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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丁酉,李棁、郑望之至虏营,虏先遣棁归。是夜,宣抚司都统制姚平仲率步骑万人劫虏寨,以败还。初,种师道以三镇不可弃,城下不可战。朝廷姑坚守和议,俟姚古来,兵势益盛,军中共议,自遣使人往谕虏,以三镇系国家边要,决不可割,宁以其赋入增作岁币,庶得和好久远。如此三两返,势须逗遛半月。重兵密迩,彼必不敢远去劫掠。孳生监粮草渐竭,不免北还,俟其过河,以骑兵尾袭。至真定、中山两镇,必不肯下。彼腹背受敌,可以得志。会李纲主平仲之谋,师道言卒不用。平仲,古之养子也。上以其骁勇,屡召对内殿,赐予甚厚,许以成功当授节钺。平仲意欲夜叩虏营,生擒斡离不,奉康王以归,而其谋泄,未发。数日,行路及虏人皆知之。虏先事设备,故反为所败。时康王及张邦昌留金营,斡离不请相见,帐前立本朝旗帜数百面,又俘虏将校数十人以责邦昌,邦昌云:“此非朝廷意,恐四方勤王之师,各奋忠义,自结集为此举耳。”斡离不曰:“谓我贼耶,安得如许!其众相公但可诿谓朝廷不知耳?”良久,罢遣归所。馆有韩鲁太师者,传斡离不语,独止郑望之曰:“侍郎首来议和者,今当往都统国主营。”因导之北行,穿营栅,屈曲可六七十里,始至立寨处,其实不出一二十里,故为迂回,以示众盛。夜后始至,与国主相见,尽彻从者,以刀仗夹卫而入。既见,国主曰:“侍郎首传和议,今顾以兵相加,侍郎逭不得一死,姑实言朝廷所以用兵者何?”望之曰:“使人如前知朝廷用兵,岂肯出城犯死!”国主曰:“然则果何人?”望之曰:“以为勤王者自出意耶?万一朝廷所命,则使者为欺大国。若直谓朝廷命之攻耶?万一勤王之师实为之,亦为欺大国。若以实言,即真不知耳。今人墙壁外事,耳目不接,尚不能知,何况身在郊外,岂能知用兵者主名哉?”国主辞色稍定,徐徐问劳望之,且曰:“侍郎休矣,诘朝相见。”翌日,望之回斡离不寨,其下惊曰:“公顾得还耶?”张邦昌曰:“昨夕康王为公泣下,盖闻军中语,谓过国主营非善意也。”少顷,望之从王汭丐归。汭曰:“公方主和,而兵从之,皇子大王疑君心,君知都统营之危乎?今幸脱彼,未可言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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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纲会行营左右军将士,质明,出景阳门,勒兵于班荆馆、天驷监,分命诸将,解(潜)注419范琼、王师古等围。虏骑出没,鏖战于幕天坡,斩获甚众。复犯中军,纲亲率将士以神臂弓射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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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初满意平仲必成功,既而失利,宰执、台谏皆交言西兵勤王之师及亲征行营司兵为虏所灭,无复存者,上大震惊,有诏不得进兵。遂罢纲尚书右丞、亲征行营使,以蔡懋代之。因废行营使司,止以守御使总兵事,盖欲逐纲以谢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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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提要”之后,李焘开始分析种师道大致的战略,上面已略为提及,这段文字全文来自郑望之《靖康城下奉使录》。注420李焘从《靖康城下奉使录》所引用的文字已经以粗体字注明;从《靖康传信录》引用的文字以斜体字注明;而从《东都事略·种师道传》所引用的文字则加下划线注明。剩下的部分则是李焘自己添加的文字。李焘自己的文字中最重要的部分是“李纲主平仲之谋,师道言卒不用”,包含了李焘对于这一事件意见的关键。李焘接着从李纲的记录撷取一小段文字描述皇帝因为姚平仲的军事才能给予奖赏,接着用一段《东都事略·种师道传》的文字,说明姚平仲的攻击计划被泄漏至金人处而导致失败。注421李焘随后再次从郑望之的记载,用大段文字详述此时金营紧张的谈判过程,郑望之与张邦昌迅速地掩饰并说服斡离不相信此次行动并非宋廷所授意。注422李焘又继续从李纲的记载中引用三段文字说明李纲率增援部队减少姚平仲部的损失、李纲的政敌向钦宗夸大此次行动的伤亡,令钦宗变得非常害怕,并下令停止对金的敌对行为,以及李纲最后因此被免职。注423最终李焘认为在姚平仲事件中,皇帝将李纲撤职,是“欲逐纲以谢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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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焘通过这些引文的选择与布置,表达了他对于这些主要人物与其动机的态度。除了提要之外,整段条目只包含两句李焘自己的意见:“会李纲主平仲之谋,师道言卒不用”及“盖欲逐纲以谢虏”。然而,这两句话对于李焘在此条目中其他引文的布置提供了架构,进而决定了他对于姚平仲事件的整体评价。这样,他对姚平仲事提出了四点主要看法:第一,李纲选择支持姚平仲积极的军事策略,而非种师道较持重的策略;第二,缺乏计划令突袭行动尚未开始即注定失败,并使在金营的人质置于极度危险之中;第三,在姚平仲的军事行动失败后,李纲尽力收拾残局,但无法抑制此次笨拙的冒险行动所造成的政治余波;第四,钦宗屈服于金人的压力,处罚了此次军事行动相关的大臣,并允许李纲的政敌将他作为替罪羊逐出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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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焘的这些看法,在李纲《靖康传信录》中对自己行为的描述和其他同时代人对此事件的说法之间取了折衷。李纲称军事行动获得了广泛的支持,但为了配合天象预测的结果,定在1126年2月6日晚上才发起攻击。李纲称,姚平仲为了赢得荣誉,在预定的时间五天之前就发动了攻击。李纲还称,当皇帝下令出击时,他正在病假中。注424然而,没有其他同时期的文本能支持李纲的说法,无论是姚平仲提早发动攻击,或是李纲事先对此行动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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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会编》中搜集的叙述大体与李焘相同,并增加了若干支持李焘说法的细节。举例来说,《中兴遗史》中收录了一长段来源独立的文本。其中提及钦宗如何对种师道的拖延战术感到失望,并秘密地下令姚平仲按照天文官选定的二月初一发动攻击。文中还详细谈到开封城内开始为即将到来的胜利做庆祝的准备
:“仍于封丘门上张御幄,以俟车驾临受俘获,都人填溢于衢路,颙待捷音。”文的结尾记载了如下事件:姚平仲的下属杨可胜建议钦宗万一此次行动失败该如何保护他的王权。杨可胜随身携带了一份假造公文,内容为杨、姚发动的军事行动并没有得到朝廷授权。当杨可胜被俘时,斡离不对于如此笨拙的欺骗感到愤怒,立即处死了杨可胜。注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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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收录在《会编》中来自《宣和录》的史料则提到,由于对结果期望甚高,李纲的一位下属事先发布了一篇“露布”详细说明晚上军事行动的胜绩。注426这件历史的稀罕物件——对不曾发生的事件的详细记录——流传了下来,全文稍后被王明清(1127-1214年后)收入《玉照新志》刊行。王明清断定李纲下令姚平仲出击,并命令下属方允迪准备这份露布。露布是用骈文写成,细致入微地描述了当晚的事件,包括康王归来与敌“单于”被俘。最重要的是,这篇文章清楚说明二月初一的攻击行动是按照原定计划发动,并把所有的功劳都归于李纲。注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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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焘的公允的呈现中可以看出,李纲跟姚平仲彼此结盟,双方都准备利用对方完成自己不同的目标。李纲,作为几乎是唯一一位坚持军事抗金的大臣,迫切地希望有一场迅速的军事胜利以遏止政治上不断滑向割地与妥协的势头。姚平仲始终注意着他的对手种家,需要在种氏的民兵到达开封、宋军力量均势倒向种师道前,采取决定性的军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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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宋覆灭之后一年,凭借着后见之明,姚平仲的袭击在一连串最终导致北宋不可阻止地走向毁灭的事件中被认为非常关键。如果李纲还想有任何政治生命,他需要一套可以为自己在那些事件中卸责的说词。事实上,钦宗以及李纲的政敌确实满足于让李纲充当军事行动失败的替罪羊。不过也不须怀疑,李纲确实与姚平仲同谋,并深入参与了行动的策划与执行。已经有现代学者指出李纲的《靖康传信录》(完成于1127年2月,仅在北宋覆灭后两个月)是为了自我吹捧,以掩盖他的同谋角色及逃避他的参与所带来的政治后果。注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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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所提的第二个例子,是“五月丁丑,王师与金人战于榆次县,制置副使种师中死之”。此事件在历史或文本层面,比起姚平仲事都相对简单。李焘对于种师中死亡的记载保存在杨仲良《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中。注429其全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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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丁丑,王师与金人战于榆次县,制置副使种师中死之。初,斡离不还,抵中山、河间两镇,兵民固守不肯下。肃王、张邦昌及割地使等躬至城下说谕,即以矢石及之而退,沿边诸郡亦然。师中因此进兵逼金人,金人出境。粘罕之师至太原,太原亦坚壁固守,虏兵围之,悉破诸县,为锁城法困之,使内外不相通。虽姚古进师,复隆德、威胜,扼南北关,累出兵,有胜负而不能解围。于是诏师中由井陉道与古相犄角。师中进次平定军,复寿阳、榆次诸县。时粘罕以暑度隰,会西山之师于云中,所留兵皆分就畜牧,觇者以为兵散将归,告于朝廷。大臣信之,从中督战无虚日,使者项背相望,诏书以逗挠切责师中。师中读诏叹曰:“逗挠,兵家戮也。吾结发兵间,今老矣,忍以此为罪乎!”慨然赴敌,坠崖下而死。将士退保平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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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对姚平仲的记载相同,整段先以一段提要开头:“王师与金人战于榆次县,制置副使种师中死之。”注430接着,在上文用斜体标出的部分是来自李纲《靖康传信录》,用以说明战争的背景。注431然而,这段引文正好结束在李纲将开始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处。李焘接着描述金兵的诡计、从首都多次派来的使者,以及朝廷指责种师中拖延的诏书。形容完种师中对诏命的情绪反应后,整段文字以种师中“慨然赴敌,坠崖下而死”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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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没能找出上文其余文字的原始出处。然而,关于种师中死事的这段记载的全文也能在汪藻的《靖康要录》以及《东都事略·种师道传》附传中看到。注432因为汪藻于1154年去世,这段文字必定在此前写成,或许就在1130年代汪藻开始撰写《靖康要录》时。李焘可能在1167年第一次到达临安时在秘书省初次见到《靖康要录》。如前文所述,洪迈在1167年提到秘书省存有《靖康要录》的抄本,但是没有种师道的传记。而因为这段文字也出现在《东都事略·种师道传》中,李焘也可能在1167年抵达临安之前,就已经在他的同事、同是出身四川眉州的史家王赏、王偁父子搜集的资料中读到过这段文字。无论如何,李焘直接采用了这个文本,或许是因为不同于姚平仲事,李焘对种师中之死的这一既有叙述感到满意。因为这段文字被收录在《靖康要录》,必然完成于1154年之前,这段文字不可能是孙觌所写。有意思的是,虽然《靖康要录》、《东都事略》和《长编》三文本都称种师中“赴敌”而死,《语类》中记录的朱熹的对话中也用了相同说法,这三种记载都没有点明种师中的压力是来自许翰,只记载压力来自“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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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会编》中保存的丰富一手史料和其他资料可以支持李焘的记载。这一问题可能非常清晰,以至于李焘觉得不需要为这个事件另写“剧本”。随着陈东在1126年2月5日抗议要求李纲复职,李纲被任命为知枢密院事;而许翰,做为李纲的门徒,也随李纲于1126年3月担任他的副手同知枢密院事。注433两份当时的材料都一致认定许翰起草了对种师中施压的诏命且应为种师中的死负责。1126年9月3日,臣僚正式指控许翰对种师中之死负有责任,其文件保存在《靖康要录》中。文中称赞种师中作为将领的才能、经验及英雄事迹。文中将许翰描绘为一个没有军事经验的文士,其不断的威胁和劝告迫使种师中“忘其万死以决一战……使翰百辈在朝,何所云补?而失一师中,所系甚重”。联系许翰曾经的一些过失,以此为据指其为蔡京党羽。许翰因此“落职宫祠”。注434朱熹显然并未注意到许翰曾被指控,否则朱熹不会宣称,李焘的叙述定然错误。另外,1129-1130年由佚名作者编纂的《靖康小雅》收录了种师中的长篇传记,其中用更为激烈的言辞发展了1126年时控诉的主题。但传记中详细描绘了种师中的死亡,将其归于筋疲力竭、胆气与自杀的结合。许翰被形容成“腐儒不知兵”,“以峻文绳公”。注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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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朱熹提到的二事的考察使我们得以确认,孙觌在1167年上呈给实录院的资料与李焘对于这两事件的塑造无关。无论是历史或文本层面,这两则故事所有重要要素的产生都比孙觌所上呈的资料早许多年。换句话说,李焘的记载中反映的历史评价,可以回溯到这两件事发生不久后所形成的判断。《会编》中搜集的当时言论,则显示出这些判断在当时已广泛流传。这并不是要以任何客观的观念去评判这些判断是否“公平”或是符合历史。李纲与许翰可能确实因为事件不为时人乐见的走向,承受了不公的谴责。但是李焘既没有发明、也没有扭曲这些当时的意见。他所做的,是通过熟练的征引提供了极其公允的综合报道,并调整资料中自我吹捧的取向。就文本的角度而言,李焘对两事件记载中的大部分内容都可以追溯回与那些事件同时期的资料,甚至通常来自时间目击者。很有可能,李焘对于种师中的讨论原封不动地来自《靖康要录》或是《东都事略》的传记,而自己编纂了有关姚平仲的记载。但是,就我们的目的来看,很显然孙觌并没有参与这些文本的形成,文本中表达的观点也不体现他个人的历史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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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不接受《东都事略》传记早于《长编》的论点,他们很可能会主张这两段文字都是孙觌于1167年所上呈文字的部分内容,然后李焘如朱熹所言,轻易地将这材料未加质疑地收入《长编》。不过文本自身的内在证据已否认了这种情形的可能性。在这两段文字中,原始资料的广泛引用以及平衡的呈现——对李纲自己关于姚平仲事奏议的引用,以及在叙述种师中事时并未出现许翰的名字——都显示熟练的史家李焘是这些文字的作者。此外,洪迈最初的要求以及孙觌对孝宗的回复都表明孙觌的资料将集中于自身所见的事件,而《本末》的段落很难与孙觌上呈资料的特征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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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入下一个主题之前,《语类》的段落仍有些问题值得注意。第一,朱熹特别不满意李焘对行间小字注文的使用。朱熹批评,最可信的资料被降格记在注文中,而较不可信的材料反被写入正文。他认为这样的格式会传达给读者错误的讯息。不幸的是,由于杨仲良大多节选《长编》的正文而忽略注文,朱熹批评的这两段注文——正文已在上文讨论——今天已不传。但是,如果我们从现存《长编》观察李焘写作的标准习惯,再结合上文我们检讨过的两段正文里透露的引用模式,可以推测出这些注文应有的基本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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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焘的习惯,是详细引用一手史料中的文字,并在正文直接使用这些引文,在《长编》的后半部,处理许多具体事件时常常会面对充满冲突的材料,这一习惯体现得更为明显。这些主要的引用文献通常会在注文中用其他史料来互相补充,以支持李焘最终的选择。简单地说,李焘通过开放的、有意识的运用现存史料来表达他的历史价值判断。这个过程允许读者去看哪些史料文件的段落是李焘选择不入正文的,哪些部分是他认为过分的或自我吹捧的。李焘对姚平仲事的注文应该会包含了李纲回忆录的全文,其中李纲特别否认事先知悉姚的行动;其中也应该有郑望之的回忆录未引入正文的段落,郑望之认为李纲相信了姚平仲对自身军事才能的吹捧,并期望借姚的能力达成自己的目的。注文还可能记载了《中兴遗史》的材料,甚至还可能有方允迪撰写的“露布”。《长编》正文和注文共同达到的效果应当和朱熹的批评类似:借由揭开李纲回忆录的欺骗性质,使李焘的历史评判更具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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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朱子语类》对李焘的批评并无文本或历史的基础。朱熹并没有提供新证据,也没有引用新的史料。他从或可称作道德心理学的有利地位立论:因为种师中是一流将领,他“怎么可能”以这种方式死亡?简单地说,朱熹相信拥有特定道德特质的人应该会按照特定的方式行事。从这点出发,他的评论最终提炼出一种李纲代表的正面道德价值观与孙觌代表的负面道德价值观间的对抗,因此有必要在《语类》中加上孙觌那简短而无好话的传记。在检验朱熹攻击李焘《长编》可信度的动机之前,回顾孙觌的政治事业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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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孙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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