁卯岁,明清从朱三十五丈希真乞先人文集序引,文既成矣,出以相示,其中有云:‘公受今维垣益公深知,倚用而不及。’明清读至此,启云:‘窃有疑焉。’朱丈云:‘敦儒与先丈,皆秦桧之所不喜。此文传播,达其闻听,无此等语,至掇祸。’明清云:‘欧阳文忠《与王深父书》云:吾徒作事,岂为一时?当要之后世,为如何也。’朱丈叹伏,除去之。”注94自我审查在赵鼎的同党、秦桧绝对的敌对者薛徽言(1093-1139)死后留下的文献的处理中也同样明显。据薛季宣所说,当他的叔叔为他的父亲写行状时,“虽书法不隐子事,不敢加详”。薛进一步叙述他的长兄后来藏起了他父亲的一些比较敏感的论文,特别是针对和议的奏议。在其长兄死后,这些文章便散失了。到1163年,薛“大惧先君之烈由我而坠”,但却只能恢复其中的一些片断。注95最后,李心传记录了一位四川的地方官员陈刚的事件,他于l146年9月因建议为收复北方而进行军事上的准备得罪了秦桧。他被贬谪,并被押解去南方的一个下等的驿站就职。但他摆脱了押解人员,举家回到四川,由此结束了他的仕宦生涯。他死后,另一位四川的官员景篪在为他撰写墓志铭时总结说:
1707551652
1707551653 公之家集必百卷,藏之必百年,当有公道,始定斯铭。注96
1707551654
1707551655
1707551656
1707551657 《宋史》中的秦桧传记
1707551658
1707551659 《宋史》的《秦桧传》是由官方编纂的关于他的生平及其在宋代历史地位的主要的、事实上也是惟一的记述。这一文本构成了由22篇传记组成的四卷《奸臣传》的核心。《奸臣传》的第一卷包括王安石的七个合作者及继任者;第二卷主要涉及蔡京和他的儿子;第三卷几乎完全留给了秦桧;第四卷则集中在韩侂胄和贾似道(1213-1275)两人身上。在中华书局版的《宋史》中,《秦桧传》占了整整19页,几乎是《贾似道传》的三倍(7页半;蔡京与其诸子合在一起也只有12页)。“奸臣”这一特定的分类概念源自欧阳修,他在1060年修著《新唐书》时引入了这一概念,这一变革无疑与北宋强调道德价值对于理解历史的作用有关。注97《说文》用“私”来训释“奸”字,“奸臣”暗示着使用不正当的手段来增进私利的“腐化”或“邪恶”的官员对于国家的道德健康的彻底败坏。注98从《宋史·奸臣传》的总序中我们可以在细节上读出这些潜在的含义:“《易》曰:‘阳卦多阴,阴卦多阳。’君子虽多,小人用事,其象为阴。”“终宋之世,贤哲不乏,奸邪亦多。方其盛时,君子秉政,小人听命,为患亦鲜;及其衰也,小人得志,逞其狡谋,壅阏上听,亦易国是,贼虐忠直,屏弃善良,君子在野,无救祸乱。有国家者,正邪之辨,可不慎乎!”注99现代学者常把这篇序文当成儒家的说教而忽略。然而这篇序文却不仅以它自己的方式建立了“奸臣传”的范式,而且还为朝代自身的历史建立了一种官方的范式。这一范式在很大程度上是朱熹以及道学运动的产物。
1707551660
1707551661 《宋史·奸臣传》是一个寻找代表该书编纂者总体倾向的线索的好所在,因为对某个“奸臣”的生平进行描述所提出的特殊问题,使得编纂者不得不违背传记写作的惯例。注100由亲人和朋友撰写的私人传记形成了朝廷的史馆用以构造它自己的、官方的传记的基本材料。但是这些私家的文本几乎总是正面的、程式化的歌功颂德,完全不适于用做《奸臣传》的底本。唐宋标准的史传程序是:一位重要官员最初的传记草稿被置于其卒年的《实录》中。这些草稿在稍后被移去,然后再整合进朝代史的记传部分中。这样一来,编成于1202年的《高宗实录》,在1155年的记载里无疑包含有关于秦桧的传记资料。注101但这份草稿显然与现在《宋史》中的传记不同。我们不知道《宋史》的《秦桧传》是谁撰写的,但文本中表现的秦桧形象属于南宋晚期甚至是元代的作品。两个额外的理由可以支持这一年代的判断。首先,《四朝国史》的传记部分涉及1127-1224年这段时间,按理说应该包括秦桧的官方传记的一份草稿,但这一部分很可能在宋末就已经不完整了;其次,道学的拥护者组成了写作《四朝国史》的最初的学者群体,而且他们一直到朝代末期都控制着史馆。尽管不可能确定这些学者是否为朝代史制作了秦桧传的定本,但在现存《宋史》的文本基调和倾向中,无疑可以窥探到他们的影响。注102
1707551662
1707551663 浏览一下《宋史》的《秦桧传》,就可以看出有违史传常规的一些情况。例如,文本中没有任何关于秦的家世的记载,尽管关于他的父系和母系家族出身尊贵的证据大量地存在于那个时期的文集中,而且广为人知。注103其中也包含比较常见的关于他年青时的文学才能的轶事,尽管秦桧不但以卓异的表现通过了1115年的进士考试,而且还通过了难度极大的文论和策论方面的高级考试,成为宋代历史上通过该考试的几百位学者中的一位。注104秦的传记中只引用了一篇他的文章,而这篇文章就是他1127年要求保留赵氏作为帝统的请愿书。然而《宋史》接受了王明清的解释(正如前面提到的),即这一文献实际上是由马伸策划的,而之所以以秦桧的名义呈交,只是因为他是当时御史台的首领。因此,在《宋史》中,这一请愿书非但不是秦桧对赵氏忠诚的一种表现,反而成了他狡诈的政治个性的证据。
1707551664
1707551665 整个《宋史·秦桧传》实际上没有一句关于他的正面评价,尽管正面的评估可以在当时找到,甚至还保存到了现在。徐梦莘的《会编》保存了源自题为《靖康小雅》的匿名著作的15份传记摘要,而根据文中的证据,《小雅》成书的时间在1129年夏到1130年秋之间。《小雅》提供了那些被认为在女真人的入侵中丧失性命的官员的传记。传记后面有模仿《诗经·小雅》的四首颂歌。这一文本对于秦桧的记述,显然是基于他已经在被北方俘虏后死去的假设,它赞扬秦是惟一一个敢于对女真人强行立张邦昌为帝进行抗拒的人,并且说秦的被俘正是这一抗拒的结果,《靖康小雅》曰:“公讳桧,靖康二年,金国二酋即日遣吴幵、莫俦入,趣立异姓,议未敢决,声言将纵兵屠城,中外危惧,士大夫震栗颠倒,遂有张邦昌之请。公为御史中丞,毅然独陈于虏前,以谓主上仁孝圣明,天下归心,废非其罪,岂计之得也。愿速反正,以慰神人之望。苟立异姓,有死而已。二酋遽怒,致公军中,执之而北。时始终不肯立异姓者,孙傅、张叔夜与公三人而已。呜呼,士之所事,外则君,内则父,父既不可易,独君可易耶!且胡人席其破京师之威,以迫忧恐重死之人,自以谓惟所废置,莫我违也。搢绅既靡然奉承风旨之不暇,以偷其生,况敢违其心以攻其失哉!公,儒者也,内激忠愤,不顾其身,惟义所在,岂古所谓忠臣耶!孔子曰:仁者必有勇,今于公见之。诗曰:天崩地陷,革我洪图,孰敢抗争,惟时醇儒;祈复明辟,义在捐躯;猛虎垂涎,遂捋其须;骊龙不睡,乃探其珠;身仆沙漠,名振九区。”注105这一文本是证明秦桧在1127年行动的正直性的第一手资料。它还表明,在12世纪末《会编》编纂的时候,对秦桧生活中的某些方面的正面评价仍然流行,因此可以被《四朝国史》和最终的《宋史》的编者利用。
1707551666
1707551667 相当的证据表明,12世纪末,对于秦桧的历史“加工”,尽管大部分已经是负面的,但与他在《宋史》的传记相比仍有很多细微的差别。《要录》在记述了秦桧的亡故以后,对这位宰相的生平及其政治生涯做了总体的评价:
1707551668
1707551669 初,靖康末,桧在中司,以抗议请存赵氏,为金所执而去,天下高之。及归,骤用为相,桧力引一时仁贤,如胡安国、程瑀、张焘之徒,布在台省,士大夫亟称之。未几,为吕颐浩、朱胜非所排,遂不复用桧。张浚与赵鼎有隙,因荐枢密使。浚罢,鼎复相,诸执政尽逐而桧独留。既而与鼎并居宰席,卒倾鼎去之。金人渝盟,军民皆归咎于桧,桧傲然不肯退。又使王次翁留之。韩世忠、张俊、岳飞方擅兵,桧与俊密约议和,而以兵权归俊。飞既归,世忠亦罢,俊居位不去,桧乃使江邈论罢之。由是中外大权,尽归于桧,非桧亲党及昏庸谀佞者,则不得仕宦。忠正之士,多避山林间。绍兴十二年科举,谕考试官以其子熺为状元。二十四年科举,又令考试官以其孙埙为状元。上觉彗星见,桧不乞退,频使臣僚及州县奏祥瑞,以为桧秉政所致。上见江左小安,以为桧力,任之不疑。桧阴结内侍及医师王继先窥微旨,动静必具知之。日进珍宝珠玉书画,奇玩羡余,帝宠眷无比,命中使陈腆、续瑾赐珍玩酒食无虚日。两居相位,凡十九年,荐执政,必选世无名誉、柔佞易制者,不使预事,备员书姓名而已。其任将帅,必选奴才。初见财用不足,密谕江、浙监司,暗增民税七八,故民力重困,饿死者众。又命察事卒数百游市间,闻言其奸者,即捕送大理寺狱杀之。上书言朝政者,例贬万里外,日使士人歌诵太平中兴圣政之美,故言路绝矣。士人稍有政声名誉者,必斥逐之。固宠市权,谏官匪人,略无敢言其非者。自刘光世薨,其家建康园第并以赐桧。及张俊薨,其房地宅缗日二百千,其家献于国,桧尽得之。性阴险,如崖井深阴,世不可测。喜赃吏,恶廉士,略不用祖宗法,每入省,巳漏即出。文案壅滞皆不省,贪墨无厌,监司帅守到阙,例要珍宝,必数万贯乃得差遣。及其赃污不法,为民所讼,桧复力保之。故赃吏恣横,百姓愈困。腊月生日,州县献香送物为寿,岁数十万,其家富于左藏数倍。士大夫投书启者,皋、夔、稷、契不足比拟,必曰元圣,或曰圣相,至有请加桧九锡,及置益国官属者(注:自“非桧亲党”以下至“富于左藏数倍”,以《林泉野记》本文。自“士大夫投书启”以下,并据赵甡之《遗史》删附)。然自渡江后,诸大将皆握重兵难制,张浚、赵鼎为相,屡欲有所更张,而终不得其柄。桧用范同策,悉留之枢府,而收其部曲,以为御前诸军。息兵以来,诸郡守臣,有至十年不易者。又以僧道太冗,乃不鬻度牒,暗消其弊,使民知务本。由是中外少安。至于忘仇逆理,陷害忠良,阴沮宗资之议,又其罪之大者。上久知桧跋扈,秘之未发,至是首勒熺致仕,余党以窜逐,天下咸仰英断焉。
1707551670
1707551671
1707551672
1707551673 李以一种对他来说不同寻常的方式构造了这一重要的段落:他自己的开首语和结论性评价支撑了两段引文,第一段较长的引文出自《林泉野记》,第二段删节的引文出自《中兴遗史》,这两部书是李在注释中经常引用的两部私家史著。注106然而,在这一段,李将引文纳入了他的正文,然后在他的注释中指明每段引文的首尾。整个段落是一种不十分严格的编年结构。李自己开头的一部分是对秦桧一直到1142年的早期生涯的一个持衡的叙述,强调他对赵室的忠诚,他在首任宰相期间力引“仁贤”,以及他利用谋略战胜他的政治对手而达成1142年的和议。与之相反,两段引文却完全是否定性的,不厌其详地列举秦桧的罪状:他的任人唯亲、他对皇帝的操纵、对阿谀奉承的喜爱、对日常官府工作的败坏以及他对不同意见的压制(“喜赃吏”、“恶廉士”)。然而,李在自己写的最后一段里又称赞了秦桧的两个成就:他恢复了朝廷对私家军队的控制以及他对僧道的更为严格的管制,这两个策略带来了地方上的稳定。但他最终的结论是,秦桧的“罪之大者”在于他对不同意见的独断的压制,而这一点高宗早就知道,但只是到秦桧死以后才采取步骤来制止。注107这一重要段落的独特结构(李在这里用同时代的引文来承担对秦桧的反面描述)不但突出了这位大历史学家对秦桧“罪行”的真实情况的判断,而且还使他可以将此类当时的批评置入历史的背景中。秦桧的罪行是巨大而且真实的,但它们不应遮掩他的功绩。
1707551674
1707551675 使人稍有些吃惊的是,并非秦桧友人的王明清在1198年一份关于秦的生平的大段叙述中做出了相似的评价:
1707551676
1707551677 秦桧初擢第,王仲以其子妻之。仲后避靖康讳,改名仲山。仲山朴鲁庸人也,禹玉子。而郑达夫,禹玉婿,达夫之室,盖桧妻之亲姑也。达夫当阙,处以密州教授。翟公巽为守,前席之;代还,荐于朝,得学官。继而夤缘郑氏,中宏词科。吴幵力荐其才学,除郎。靖康中,张邦昌使金,辟置为属以行。邦昌使还,拜相,属吕舜徒好问荐引入台,浸迁中司。金酋粘罕妄有易置君位,监察御史马伸首倡大义,上书粘罕言甚不然,桧偶为台长,列名为冠。酋怒,拘桧与其妻王氏于北方。桧既陷金,无以自存,托迹于金之左戚悟室之门。悟室素主和议者也。凡经四载,乃授以旨意,得其要领,约以待时而举,密纵之,使挈其妻航海南归,抵涟水军。敌始至淮上,既退,郡人推土豪丁超者领其郡事。敌再至,遂杀超。敌退,众复推超子禩领军事,年方十八九矣。禩假舟至楚州,令典客王安道偕行,几为郡守杨揆所斩,赖揆之馆宾管当可救之得免。时韩蕲王世忠驻军高邮,桧之不敢取道于彼,复自楚泛洋至会稽,入三江门。思陵方自温明乘槎入越,暂以驻跸。富季申为中丞。露章乞还其职于桧,上亦怀其前日之忠,即从季申之请。寻登政府,继拜右揆,引公巽为参政,季申为右府。富翟二公后卒不合而纷竞。二公罢政,然悉存其职朝,示以报德。桧乃建“北客归北,南人留南”之策,盖欲与悟室相应。大拂人情,遂从策免。故制云:“自诡行权而举事,尝耸动于四方,逮兹居位以陈谋,首建明于二策。罔烛厥理,殊乖素期。”褫职告云:“耸动四方之听,朕志为移;建明二策之谋,尔材可见。”投闲屡议,吕颐浩、赵鼎、张浚前后为相,皆主战者也。适郦琼以庐州叛,而德远以弗绩责。粘罕诛死,刘豫废斥,悟室大用事。思陵兴念疆场生灵,久罹锋镝,亦厌佳兵。桧起帅浙东。人对之际,揣摩天意,适中机会,申议和之谋,遂为己任焉。大契渊衷,继命再相,以成其事。凡敌中按籍所取北客,悉以遣行,尽取兵权,杀岳飞父子,其议乃定。逮太母回銮,卧鼓灭烽逾二十年,此桧之功不可掩者也。故洪光弼于稠人广众中,昌言悟室托其寄声之语,切中其病,乃遭远窜。及夫求表勋之后,挟金之势,权倾海内,不知有上。钤制中外,胁持荐绅,开告讦之门,兴罗织之狱,士大夫重足而立。使其无死,奈何!后来,完颜亮举国南寇,豕突两淮,极其蹂践。适有天幸,颜亮自毙,不然,殆哉!由桧之军政弛备所以致此,桧之罪不可逃者也。纪之于帙,可不戒哉!其后挽达夫之子亿年视仪执政。幵以滔天之罪,流于南州,既放逐,便卜居于章贡。以其婿曾慥作郡守,王安道为江淮守帅,以禩为观察使,邦昌家属悉得还浙中,皆酬私恩也。
1707551678
1707551679
1707551680
1707551681 这一提供了有关他早期同党和支持者的独一无二的细节文本,总的来说比李心传的叙述更多负面的内容。它在1127年的事件中偏袒马伸,把秦桧塑造成女真人积极的代言人,和议的最终缔造者,并将他1130年的南归说成是女真人试图败坏年轻的高宗(既不喜爱也不信任军事)朝政的一种策略,然而,据王所说,高宗母亲的回归以及确保息兵达二十余年,是“桧之功不可掩者”。他在结尾指责秦桧的政策导致了12世纪60年代早期女真人的再次入侵,并批评他对皇室权威的篡夺以及通过告讦和诉讼对士人异议的压制。注108
1707551682
1707551683 现在我们回到《宋史》的《秦桧传》,我们可以参照李和王在12世纪末的评价来回顾这一文本。很自然,《宋史》拒斥了这些较早的历史学家的公正尝试,并且忽略了他们吝于给出的对秦桧功绩的认可。对该文本做主题性的分析可以发现,《宋史》的作者选择了四个主题置于最显要的位置来强调秦桧的邪恶形象,突显并发展了这些负面的特点。《宋史》的作者对某些主题做出的强调和忽略的选择,反映了这样一种道学愿望:创造出一种与道学的伦理和道德专制相容的南宋历史的版本。
1707551684
1707551685 他们选择的首要而且最为显著的主题,集中在秦桧对士人不同意见的压制上,即他们使高宗时代的迫害成为秦桧邪恶性格的核心表现。《宋史·秦桧传》的一半以上,实质上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文本都与1138年以后的事件有关,详细记述秦桧迫害的人物:指控、审问以及惩罚。第二个主题围绕着秦桧用自己的亲党充塞御史台以及在1138年后他对这一机构的控制,这一御史的主题本质上是第一个主题的发展,因为对御史的控制使得秦桧的文字狱得以顺利地运作。但这一主题还包含了御史台传统上被过高估计的功能的蜕变以及秦桧手中权力的激增。注109第三个突出的主题是秦桧对阿谀奉承的偏爱和对谄媚文章的诱导。这一主题实际上是第一个主题的逆反,而且传记经常在同一段落里将两个因素对举。这一联合体一再强调秦桧的邪恶本性与他对别人的迫害之间的关联。根据《宋史》的观点,他对奉承的偏爱和对批评的无情压制都源于他对触及自己政治生涯的文字的一种病态的关切。最后一个主题是秦桧的身份的简单事实以及他在“奸臣”中的位置。《秦桧传》的文本本身并没有明确地将他与其他奸臣做比较。但它的内涵及其在《奸臣传》中的显要位置表明,12世纪晚期和13世纪发展而成的关于秦桧的历史地位的道学观念很大程度上是在努力建构最终决定《宋史》中奸臣身份的一般标准。在这些标准中,最重要的是这位大臣是否用朝廷的法律机构来压制他的政敌。注110
1707551686
1707551687 在这一点上,我们也许会回想起本文开始时在李心传自己为《要录》作的注释与何俌、留正和吕中窜改的说教性的注释之间的重要区别来。撇开留正不提(他的段落与秦桧没什么直接的关系),对何与吕涉及秦桧的段落的回顾,可以发现其中有对《宋史》传记中的同样主题的强调。何俌与吕中一而再地关注高宗时代的文字狱。二者都强调这些迫害产生于秦桧对其政敌的个人怨恨,它们显得比北宋的文字狱更为残酷和严苛。何俌提到,对于秦桧迫害的个体反应形成了他治下的人事决定的基础:“生、杀、废、置,惟己所欲。”这种怨恨是无情和无止境的,它在1155年针对“五十三位贤士”的“谋大逆”一案中达到了顶峰,涉及这一案件的所有人都逃得一死,因为当时秦桧病得太重以至于无法签署结案的“判词”。注111吕中在相同的脉络里断言:这些迫害表现出了秦桧的冷酷无情。他不仅针对那些反对他的人,而且也迫害他们的子女和家庭。秦的文字狱的经久不息和刻毒远远超过章惇和蔡京。注112吕中也反复提及秦桧将御史台滥用为文字狱的工具。他说这种控制开始于1138年,当时秦任命句龙如渊(1093-1154)为御史中丞来攻击胡铨,此后的许多年秦一直秘密地将他的意愿传达给御史台的官员,并提升他们充任那些被他们排挤掉的官员的职位。结果,御史台的官员成了秦桧的“私仆”。注113在另一段中,吕又一次将秦桧对御史的控制置于历史的视野中,强调一个理论上独立的御史机构被宰相逐步控制的过程:在宋代初期,公共的意见引导御史的行动。但从王安石开始,御史根据私人的意愿行事。吕追溯了从王安石开始,经由吕惠卿(1032-1111)、章惇、蔡京、秦桧,收结于韩侂胄对“伪学”的攻击的这一进展过程。注114何俌和吕中在攻击秦桧的文字狱或他对御史的控制时,都在构织他的行为,从而与被设想为由王安石一直持续到韩侂胄的此类控制的历史模式相协调。这样一来,人们可以在这些作者的观点中窥探到一个最终构成《宋史·奸臣传》的官员名册的根据。实际上,吕中用“奸”这个词来描述秦桧“欺贤人君子”和“欺圣主”的能力。注115
1707551688
1707551689 一段出自《宋史·秦桧传》的短小摘要揭示出它的作者如何利用既存的文本建构起围绕这些主题的叙述。作者通过重写的方式来构织这一段落(和他们构织整篇传记的方式相同),在此,至少有六种原始的文本,它们的来源我已在译文下的注释中一一指明。传记将这一叙述置于1144年晚期:注116
1707551690
1707551691 台州曾惇献桧诗称“圣相”。凡投献者以皋、夔、稷、契为不足,必曰“元圣”。注117桧乞禁野史。注118又命子熺以秘书少监领国史,进建炎元年至绍兴十二年《日历》五百九十卷。熺因太后北还,自颂桧功德凡二千余言。使著作郎王扬英、周执羔上之,皆迁秩。自桧再相,凡前罢相以来诏书章疏稍及桧者,率更易焚弃,《日历》、《时政》亡失已多,是后记录皆熺笔,无复有公是非矣。注119冬十月,右正言何若指程颐、张载遗书为专门曲学,力加禁绝,人无敢以为非。注120
1707551692
1707551693
1707551694
1707551695 只有当中文文本与它的组成部分被放置在一起加以比较的时候,人们才能全面了解这一段落的技巧。但是有三种修辞技巧十分突出:构成文本的创造性并置、时序的变更以及精巧且熟练的改写。作为构件的文本至少描述了四个突出的事件(李心传确定的发生时间在括号里注明):曾惇献诗(1144/6),秦桧乞禁野史(1144/4),秦熺进呈《日历》与徐度的评注(1143/2),以及何若的奏议(1144/10)。这是些完全异质、没有联系的事件。但是《宋史》作者通过审慎地并置和灵活地编辑在这些事件之间建立起了逻辑的关联,并且形成了一种印象,秦桧是所有这些事件的背后主使者。技巧性的年代忽漏有助于这一加工。曾惇的诗实际上是在乞禁野史之后进献的。而《日历》实际上完成于乞禁野史前一年。开始于献诗的这一经过编定的、错谬的时序,制造了这样一种暗示:这些事件都出自秦桧对奉承的异乎寻常的喜爱和对批评的恐惧。编辑上的变更加强了这一印象。为了在乞禁野史的陈述与后面的段落间建立联系,编者又在包括上引的第二、第三段的原始文本上加了“又命”两个字。这一细节上的修改在乞禁野史和进呈《日历》之间建立起了必然的关系,这种关系完全是《宋史》作者的发明。这一段落还熟练地将出自《高宗日历》(乞禁野史、呈进《日历》和何若的奏议)的对秦桧的正面或中性评述与稍后对他严厉批评的文本(《中兴遗史》的“注”与徐度)编织在一起。其结果是将他所有的行为都抛入负面的视角中。而且,编者完全改写了有关何若奏议的部分(只有“专门曲学”一词是原本就有的)。但它所处的整个段落结尾的位置、对程颐和张载的特别提出,以及“人无敢以为非”的假想性总结,都用来暗示秦桧的文化政策完全是针对道学运动来的。
1707551696
1707551697 李心传的《要录》已经将段落中作为其组成部分的原始文本成对地并置于上面提到过的“事实”与“注释”的结构中。这一情况表明在12世纪晚期这种批评性的文本并置就已经出现了。但这是一个程度的问题。在每一个事件都确曾发生过这个意义上,所有这四个“事件”都是历史的。但这些事件的巧妙的组合和拼接创造出了秦桧的形象,这一形象在总体上比包含在原始的文本本身之中的形象要邪恶得多。对整个《宋史·秦桧传》做这样的一个分析将显示,《宋史》的作者们是根据较晚出的关于早期南宋历史的宋代道学观念来塑造他们的文本的。这些观念的来源是我们下面即将谈到的朱熹。
1707551698
[ 上一页 ]  [ :1.70755164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