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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文公所述，前代之史，故其书法或寓褒贬于其间。均今所书，则惟据事实录而已，不敢尽同文公之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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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文所示，权相史弥远威权日盛，自1209年掌政直至1233年去世方罢，是陈均著作的编纂、刊印，以及1235年朝廷诏求书的政治背景。所有参与著作出版的士大夫在政治上都反对史弥远。完成于1220年代末叶的陈均书稿，被郑性之和真德秀视为挑战史弥远、重建元祐体制的潜在实用手册。郑性之稍早在朝廷学术机构的经验，使他深刻体会经筵与决策的关系。1229年，当陈均未完成的书稿违背他个人的意愿而刊行时，史弥远仍然牢牢把持着权力。身为1234年“端平更化”的核心人物，郑性之征求《长编纲目》，更为直接的连结该书与朱熹的关系，从而提高陈均之作的声誉，增加其政治作用。然而，陈均选择谨慎小心被证明是正确的。1237年，端平体制失败了，真德秀逝世，郑性之回到福建，再也没有回朝。1238年初，史弥远之侄史嵩之掌控政府，在陈均有生之年稳固不坠。陈均小心翼翼，不愿推广自己的著作，与其著作南宋部分的内容和结构有关。下文将就此问题以及现存宋本中特别的删改进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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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的书籍审查与陈均的明哲保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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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题名的空白，上图本还有《皇朝编年备要》另一个非比寻常的特征。从卷29开始，部分文句偶尔会出现刻意的脱漏，长度在两字至于数百字不等。而在卷30，十二个长篇段落似是被故意从书板中削去，或根本未曾刻入。根据其他材料中的对应段落，有时可以复原这些被删去的部分。重构所有段落将有可能厘清揭露去取原则，然需另辟专文研究，非此处所能涵盖。不论如何，上图本不寻常的脱漏实为宋代书籍审查罕见的同时代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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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某“目”叙述1125年12月宋徽宗阅读了包围汴京的金朝军队统帅的侮辱性书简之后的反应：徽宗于次日宣布退位。该“目”中括号内的九字被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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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遂于宣和殿以檄书进，上(果涕下无语，但曰休休)。即下诏罪己求言。注5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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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1119年9月徽宗赐宴宰相蔡京一家的长篇段落情况相似，而更能显示其意味。(见图8)这个事件最引人注意的部分，是徽宗同意了蔡京请见其爱妃的要求，这无疑是超乎寻常的荣幸。这个部分出于一段据说由蔡京本人撰写的纪事，保存在十二世纪后半叶王明清(1127-？)所撰的《挥麈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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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中使召臣至玉华阁，上手持诗曰：“因卿有诗，况姻家，自当见。”臣曰：“顷缘葭莩，已得拜望，故敢以诗请。”上大笑。(妃素妆，无珠玉饰，绰约若仙子。)臣前进，再拜叙谢，妃答拜。臣又拜，妃命左右掖起。上手持大觥酌酒，命(妃曰：“可)劝太师。”……上曰(：“不醉无归。”)更劝，迭进酒行无算。注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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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30的脱漏，愈往卷末则频率、长度愈增，而且最常出现在金人围汴与北宋国祚最后几天的纪事。该本中的这些删剪现象始于1127年1月10日以“上如青城”为“纲”的“目”。该“目”记述宋钦宗和随从被迫移驾到汴京城南的金国军营。注601(见图9)根据时间和事件发生的相关情境，以及现存史料的可能对应段落，这些被删除的部分，反映了两组牵涉广泛的敏感议题。第一类是蔑视皇室成员和帝室。被删除的部分详述皇后和太后出宫前往青城，和金人侵夺钦宗后宫、掠夺宋廷府库，以及玉玺下落不明诸事。元祐太后寝宫被焚，遂“徒步”前往相国寺避难，该本的“徒步”二字即遭删去。其他删除部分，抹掉了一位在1124年元宵节斥责徽宗的疯狂卜士，和一位诅咒皇室并在金军围汴期间被金人强迫征敛民脂民膏的官员。数个或长或短的删除部分，则试图掩盖女真人俘虏徽钦二帝撤回北方的事实。注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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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类被删除的段落触及极为敏感的议题：王朝的合法性与钦宗、高宗的帝位转移。被删除的部分描述钦宗面对压力，为是否承认女真人的统治犹豫不决。若干长段落删去了官僚组织默认宋朝正朔正式传承于张邦昌的细节。张邦昌是女真人扶持的傀儡皇帝，在1127年3月钦宗黜落帝位和1127年5月高宗“中兴”宋朝之间的一个多月之中统治开封。有些删剪似乎兼有多种目的。卷30倒数第二个被删除的部分，删去1127年4月15日“元祐太后告天下手书”——这是关乎宋高宗权威合法性的重要文件——全文的前半段，因为该段文字称张邦昌为“旧弼”，并叙述女真俘虏了徽钦二宗。注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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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代观点来看，这些删除无甚意义。被删剪的段落源自《续资治通鉴长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三朝北盟会编》，都是十三世纪的学者可以看到的著作，事实上也全列在陈均的《引用诸书》里。然而，删剪段落的特征表明，1235年朝廷征求书籍的时间点也许是导致书籍审查的原因。如前所述，陈均在1220年代晚期完成北宋史的著述。朝廷颁布正式征求的诏令于1235年2月，仅在宋廷趁金朝1234年2月灭亡而企图收复汴京之举遭遇挫败后六个月。失败的北伐使人想起北宋旧都那些令人忧伤的纪事。汴京在1232-1233年间还遭受蒙古军围城长达年余。1234年6月至8月宋廷没有收复和控制河南以抗衡蒙古军，弱化了端平体制的政治地位，抑制了光复失土的热情，并导致端平体制的快速瓦解。陈均史著被删剪的部分，流露出关于皇室的神圣与权威问题与日俱增的敏感程度，也反映了转变中的政治氛围。注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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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均的南宋史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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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纲目体三部曲的第二部，即陈均《中兴编年备要》的相关问题，首先要指出2006年北京国家图书馆藏宋本《中兴两朝编年纲目》的出版证明这部著作确实传世。北京国图本的版式体现了上图本《皇朝编年纲目备要》的形式。注605(见图10)由于四库馆臣忽略了这部著作，仅收录陈均的《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宋史学者历来认为《中兴编年备要》已经亡佚。注606事实上，《中兴编年备要》不仅流传至今，且提供一独特的案例，记录了十三世纪的人们逐渐形成的对十二世纪历史的认识。因此，对宋史学者而言，陈均的《中兴两朝编年纲目》某种程度上和流通更广的《皇朝编年纲目备要》一样重要。《中兴两朝编年纲目》也为破译陈均与郑性之的复杂关系以及陈均三部曲的编辑和出版史提供了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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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详细引介《皇朝编年纲目备要》的序以及宋代书目中的记载，确认陈均为《中兴编年备要》的作者。明初国家藏书目录和叶盛的私人书目也提到了陈均的“中兴”史籍，值得注意的是，两种书目记录了两种书名：《宋中兴编年备要》和《宋中兴编年纲目》。注607此外，《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卷首的《引用诸书》包含四部南宋史的重要著作，这显示陈均编纂参考书目时至少计划涵盖“中兴”之后的历史。注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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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义山(1214-1287)的文章也直接证明陈均确实编写了《中兴两朝编年纲目》。大约在王义山1262年及第时，他在给刘克庄信以及《〈宋史提纲〉序》中批评了陈均的著作，并表露改编陈均之作的计划：改写全书的“纲”，以反映更鲜明的道德原则。王义山称自己用这个方式改写了三百多条“纲”。王义山也胪列了几个例子，其中有一个是1161年发生的事件。显而易见，王义山和刘克庄认为陈均编写了一部南宋史著作。王义山写于元代的《宋史提纲》自序指称陈均之作为《宋朝长编备要》。注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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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兴两朝编年纲目》的行文进一步证明陈均为作者。一方面，该书引用了很多未见于今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和其他现存孝宗朝史料的材料，谨慎仔细地记载陈俊卿的履历与政治活动。注610书中也详细叙述陈俊卿坚定支持张浚及其主战政策，以及反对孝宗身边的“佞幸”。注611另一方面，该书几乎未谈及史弥远之父史浩的生平事迹。例如，书中无一词及于1162年9月史浩“除参知政事”。在1163年2月史浩晋升宰辅前，书中仅有1162年11月史浩建议并合中书省与枢密院的一小段记载与其有关。再者，1178年5月史浩重回执政之列，书中亦仅在“纲”提及，而未以“目”详述。然而，在1178年10月史浩罢相的记载之前书中有一段长篇的“目”，详述陈俊卿与朱熹摒除孝宗“佞幸”的贡献。这些段落累计起来的作用，即是将主张政治改革、支持道学和主战政策的陈俊卿和作为独裁政治、用人惟亲、屈服女真政策的支持者的史浩做对比。简单地说，陈均的中兴史将十二世纪的历史理解为以福建士人为代表的力量对史氏长期主政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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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载1190-1224年间史事的续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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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二部前作不同，纲目体三部曲的第三部著作《续编两朝纲目备要》为现代学者熟知，因为它是少有的记载1190-1224年间历史的材料。近来已有点校本问世，含有相当全面的导论；梁太济也对《续编两朝纲目备要》的史源做了权威的研究。注612梁太济指出，《续编两朝纲目备要》大部分文字一字不差地引自李心传的史著(尤其是《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以及不著撰人的《庆元党禁》和一部早期的朱熹年谱。《续编两朝纲目备要》非常详细地记述发生在四川的事件，梁太济认为其史源为李心传已经散佚的四川史著作。另外，《续编两朝纲目备要》近有百分之十的内容是在大段引用真德秀的奏疏，梁太济据此认为作者可能是无权利用秘书省资料的低阶官员，且是真德秀的学生。逝世于1244年的陈均似非《续编两朝纲目备要》的作者。《续编两朝纲目备要》仅为材料上套上了一层纲目体的外壳，在这方面甚至比陈均更心不在焉。例如，卷1的开章广泛概述光宗即位前的生平事迹，一字不差地摘自李心传的史著，且未以纲目体编排。注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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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7年成书的《福建通志》称陈均之作所涵涉的时间至1224年，大部分学者径认为不足为信，注614但也很容易理解这一错误为何发生。所有今存纲目体三部曲的第二部、第三部的刊本或钞本，无一包含书前页或是任何形式的作者题款。我怀疑三部曲的头两部在1250年前一同出版，赵希弁撰写的条目因而把它们写在一起。如《引用诸书》的内容所示，书前的设计明显意在同时应用于两部书。此后，或在1260年左右，《续编两朝纲目备要》被收为纲目体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而且用同样的板式刊印。如果北京国家图书馆的目录对纲目体三部曲俱为“宋刻元修本”的概括无误，后世读者自然很容易推测这三部书都出自陈均编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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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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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纲目体三部曲的现存刊本、钞本，表现为宋代史学从“记录型史学”向“教学型史学”演变的一个显著实例。这个演变与十三世纪各层面——国家、地方与个人——的政治史紧密相连。史料说明纲目体三部曲的出版过程至少有三个阶段。首先，郑性之大约在1229年筹划了一次合作，出资发行陈均北宋史书稿的“备要”部分，但陈均不预此事。郑性之不顾陈均的反对，在书名中加入“纲目”二字，并完成了前二十五卷的书板。与陈均在工作最终抱负上的差异，加上最后五卷内容的敏感性，延迟了著作的完整刊印。现存的静嘉堂本体现了第一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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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阶段大约在稍后的1234-1235年左右。卷26到卷30付梓，整部著作也重新雕版。在以上图本推定的原始版本中，题名行有“纲目”二字，而且包含完整的三十卷，可能反映了出版完整的《皇朝编年纲目备要》的第二次尝试。我们可以想象：郑性之为了要完成进呈《皇朝编年纲目备要》于朝廷的目标，在他1234年离开临安前安排了这个完整版的重刻。但是，现存上图本题名行的空白以及第30卷的删削无疑反映了书名与内容的紧张关系。在郑性之离开临安后，陈均重新掌握《皇朝编年纲目备要》的主导权，为了保有自己原定的书名《皇朝编年备要》，要求刻工挖掉“纲目”二字。注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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