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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10 这也是新几内亚人对我影响最深的地方。不只新几内亚人如此,全世界很多传统社群也是。如果你必须常常做一件事,尽管风险很小,但是如果你不想早死或年纪轻轻就变成跛脚,还是小心为妙。我因为受到这种态度的影响,回到美国之后,不管开车、淋浴、爬上梯子换电灯泡、上下楼梯还是走在地面光滑的人行道,都非常谨慎。我的一些美国朋友看我这样小心翼翼都觉得疯狂、好笑。在我的西方友人当中,和我一样小心的只有三个人。他们是职业使然: 一个是开小飞机的驾驶员、一个是在伦敦街上执勤、没佩戴枪支的警察,还有一个则是钓鱼向导,常在山间的急流泛舟。这三位朋友在长年的工作中都看过同行因为不小心而丧命,因此凡事谨慎,步步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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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12 当然,不只是新几内亚丛林危机四伏,在西方生活一样有不测之灾,不管你是不是飞机驾驶员、警察或钓鱼向导。然而,现代西方生活中的危险还是和传统社群有别。显然,危险的种类不同,我们更可能发生车祸、遭到恐怖分子的攻击或是心肌梗死。对传统社群而言,他们的危险则是狮子、敌人和被倒下的树木压死。大抵而言,传统社群面临的危险还是比我们多,因此我们的平均寿命是他们的两倍,这意味着我们每年平均面临的危险只有他们的一半。另一个显著的差异是,我们受伤的时候可尽快就医,但在新几内亚就可能不治或者终身残废。有一次,我在波士顿结冰的街道上摔倒,脚骨折了。我一跛一跛地走到最近的电话亭,向我当医生的父亲求救,他随即开车过来载我到医院。另一次,我在新几内亚布干维尔岛内陆因膝盖受伤而无法走路,发现自己离岸边足足有32公里,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新几内亚人如果骨折,没办法找骨科医生治疗,最后骨头可能愈合不良,造成永久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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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14 我将在这一章描述我在新几内亚碰到的三件事,来说明为什么神经质是有必要的。在第一件事发生之时,我完全没有经验,不知大难临头:当时我和一般的西方人没什么两样,对周遭环境没有戒心,但在传统、原始社会生存的确需要改变心态,才能平安度日。第二件事发生在10年后,我终于知道神经质的重要。这次我因为提高警惕,不再粗心大意,因此得以逃过一劫。10年后,我又遭逢另一件事。当时,有位新几内亚朋友就在我身边。我们在空无一人的山林空地上发现一根插在地上的树枝。我的朋友认为这可能是有人故意在这里做的标记,因此我们必须小心提防。他的谨慎与明察秋毫让我印象深刻。我将在下一章继续讨论传统社群面临的危险种类,以及他们如何评估、因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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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16 雨夜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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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18 一天早晨,我在13个新几内亚高地人的陪伴下,从一个大村子转往一个孤立的小村子,预计要走上好几天。那个小村子在一座小丘上,人口稀少,远比不上高地。高地可种甘薯、芋头,能养活很多人,因此人口稠密;低地则多种植苏铁,也有不少淡水鱼,那里也是脑型疟疾最流行的地方。出发前,有人告诉我,这趟旅程约耗时三天,必须走过险恶的森林。那里几乎没什么人,几年前才成为政府管辖之地,先前还发生过部落战争,据说仍有族内食人的习俗,也就是人死后常会被亲友吃掉。我有几个同伴来自那个地方,但大多数都是高地人,对当地的情况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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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20 第一天的旅程还算顺利。我们绕过一座山之后慢慢向上爬,通过山脊,然后沿着河流往下走。但第二天就没那么容易了。我们在早上8点拔营,那时飘起了蒙蒙细雨。由于此去无路,我们不得不渡过山间急流,在湿滑的大石头上爬上爬下。尽管我那些新几内亚友人可在崎岖的高地上健步如飞,但如今也有身陷梦魇之感。到了下午4点,我们已沿着河流往下走了600米左右。此时,大家已精疲力竭。我们在雨中扎营、煮饭配鱼罐头吃。饱食一顿之后,雨还没停,我们随即准备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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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22 接下来,我得详细说明帐篷的配置,才能理解那晚发生的事。我的新几内亚友人睡在一顶倒V字的长形防水帆布帐篷里,两端都是开放的,前后都可进出。帐篷顶端的横梁很高,因此帐篷底下可以站人。我用的则是鲜绿色的尤里卡牌自动帐篷,骨架是很轻的金属做的,前方有可掀式的门,后方有小小的窗户。睡前,我已经把门窗的拉链拉好。我住的帐篷的掀门面对新几内亚友人住的大帐篷的一个开口,相隔只有几米。如果有人从那帐篷走出来,会先走到我休息的帐篷的门前,然后经过帐篷的一侧,再走到帐篷的末端,也就是有窗户的地方。由于我那顶帐篷的门窗都已关上,没看过这种帐篷的人根本不知道门在哪一边。我头向着帐篷后面,脚朝向前门。由于帐篷不是透明的,所以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我的新几内亚友人为了取暖,在帐篷里生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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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24 经过这一天的折磨,我们累得倒头就睡。我不知睡了多久,才发现外面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地面也因有人走过而微微震动。有一个人走到我的帐篷末端,也就是靠近我头部的地方,然后停了下来。此时,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静止了。我猜,那人可能是我同伴从他们睡的大帐篷出来小便。奇怪的是,如果要小便,他该离我的帐篷远一点儿,不知他为何故意经过我的帐篷,站在帐篷后面。但那时我实在是困极了,没去推敲他的用意,便沉沉地睡着了。不久,我被同伴说话的声音吵醒。从他们那顶帐篷透过的火光看来,显然出现了骚动。这没有什么不寻常,新几内亚人时常在半夜醒来说话。我喊叫,请他们安静,让我好好睡觉。那晚,我根本不觉得发生了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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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26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之后,掀开帐篷的门,走到外面,向我的同伴问好,然后开始准备早餐。他们告诉我,他们半夜醒来说话是因为好几个人都看到了一个陌生人站在他们帐篷的出入口。那个人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于是伸出一只手臂,手指往下弯向手腕。有几个新几内亚人看到这样的手势,不禁惊叫出声。他们的叫声让在睡梦中的我误以为他们半夜还在讲话。其他新几内亚人听到这样的叫声也惊醒了,于是坐起来。接着,那个陌生人的身影就消失在雨夜中。我的新几内亚友人指着泥地上的脚印给我看。至此,我还不觉得有任何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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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28 我的确没想到有人会在这样一个雨夜,走过荒山野地,接近我们的营地。由于当时我在新几内亚见识过太多让我出乎意料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丝毫没想到自己有生命危险。我们吃完早餐,随即拔营往前走,继续第三天的行程。我们渡过湍急的河流,接着踏上一条宽阔的路,沿着河岸,穿越树木高耸的森林。在森林深处,我觉得像是置身于宏伟的哥特式教堂。为了追逐鸟类,独自享受自然的大教堂,我加快脚步,把我的同伴抛在后头。我先走到目的地,也就是河流上方的那个小村子,于是坐下来等我的朋友,等了很久,他们才赶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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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30 我们在那个孤立的小村子待了近10天,过得十分惬意,让我忘了那个“雨夜怪客”。之后,我们得回到之前住的那个大村子。我的新几内亚友人建议走另一条路回去,那就不必渡河。那条路从森林中穿过,干燥、好走。我们只花了两天就回到大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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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32 后来,我向一位传教士提起这次旅程的经历。他已在当地住了好几年,也去过那个孤立的小村落。接下来几年,我和两个向导友人变得更加熟络。我后来从他们俩和那位传教士的描述中得知,其实当地人都知道那个“雨夜怪客”,他是个疯狂、危险的巫师,曾拿着弓箭威胁那位传教士,也曾带着矛在那个孤立的小村子行凶,一边把人刺得血肉模糊,一边哈哈大笑。据说,当地已有好几个人被他杀死,包括他的两个老婆和8岁大的儿子。那个孩子因为没得到他的允许吃了一根香蕉,就被他狠心杀死。他有如精神异常的凶手,无法区分现实与想象,有时住在村子里,有时则独自一人在森林扎营而居,如有女人不慎闯进他的营地附近,就会遭到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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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34 由于他是个厉害的巫师,当地人根本不敢管他的事。他在半夜闯入我们的营地,被发现时做出的手势(伸出一只手臂,手指往下弯向手腕),新几内亚人一看就知道是食火鸡。食火鸡是新几内亚最大的鸟类,当地人认为这种鸟是法术高强的巫师变成的。食火鸡不会飞,是鸵鸟和鸸鹋的远亲,重达22~45公斤,有着粗壮的腿和像剃刀一样锋利的爪子,可把狗或人开膛剖肚,因而令人生畏。据说,那个巫师做出那样的手势就是在施法,模仿食火鸡准备发动攻击时的头颈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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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36 那个巫师半夜进入我们的营地究竟想做什么?我想,来者不善的可能性居大。他也许知道有个来自西方社会的人在绿帐篷里面睡觉。至于他为什么走到我的帐篷后面,而非站在帐篷前方,我猜那是因为他不想被我的新几内亚友人发现,因为我帐篷的门正对着友人帐篷的出入口,或者他不知道入口在哪里,误以为帐篷后面才是入口。要是我当时对新几内亚已有一些认识,我也许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会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对,甚至大叫。我也不敢像第二天那样把同伴抛在后面,一个人独自往前走。现在想起这件事,我觉得自己很愚蠢,身处危险而没有任何警觉。如果我足够神经质,就能早一点儿发现危险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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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38 海上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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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40 有一天,我和我的新几内亚朋友马利克要从隶属印度尼西亚巴布亚省的一个小岛去新几内亚本岛,两者隔着宽约20公里的海峡。下午4时许,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和其他4名乘客上了一艘宽约10米的木船。船尾装了两个发动机,船夫是3个年轻人。其他4名乘客都不是新几内亚人:一个是在新几内亚本岛工作的中国渔民,其他3个则分别来自印度尼西亚的安汶岛、塞兰岛和爪哇岛。船上的货物和旅客乘坐的地方上方1.2米处有塑料布篷覆盖,往后延伸到离船尾1.2米处,前方则距离船首3米。那3名船夫坐在船尾,靠近发动机的地方,我和马利克坐在他们前面,面对船尾,由于我们的座位上面和两旁都有布篷覆盖,几乎看不到外面。其他4名乘客则坐在我们背后,面对船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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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42 开船了,船夫发动引擎,尽管那天浪很高,船还是全速前进。海水渐渐泼入船内,乘客埋怨了一下。泼进来的水越来越多,一名船夫立即把水舀出去。接着,更多的水泼进来,放在船首附近的行李都被浸湿了。我把手中的双筒望远镜放进我膝上的一个黄色小背包里,以免损坏。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东西,像护照、钱和田野调查笔记也都用塑料袋包起来,放在那个黄色背包内。引擎啪啦作响加上海浪的响声,马利克和其他乘客不由得对开船的船夫大叫,要他开慢点儿,或是掉头。(本次事件所有的对话都是用印度尼西亚语,也就是印度尼西亚巴布亚省的官方语言和通用语。)但那名船夫还是不肯慢下来。更多的海水溅入船内。由于船内积水甚多,重量增加,船往下沉,更多海水从船的两侧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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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44 说时迟,那时快,船已经沉下去了。我怕船沉到海中之后,我会被困在布篷底下。接着,我和船上的每个人已在海中载浮载沉。由于事发突然,我的记忆已然模糊,记不得我们是否从船尾没有布篷遮蔽的地方直接跳到海里,或是从布篷两边爬出去的,也不知道其他旅客的反应。后来,马利克告诉我,第一个跳下船的是船夫,第二个是我,第三个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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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46 接下来的事情更加令我恐慌。我穿着笨重的登山靴、长袖衬衫和短裤。我们的船已经翻了,船底朝天,离我有几米远。我觉得登山靴很重,一直把我往下拉。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要怎么做才不会沉下去?”我发现旁边有一个人紧抓着一个黄色救生圈。我也想抓那个救生圈,但另一个人把我推开。此时,浪头不小,我又吞进了一些海水。虽然我会游泳,但只能在游泳池游一小段。我想,我没办法在海里游很久或一直漂浮在海上。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攀附,我不禁被恐惧吞噬。虽然行李箱和汽油桶也在附近的海面上漂浮,但无法支撑我的重量,我们的船几乎整个没入海中,只剩船底浮在水面,说不定不久就会整个沉下去。我们离出发的那个小岛有好几公里远,另一个岛也一样遥远,放眼望去,看不到第二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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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48 马利克游到我身边,抓着我的领子,把我拉到船边。接下来的半小时,他就站在翻过来的引擎上,靠着船尾,我在船尾左侧,马利克抓着我的脖子,免得我漂走。我伸出双臂,抱着平滑的船尾底部。偶尔,我伸出右手去抓引擎,然而如此一来,我的头就会很低,水不时会泼到我脸上。因此,我只能想办法把脚伸到船尾左侧的船舷上,才能让身体固定。由于船翻了,我的脚在船舷上,而船舷已泡在水中,我只有头可以露出水面。每次浪一打来,船上的木头或船舷脱落的部分就摩擦我的膝盖,让我疼痛不已。我问马利克,我能否用一只手解开鞋带,以摆脱登山鞋的束缚,不然我觉得要被这双笨重的鞋子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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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50 我不时看着迎面击来的海浪,努力撑住。有时,我的一只脚会从船舷上掉下来,使我一直旋转。还有几次,我两脚都掉下来了,眼看着就要漂走,于是努力游回来,或者马利克把我拉回来,让我再度用脚钩住船舷。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才能活下去。我知道,我一刻也不能松懈,不然就会葬身海底。每一次海浪扑向我,仿佛要把我带走,但我不敢有丝毫放松。每次漂走,我总是惊恐不已,拼命地游向木船。我还常常被水呛到,差点儿不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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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52 马利克站的位置似乎比较稳固,于是我渐渐从船的一侧移到船尾,试着用一只脚站在没入水中的引擎上,紧靠着马利克,面向船首。接着,我发现我可以用右手抓住与船身相连的木条,也许那是船舷的碎片,如此一来,我终于可以稳稳地抓着,头也能离水面比较远。可这样脚会很酸、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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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54 我们似乎还在原地,没离那两个看得到的小岛近一点儿。如果船沉了,我实在无法在海面上漂浮。我问马利克,船还能浮着,是不是因为船身底下有空气,如果空气流失,船就会下沉。马利克说,木船本身就可以漂浮,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抓紧,小心下一波浪涛的来袭,好好观察,以及等待(但我不知等待什么)。我问马利克,他还好吗?也许,我只是想从他的答案中得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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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56 行李从木船下方漂了出来,有些因为有绳索绑着,一直在船首附近,包括我的三个行李箱。没绑好的行李就漂走了,包括我的红色帆布背包、绿色粗呢行李袋和马利克的行李。此时,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活命,相比之下行李一点儿也不重要。但是我还是不由得开始盘算要如何解决旅途上的问题:如果我的护照丢了,可以重新申请,但是最近的美国大使馆在印度尼西亚首都,离这里有2500多公里。如果我所有的钱和旅行支票都泡烂了,的确会很麻烦。我不确定我是否已把支票号码抄下来放在行李里面。如果我们获救,我得去借一笔钱,才能飞到印度尼西亚首都办新的护照,但是我要去哪里借钱?我最重要的东西(护照、钱、支票和鸟类观察笔记)都在那个黄色小背包里。我本来一直把那个背包抱在怀里,现在那背包已不知去向。如果背包找不回来,也许我可以靠着记忆重建那些鸟类数据。然后,我又觉得荒谬,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命,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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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58 在这悲惨时刻,海景却美得震慑人心。我们头顶上是无云蔚蓝的天空,可爱的热带岛屿在远方,鸟儿在海面上飞翔。在我努力求生之际,我仍不免被鸟类吸引,试着指认:噢,那是小凤头燕鸥,还是凤头燕鸥,也许是更小的一种燕鸥或绿蓑鹭。然而,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去。我在想,万一我死了,我的母亲和未婚妻会多伤心。我想象母亲接到这样的电报:“很遗憾通知您这个消息:您的儿子贾雷德昨日在太平洋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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