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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我们在民族学或历史学上,怎么运用流行的文学形式来创造问题,“那些民族学写作上所谓的虚构做法,都不断地在加强事实的真实性”[12]。简言之,它不是也不会是虚构的。而且就人类学的描述总是致力于“事实的真实性”(facticity of fact)来看,它会遭受的批评应该是指其太“实证主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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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所谓“整体”,难道不是“独断地加之于某种秩序”吗?普莱斯对于这个人类学家人人闻之色变的指控提出了他的做法。他“不用宗教、政治学、经济学、艺术或宗族等这些西方的观念来作为组织原则,”而他不编索引的做法,更是让他的读者与同事觉得可惜,但他就是不想“鼓励人们用检索的态度来看民族学”,并且认为这样会让“文化间的了解更加困难”。普莱斯想到两个比较安全的组织原则:编年叙事,特别是线性的自传形式,以及对位法(polyphony),也就是不同数据的声音可以发声,与作者的声音同时出现,在文章上则是以不同大小的字体并陈。那些相对论者与反对作者权威(西方中心论、帝国主义、男性沙文主义、资本主义等等)的人,难道还能做得比他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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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重建这些人的过去并不容易,因为没有文献,口述也不完全,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他们的经验也是浮动的,很难陈述;即便到了今天,就算是在法国太空站或美国铝业公司(ALCOA),这些人的认同感仍然建立在两三百年前为对抗外来者所进行的武装斗争上,而现在也仍然随时准备好要这么做。这个结果到底已经算是历史学还是人类学,还是只算是原始资料的一环?普莱斯的做法到底有没有满足后现代主义的要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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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有计划的对位法,不可避免地变成一个有伴奏的独唱曲。只有一个声音与一个概念:作者的。在普莱斯的数据里,完全听不到荷兰官员的声音(殖民地官员负责处理雨林中自由的“丛林黑人”)。他们之所以被提及完全是作者为了陈述与时间排列的方便,以及为了表现他们的挫折感。我们对于种植园主及有关当局的策略浑然不知,当然要猜测并不难,由于要阻止奴隶逃往雨林是不可能的,于是合理的政策应该是签订条约承认内陆玛伦社群独立的地位,并要求以后逃到那儿去的难民要予以遣返,他们会以奖金或岸边的商品作为交换,如此一来,也可以让玛伦的经济与殖民地绑在一起。我们发现,实际上的确是这么做的,而玛伦社群的领袖也接受这样的条件。为什么殖民地的移民认为这样可行?我们还是搞不懂。他们真的满意这样的安排吗?虽然这样的确可以让奴隶无处可逃,但玛伦社群终究没有臣服。他们这样做了吗?我们仍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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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拉维亚传教士的书信经常是长篇累牍,等于为作者提供了一种旧式的民族学研究资料。这些资料的优点在于,它们等于是200年前的田野调查,但是谁可以更正其中的错误呢?这些传教士根本不了解他们看到的东西是什么。当代的萨拉马卡人当然一字一句讲的都是自己的事,因为作者跟他们说话,并且记录他们所说的过去,通过一代代传下来的故事来呈现;普莱斯也列出了一些萨拉马卡人自己的文字作品。但是我们可以说,光就这些记录本身,没有经验的读者一定看不懂,需要作者提供批注与评释。即使我们认为这些文本萨拉马卡人都看得懂,但它们究竟算不算是“历史作品”,因为作品只有在处理别的文化的问题时才需要解释,如果是写自己的文化,根本无须说明。唯一对我们说话的声音只有普莱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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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莱斯的计划中,他始终坚持人类学的田野工作是自我分析(“虽然如此,我仍认为这本书是传记式的,但不是自传”),而且不时提醒我们他所写的人群(还有我们)仍不断在进行斗争,至今未曾停止,除此之外,不清楚的地方还有很多。一方面,《阿拉比的世界》算是早期非裔美洲人生活的民族学研究。另一方面,普莱斯也认为,“历史分析的主要目的是要重建……人们过去的生活事实”,然而这个目的对很多历史学家来说,并非历史分析所能达成,除非我们大家对于“生活事实”(lived reality)这个短语达成共识,否则这段陈述其实是缺乏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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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历史学与社会人类学串联后所产生的困难,因为这等于同时放弃了两门学科的程序与守则,而全都以“永恒的角度来观看”(sub specie aeternitatis)[13]事物,特别是用文学系流行的那一套思维方式。在作品中要同时兼有思想性及解释性或文学性是很困难的,除非你想冒着把作品解构成片断的风险,而只用某种特别的共同经验(无法沟通所造成的认同危机)来贯串它们。[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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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最大的困难在于,作者将他的书分成文本,以及延伸到与文本一样多但却没有体系的“批注与评释”(Notes and Commentaries)。我们可以说,这本书中90%最能引起旧风格历史学家以及人类学家兴趣的,就是第二部分。除了与文本有关的参考书目之外,我们在这里可以发现构成萨拉马卡社会的团体与氏族是如何出现的,“从种植园的经验以及母系的宗族中推衍出共同的认同感。”这种母系系统明显是在后奴隶时期的玛伦社会中发展起来的,所用的方式是什么则不清楚,不过普莱斯在批注中还探索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某些女人(她们有时候还是后到者)会被回溯地选定为新氏族的创建者。批注中也调查了社会中的融合现象,一个年轻的萨拉马卡人,就算是在18世纪中叶,他也会有“来自8个不同非洲族群血统的祖先”,而所有的萨拉马卡人都一同分享不同来源且同时并行的非洲祭典,而祭典的主持者则交给特定的专职人员。在这里,我们可以找到与人口学、移民、分配甚至于自然环境的信息,萨拉马卡人对于领土的指涉是线性的:上游、下游、内陆、向着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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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注本身给我们的信息反而比较清楚,萨拉马卡人是如何在雨林中求生的,他们种植什么农作物,猎捕些什么动物(根据摩拉维亚人的记载,有33种),有哪些圣地是不许捕猎的(25个)。他们的贸易活动如何,买卖些什么(用花生、独木舟、原木以及稻米,来换取盐、糖、家居用品、工具、装饰品,以及走私枪支)。比较奇怪的是,这些看起来颇能表现“生活事实”的内容居然不在文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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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只有在批注里我们才会发现玛伦人与印第安人之间复杂与暧昧的关系,玛伦人从印第安人学到了在内陆生活的方法,以及许多其他作者认为“写在正文中会让整个叙事不平衡”的事。这种程序的确“能让文本看起来比以往的研究丰富许多”,但如此也让人怀疑,是否后面的批注才是整本书的重点及贡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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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文本部分,有些读者也许会问,这位既无事迹又无影响力、在平淡无奇的年代带领着4000多名圭亚那人生活于落后丛林的首领,我们知道他的故事又有何用(除了单纯想获得一点儿异国风情)?对于作者来说,这个故事当然重要,不是因为他在萨拉马卡生活了20年,而是因为借此他见证了这个社群不凡的历史记忆,一个完整的口述知识被保存下来,带点儿仪式的神秘性,让这个社群能记得18世纪以来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普莱斯通过数据的比对证实了这一点,而且他的做法也完全合乎作为一个学者应有的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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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作者对于这种安排感到满意,那么读者是不是能通过这种方式而能对当地的文化内容有所理解呢?我们不清楚。能让我们跨越文化与时间的障碍,了解玛伦人的一个核心点,就是玛伦人那种恒久不变的对奴隶与非奴隶的态度。[根据我的计算,普莱斯所译出来并加以引用的萨拉马卡文本(分量大概已经占当时文本的八成左右)中,“自由”(freedom)只出现过一次。]这个问题是复杂且含糊的。我们的假定只有一个可能:也许玛伦人也同意白人所拥有的奴隶,其地位等同于动产,就好像牲口一样,可以让所有人任意处置。但我们还是无法确定,当玛伦人抓到白人的奴隶的时候,根据协议,他们会送还,但是有没有这样的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们也会视情况而有不同的做法,譬如说,白人奴隶主实在太过残酷,逾越了“道德经济”(moral economy)所能包容的权力行使方式。然而,这本书虽然很多次提到这个主题,但我不认为里面的陈述可以让细心的读者看出,萨拉马卡人是怎么处理这种事的。普莱斯所选择的铺陈方式,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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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用分析式写法的中古历史学家,从梅特兰(F.W.Maitland)[15]到杜比,他们所处理的时代与社会,其遥远与生疏与萨拉马卡人相比也不遑多让。虽然他们无视后现代主义的说法,但仍然能意识到过去与现在是完全不同的事物,并且知道即使是最好的解释者也是个带有偏见的陌生人。从研究的敏感度及质量来看,普莱斯的作品是解构式的而非有结构的,但他的成就仍可追踵这些大师的步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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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比的世界》所传达的其实是“误解”。雨林里的黑人为什么总觉得白人很有钱?当萨拉马卡人开始用实际的角度思考,用功利的方式来衡量时,基督教为什么因此就丧失了说服力?他们下了一个结论,一个人如果没有原罪,很明显他并不需要基督,因为基督是因为人的原罪而复活的。不管怎么样,如果人是罪人,那么神一定很早就会把这件事处理掉。“人们每天在这里祈祷,难道他们的神不会因为他们过去所做的事而生气吗?”萨拉马卡人还对摩拉维亚人做了一番统计,“基督徒比较容易生病”。这些论证当然跟耶稣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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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尔泰(他曾责难苏里南对奴隶的折磨)不会知道萨拉马卡人的事,但如果知道了,也会为他们喝彩。相信其他身处理性时代与启蒙运动时代的观察者也会有同样的看法,这也应了德国诗人所云:“你看,我们野蛮人其实才是比较幸福的人。”(See,we savages are better human beings after all;Seht wir Wilden sind doch bess’re Mens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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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看到有人能活得如此满足,实在令人愉快(一个前传教士所写)。他们享受着劳动的果实,未曾受到任何仇恨的毒药所沾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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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当然没有那么简单,不过,一旦我们读了《阿拉比的世界》,看到这群独立、自足、轻松而且骄傲的人们,随性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就能了解这段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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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回过头来想想另一个奇异的“生活事实”,普莱斯的技巧也成功地把它表现出来:那就是摩拉维亚人。他们来到这个蒙昧无知的异教之地,处于这个“体验起来犹如地狱的地方”。他们对雨林毫无准备,没有经验,就像苍蝇一样地死亡——诚实而忠厚的日耳曼裁缝师、鞋匠或亚麻织匠仍穿着不合时令的欧洲服饰,他们对着十字架上带着圣伤的基督祷告,但他们终将只能活几个月。他们完全要仰赖玛伦人,但玛伦人认为他们是白人,并不喜欢他们,有时候还会杀掉他们之中的某个人。他们会弹奏音乐,但是当黑人和着旋律起舞之时,他们却觉得不自在。他们除了很辛苦地在9个月内编纂了舒曼兄弟的萨拉马卡—德文字典(Brother Schumann’s Saramaka-German dictionary),其他则毫无建树。他们的后继者至今仍在那里,而且仍旧是萨拉马卡人学习读写的唯一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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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生活我们仍不理解,就好像玛伦人不了解他们一样。但我们还是别吝惜对他们的赞美,至少他们是用自己的方式来过他们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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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里南:位于南美洲北部,临加勒比海,原为荷兰属地,现为独立的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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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imarrón:西班牙文,原意是野生的或未驯服的。marrons或maroons是从这个词衍生出来的,也带有相同的意思,不过后来则专指非洲黑人在17~18世纪奴隶贸易中被贩卖到南美,后来脱逃至内陆而成为自由人,成为一个族群,这个族群也叫maroons。在本文中,对于maroons的译法也因意义不同而不同,若是原始义,则译为“脱逃”或“放逐”,若是衍生的族群义,则照音译为“玛伦”或“玛伦人”。——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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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玛伦社群:参上页注解最后一句。——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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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米格尔·巴尼特(Miguel Barnet)编,《一个脱逃奴隶的自传》(The Autobiography of a Runaway Slave,纽约,1968)。原著名为“脱逃者”(Cimarrón,哈瓦那,1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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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逃亡者社群(quilombos):葡萄牙文,意指由逃亡的奴隶所建立的村落或社群。当时巴西境内有许多这一类的社群,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帕玛瑞斯。——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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