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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社群注重社会网络,而现代国家社会则比较注重个人。我们不只允许个人上进、求胜、为了成就自己而不惜牺牲别人,甚至鼓励这种做法。我们进行商业交易的目的则是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不管对方的感受,即使对方蒙受损失,我们也不在乎。美国孩子玩游戏常常是为了争输赢。相反,新几内亚传统社群的孩子玩游戏则常需要合作,无关输赢。例如人类学家简·卡特·古德尔(Jane Carter Goodale)就曾观察新不列颠岛高隆族的一群孩子玩游戏。有人给这群孩子一大串香蕉,每个孩子都可拿到一根。这群孩子没去抢那根最大的香蕉,每个人拿到香蕉之后,就把香蕉切成两半,一半自己吃,另一半给另一个人吃。每个人从别人那里拿到半根之后,再切开,也就是变成1/4根香蕉,一样自己吃一半,另一半给别人吃。切到第5轮的时候,香蕉变成一丁点儿(即1/32),一样自己吃一小口,再把另一小口给别人。孩子就从这样的游戏中学会分享,而不是设法占别人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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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从另一个例子看新几内亚传统社群对团体的注重远超过个人。我认识一个新几内亚年轻人,他叫马富克。马富克只有十几岁,非常勤劳,而且有奋发向上的精神,于是我请他为我工作,做了好几个月。我付他薪水的时候,问他会如何处理这笔钱。他说,他想去买台缝纫机,帮别人修补衣服。他会向他们收取修补费,然后把赚的钱存起来。积少成多,他必然可以出头。然而,马富克的亲戚得知他打算这么做之后都非常生气,指责他自私自利。马富克认识来找他修补衣服的每个人,不是亲戚就是邻居,他怎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向他们收钱?那些亲友都认为马富克帮他们修补衣服应该是免费的,等到他有需要,他们自然会伸出援手,比方说他需要钱娶老婆的时候。同样,在非洲加蓬挖金矿的矿工因金子和钱财不与嫉妒他们的亲友分享,当地巫师就说他们是带来伊波拉出血热的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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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传教士带着年幼的孩子在新几内亚住上一段时间后,把孩子送回澳大利亚或美国就读寄宿制学校,那些孩子总是难以适应。我听那些孩子说,他们认为最难适应的莫过于西方自私自利的个人生活方式。他们从新几内亚的孩子身上学到互助合作的精神,然而回到西方之后,常常要和其他孩子争输赢,不管是在学业上还是在游戏上,样样都要争第一,这种行为让他们感到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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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非国家社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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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非国家社群在解决争端方面有什么差异?在新几内亚的传统村落,调解也许是个不错的解决之道,如比利与马洛的事件,然而对于其他社群来说,这种方式未必需要,也可能效果不佳。人类社群形形色色,从没有中央权威或司法制度的小型社群到酋邦乃至国家。在酋邦,很多争端都是由酋长出面解决。如果是比较原始的国家,个人仍会用自己的方式寻求正义,如果是较为成熟的国家则通过权威的司法机关来解决。接着,我们就来看看五种规模不同的非国家社群如何和平解决争端,最小的比新几内亚的村落还小,最大的则是已有中央政府雏形的大型社群(见图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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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从最小的社群开始讨论。这样的社群只有几十个人。有一个人类学家曾到昆族社群(见图6)进行调查研究,发现他们很爱说话,而且会在别人面前吵架。如果发生冲突的是分属两个队群的人,则双方成员都会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那个人类学家在当地待了约一个月,期间有对夫妻发生口角,同一队群的其他人(与那对夫妻均有亲戚关系)也跟着吵起来。一年后,这个人类学家又回到这个地方,发现那对夫妻还在一起,依然对彼此不满,同一队群的人也常因此卷入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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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着小型队群生活的玻利维亚西里奥诺印第安人也是爱吵架的族群,不但夫妻之间常吵得不可开交,一个男人所娶的多个老婆、姻亲或同一家族的孩子之间也爱争吵。据统计,西里奥诺印第安人之间发生的75次争吵中,有44次是为了食物(不与人分享、囤积、偷走别人的食物、晚上在帐篷里偷吃,或是偷偷把食物拿到森林里吃),有19次是为了性,特别是通奸,其他原因则只占12次。西里奥诺印第安人没有调解人,一般是由发生争端的双方一起解决,有时亲戚也会加入,为自己人说话。如果同一队群的两个家庭发生争端,也许一个家庭就会暂时迁移到森林里去住,等到双方消除敌意后再回来。万一双方依然互相仇视,一个家庭可能会离开,加入另一个队群或组织一个新的队群。我们可由这个例子发现一个重要现象:如果居无定所的狩猎——采集族群发生争端,只要拆散双方就没事了,但对过着定居生活的农民而言,则很难一走了之,毕竟他们在田地或菜园投入了很多心血。西方社会的居民亦然,总是被工作和房屋捆绑住,无法轻易离开定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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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其他的小型社群,像巴西的毗拉哈印第安人(见图11)要求族人遵守规范、解决争端的方式则是不同程度的隔离或放逐。如果是小事,则可能一天或数日不得与大家分享食物,再严重者则必须一个人住在森林里,断绝其与人接触、交易的机会。最严重的刑罚则是彻底放逐。例如,毗拉哈少年图卡嘉杀了住在附近一个叫瓦金的阿普里纳印第安人,致使毗拉哈人可能遭到阿普里纳人的报复攻击。图卡嘉于是被村子里的人赶出去,一个人独居。不到一个月,他便离奇死亡。虽然有人说他是病死的,但由于他给族人带来危险,很有可能是被自己的族人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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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例子是关于新几内亚高地的佛尔族。我曾在20世纪60年代研究过这个族群。由于该地人口稠密,佛尔族比昆族、西里奥诺印第安人或毗拉哈印第安人更会逞凶斗狠。人类学家伯恩特夫妇在1951~1953年研究这个族群时发现当地很不平静,时有打斗发生。佛尔族没有中央权威或正式的机制来解决争端,而是让氏族或宗族自行解决。例如,保管好财物就是所有人自己的责任。虽然大家都有共识,认为偷窃该受谴责,如果有人蒙受损失,所有人就该跟窃贼讨公道,要他赔几头猪或其他东西。赔偿的物品不一定等同被偷物品的价值,而是视双方的势力而定,也要看以前有何过节,以及窃贼亲戚的态度,看他们是否为窃贼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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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尔族的人如发生争端,常会把其他人拖进去。例如夫妇吵架,双方亲戚都可能加入争执。然而也有可能发生利益冲突,如某个人本是男方亲戚,应该支持男方,但是男方当初娶妻时,这个人也曾帮忙出资,因此转而支持女方。通常一个氏族里的人发生争端,在族人的压力下都倾向于赶快和解,可能一方必须支付赔偿金、双方交换礼物,或是一起举办宴会代表双方已握手言和。若是同一地区两个氏族的人发生争端,也可能通过赔偿的方式和解,然而由于来自他人要求和解的压力不如同一氏族的要求,发生暴力冲突的可能性也随之升高(如下面两章所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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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在这里比较的最后一个例子是苏丹的努尔人(见图7)。努尔人的人数约有20万(分成很多部族)。人类学家埃文斯–普里查德曾在20世纪30年代以努尔人作为研究对象。在本章讨论的非国家社群中,努尔人不但规模最大,也是最暴力的社群。努尔人有一个大家都认可的政治领袖,人称“豹皮酋长”。努尔人很敏感,若有人出言或出手侮辱,必然会立即做出反应。村里如发生争端,多半以棒棍互殴,直到一方被打得不成人形,或其他村民出面干预把双方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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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努尔人而言,最严重的罪行是杀人。杀人常会引发血腥复仇。如果甲杀了乙,乙的亲戚必然会追杀甲或甲的近亲。因此,杀人事件不只涉及凶手和被害人,还包括双方亲友及其所属的群体。凶手杀人之后,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复仇的目标,为了活命,只得躲在酋长家中。然而,他的敌人仍会在酋长的家外守候,只要他敢走出一步,就取了他的性命。酋长会等几个礼拜,等被害人的亲友冷静下来(如前面提到的马洛,在案发后则暂时躲在自己的村子里),再找双方亲友来协商赔偿事宜。一般而言,杀死一个人要赔四五十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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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们要了解,努尔人的酋长没有统治权威,不能论断谁对谁错,也无法命令族人和解。酋长只是一个仲裁者,只有双方有意和解、修复彼此的关系,才有必要找酋长从中协调。酋长通常会请一方提出和解条件,另一方则十之八九会拒绝接受,但酋长还是会设法游说,另一方只好勉强接受,坚持说他们是看在酋长的面子上才这么做的。同一个村子的人通常不会出现互相打斗的情况,这是全体村民不容许的,即使是相邻的村落发生争端,也会很快解决。但是如果是两个相离甚远的氏族,如有任何仇恨则较难解决,毕竟双方几乎没有动机修复彼此的关系,强调血债血还,因此结下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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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人的豹皮酋长也可帮忙解决比较小的争端,如偷牛、用棍棒打人,或是女方在离婚后拒绝还男方娶亲时送来的牛。不管如何,争端的解决并非为了断定谁是谁非。例如因牛被偷引发了争端,酋长虽然不否认牛被偷的事实,但还是会说失主或他的亲戚曾欠偷牛的人一笔赔偿金(如通奸、伤害、诱拐未婚少女的赔偿,或失主的姐妹离婚时未归还男方迎娶时送来的财物,或失主的亲戚未承担妻子因生产而死亡的责任)。除非失主打算诉诸暴力求偿,或是盗窃者担心自己和亲人可能遭到报复,盗窃者才会赔偿。因此,努尔人和佛尔人一样,如与人发生争端,多半自己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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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他四个非国家社群相比,努尔酋长的角色代表走向争端仲裁的第一步。然而,我们必须注意,从努尔人解决争端的过程来看,还见不到国家争端仲裁的特点,大多数非国家社群亦然,除非是规模很大的酋邦。努尔酋长只是个仲裁者,让双方冷静、保留颜面,如在比利家和马洛的雇主之间奔走的雅金。努尔酋长不能垄断武力,甚至没有武力的行使权,发生争端的双方仍然可以诉诸武力。努尔人解决争端的目的不在决定谁是谁非,而是重建关系,毕竟他们的社群很小,所有人互相之间都认识,如果双方相互仇视、水火不容,必然会影响整个社群的和谐与稳定。若是人口众多的酋邦(如波利尼西亚的大型酋邦和庞大的美洲印第安社群),酋长则握有政治与司法的实权,可垄断武力,代表酋邦已具早期国家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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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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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来比较上述非国家社群与国家解决争端的方式。如上面讨论的各种非国家社群,各个国家之间也存在若干差异。我对国家解决争端的讨论主要是基于我最熟悉的国家,也就是美国,然而我也会提到其他国家的一些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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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国家还是非国家社群,可供选择的解决争端的步骤都有两个:首先是设法使意见不同的双方达成协议,如果失败,还是会找出一个解决之道,不管这种解决方式能否使双方满意。在非国家社群,不能通过赔偿的过程解决争端,就可能演变成血腥报复(见第三、四章)。非国家社群没有一个正式的中央协调机制来避免私人暴力寻仇。由于以暴制暴会陷入恶性循环,涉及的人越来越多,非国家社群的和平与稳定将面临重大威胁。因此,有效能的国家政府必须保障公共安全,阻止国民擅用暴力。为了维系国内治安,只有国家与警察能够使用武力对付自己的人民,当然这么做还必须有充足的理由。然而,国家有时也会破例赋予人民使用武力保护自己的权利,如人身遭到攻击或财产面临重大威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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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国家的力量强大无比,不是个人所能抗衡的,民众因此心生畏惧,不敢私用暴力。此外,民众相信国家已建立了一套公正无私的司法体系,保障民众人身和财产安全,揪出作奸犯科之人加以惩罚,因此民众没有必要自己用暴力解决争端。如果国家能有效率地执法,受到伤害的民众就无须像新几内亚人或努尔人那样通过私力救济来实现正义。(但是,若国家不够强大,民众缺乏信心,不相信国家司法的效率,如巴布亚新几内亚,民众可能还是会像传统部落一样以私人暴力解决争端。)国家能为人民提供的最重要的服务之一就是维持社会的和平、安定。这也就是为何自从5400年前最初的国家政府出现在新月沃土,人民愿意牺牲一点儿个人自由,接受国家权威,缴纳税金,使国家领导人与官员过着舒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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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司法体系会不惜一切代价避免私人采取血腥复仇的行动,埃利·内斯勒(Ellie Nesler)案就是一个典型案例。埃利·内斯勒(见图35)住在旧金山以东160公里一个名叫詹姆斯的小镇,她有一个6岁大的儿子威廉。威廉参加基督徒夏令营时,疑似遭到营队辅导员丹尼尔·德赖弗(Daniel Driver)性侵。德赖弗在1993年4月2日召开的预审即以性侵威廉等4名男童遭到起诉。在休庭时,内斯勒拿出手枪近距离对德赖弗连开5枪,将他击毙。这是典型的以私人暴力复仇的案例:内斯勒并非在德赖弗对其子性侵时开枪,她开枪也不是为了阻止德赖弗对其子伸出魔爪,而是在性侵发生之后,报复侵犯她儿子的嫌疑犯。内斯勒在法庭上自辩,说她儿子被性侵之后,心理遭受极大的伤害,不断呕吐,也无法出面指证德赖弗就是性侵他的人。她担心德赖弗会被判无罪,逍遥法外,继续对其他男童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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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斯勒一案引发全国性争议,有人赞同她的行为,认为她若不采取这样的报复手段,就无法伸张正义,也有人批评她罔顾法纪。天下父母心,每一个做父母的都了解内斯勒为何如此愤怒,甚至有点儿同情她,或许大多数子女曾遭性侵的父母都会幻想自己像内斯勒一样为子复仇。但根据加利福尼亚州政府的观点,只有政府的司法体系有权审判罪犯,并加以处罚。如果每个人都像内斯勒一样寻求私法正义,社会很快就会陷入政府瓦解的混乱状态。内斯勒最后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服刑三年后,内斯勒的律师以陪审团行为失当提出上诉,推翻判决结果。然而,此案没能重新审理,内斯勒承认过失杀人,加上因罹患乳癌须接受治疗而获假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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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国家司法的首要目标就是维持社会安定,避免人民以暴力寻求正义,其他目标都是次要的。反之,非国家社群解决争端的目的在于恢复双方过去的关系,促进双方的了解与同情,毕竟在传统小型社群,大家都不是陌生人,以后还要相处。国家司法则必须依据法律裁定谁对谁错。由于国家与非国家社群的目标完全不同,两者如何用类似的方式解决争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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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之民事司法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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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要了解国家司法制度,首先我们必须知道国家司法分成两个系统,即刑法和民法,各有各的法庭、法官、律师和法律体系。刑法涉及触犯国家法律的犯罪行为及如何惩处,而民法则涉及公民与公民、公民与法人或法人之间的人身或财产关系。民法案件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关于合约,即签订合约的一方违约,因而产生纠纷,通常涉及金钱;另一种是侵权,如某个人的权益或其财产因另一个人而受到侵害。在非国家社群,由于没有明确的法则定义何为犯罪、何为民事纠纷,因此不会如此细分。而且如果有人遭受伤害,社群的其他人都会受到牵连,因此社群不得不为众人着想。正如前面提到的一对昆族夫妻失和,双方亲友都会陷入争端。(试想,如果一对加利福尼亚州的夫妻因为离婚闹上法庭,法官必须考虑这桩官司将会如何影响镇上的每一个人,情况将有多复杂。)在新几内亚,不管什么案件都是通过赔偿金的协商来解决,如蓄意谋杀、离婚之后的财物纠纷,或是某人的猪践踏了另一个人的菜园(以西方法律而言,这三种争端分属犯罪行为、合约纠纷与侵权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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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来比较国家与非国家社群如何解决民事纷争。一个相似点是双方都会请第三方来仲裁,分开当事人,让彼此冷静下来。如前述新几内亚的雅金、努尔族的豹皮酋长以及现代社会的律师,都是起调解作用的第三方。其实,在现代社会,协调者不只有律师,很多纠纷是由仲裁者、调解人或保险理赔员处理的,双方因而不必对簿公堂。尽管美国人素以好诉闻名,但大多数民事纠纷都是在庭外和解,或是在开庭前已经解决。有些独占某种资源的职业团体,如在缅因州捕龙虾的渔夫、牛场主人和钻石商,这些团体的成员间如发生纠纷通常会自行解决,不会闹上法庭。只有在第三方调解失败的情况下,才会动用社群的力量来解决,非国家社群就可能使用暴力或发动战争,而国家社群则诉诸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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