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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6980 明清两朝政府的战略考虑,推动了对西南地区和台湾、海南两岛管理的加强和这些地区的生态变迁;将中国“文明”的农业帝国和北部、西部游牧部族分割开来的需要,导致了长城的修筑;而人口与经济的力量则促进了长江中下游地区、东南、西南和最南部山区与丘陵地带的开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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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6982 山区开垦专家:客家人与棚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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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6984 在长江流域直至岭南地区的众多河谷地带,随着人口逐渐恢复到蒙古征服之前的水平,由河底泥形成的肥沃农田就显得越来越不敷使用。于是新迁入的居民为了寻找耕地,就不得不深入林木覆盖的山区并向当地人学习各种技能。而当地的族群已经掌握了利用这些山区生态系统的方法(就像前述云南的阿卡人那样),而且也都愿意分享他们的经验,从而使得这些新来的人也逐渐成为开发山地生态系统的专家。中国各地市场的形成已经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而明代的人口增长进一步推动了更广泛的市场整合,从而使得一些人有可能专业从事非粮食作物的生产,而依靠市场为他们供应食物。对于从低地地区进入山区的大批汉人而言,尤为重要的是一些来自美洲的新作物竟然特别适合于这里的环境。正是市场体系和美洲新作物的结合,促进了对中国内陆山区资源的不可持续的开发和对环境的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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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6986 由艾尔弗雷德·克罗斯比首先提出的“哥伦布大交换”,通常是指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后,新世界和旧世界,特别是和欧洲及地中海地区的生物物种交流。[1]但玉米、马铃薯、甘薯、花生、烟草等阿兹特克和印加农民种植的作物,也被迅速传播到了中国并产生了戏剧性的生态影响。所有这些作物在中国的明确书面证据出现在1550年代,这一领域的前辈权威历史学家何炳棣先生认为,在人们注意和记录这些作物之前,它们应该至少已经被种植了二三十年。[2]就像1000年前后引入的早熟稻种曾经推动了巨大的经济变化和发展,并最终导致中国南方的环境变迁一样,美洲作物的引进对中国农业生产也有着划时代的重要意义,它使得中国内陆山区新农田的开发和山区环境的改变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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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6988 在16世纪至20世纪,从事山区环境开发最多的两个人群分别被称为客家人和棚民。在经过一个非常有趣的过程之后,客家人成为至今仍然存在的一个特定族群,而棚民的存在则相对较为短暂。尽管他们定居的区域不同,但两者仍有着很多重要的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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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6990 客家人的起源目前尚不清楚,历史学者和民族学者对此也仍有争议。但最新的研究认为,他们很可能是在自汉代到宋代再到清代的好几次移民浪潮中,迁入现在江西、福建和广东省交界山区的汉族人。当这些客家人到达这里时,所遇到的当地土著民族是畲族,而畲人在此以前已经形成了一整套依靠粗粮和原始工具的刀耕火种农业生产方式。畲人和客家人似乎实现了融合同化,到1500年前后,这一地区基本已经成为客家人的安身之处,他们的方言和习俗和低地地区的汉人农民有明显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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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6992 在引入美洲粮食作物的基础上,客家人形成了新的生存策略——砍伐山地森林,形成开阔的田野种植玉米——并借此得以在华南各地的山区迁移。“在迁入一个新地区时,甘薯或玉米,特别是甘薯,通常首先被种植在新开垦的(山坡)森林地带。”[3]但畲人或瑶民都是在山区自给自足的土著,与低地的汉人社会很少或根本没有接触,而客家人则利用市场体系来销售山区的产品。“这种生存型农业更多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结果,其最终目标是为市场而生产,这不仅包括矿工、烧炭工、伐木工和造纸工人……也包括许多(客家)农民,大麻、苎麻和靛蓝是客家人种植最广泛的经济作物……茶树、甘蔗和烟草也是许多客家聚居地的重要经济作物。”[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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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6994 自16世纪中叶开始,客家人从历史学者梁肇庭(William Skinner)称为“客家腹地”的这一区域,向中国南部和东南部各地的山区迁移。不过根据梁肇庭的研究,最有趣和显著之处在于他们的迁移并不是随机的,而是专门迁往那些靠近主要水系支流的区域。中国南部有着众多的山区和丘陵,而汉人的村庄和市镇大多位于河流的沿岸,这种地形使得客家人有可能利用其山区生活技能的优势,向附近市镇销售他们的产品。“随着资本的积累,他们也可以从汉族地主(山主)那里租种大片的山地……并从上杭等地招募贫困的畲民,以刀耕火种的方式清除森林。”[5]简言之,市场体系和美洲作物使客家人对中国南部山区亚热带森林的改造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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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6996 虽然和客家人同样具有开发山区的特点,但棚民开垦的山区主要位于比客家人更靠北面的江西、安徽和浙江,他们也没有形成一个特定的族群。“棚民”最早是17世纪中叶政府对当时一些新流动人口的称谓,这个称谓“具有很大的弹性,泛指一系列的人群、生存模式和经济行为”[6],但通常都是指那些搭建临时窝棚、开发山地并在地力耗尽后继续迁移的人——其中大多数为男性。和客家人一样,美洲作物和山区产品的市场体系也促进了棚民对山区的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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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6998 早在汉代,汉族移民就已经开始在江西的赣江流域定居,此后逐步向上游迁徙,可能取代了当地的瑶民和畲民;到唐宋时期,更多的汉人到达这里,并在南宋后期占据了赣江流域的低地地区。根据韦思谛(Stephen Averill)的研究,“直到16世纪和17世纪大批棚民到来之前,这里大部分森林茂密的山区都没有被汉人采伐过”。这些棚民很可能并非来自北方,而是源自东面和南面的广东和福建山区,他们可能是客家人,也可能是畲族人,但肯定是来自那些已经“有大量人口居住而且山林特产种类丰富(也包括美洲作物)的山区,并且拥有在山坡、森林地带开垦种植的长期经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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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7000 和客家人一样,江西山区的棚民很多也都是矿工、伐木工和造纸工人,他们的食物全都来自对山边森林的刀耕火种。据一位官员所说,“粤、闽穷民”迁至江西山区,“只身入境,求主佃山……佃者依山搭寮,以前五年为辟荒,则自种旱稻、姜、豆、薯、芋等物。后五年为熟土,始以杉苗插地,滋长未高,仍可种植食物。如此前后十年之内,专利蓄余,彼已娶妻作室,隐厚其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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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7002 韦思谛写道,在海拔较低和可以筑塘蓄水灌溉的地区,稻田“沿着那些曾经是树林和灌木丛的山坡蜿蜒拾级而上,狭窄的道路在周围的山坡间纵横交错,人们借此在山坡的小块土地上种植甘薯、花生、茶树和其他旱地作物,并从大片的树林和竹林中收获林木产品和一些药用的植物根茎”[9]。虽然这种山区生态系统的改造听上去还比较“可持续”,但它却会产生一些长期后果。韦思谛进一步指出:“多年来,森林的砍伐和水土流失越来越明显……到20世纪时……随着植被的减少,洪水和其他与水土流失相关的问题也越来越严重。其后果之一就是该地区一些较大的河流逐渐被淤塞……严重限制了船只或大木筏的使用。”[10]相对于江西山区比较缓慢的环境破坏而言,长江流域其他地区的这一进程则要快得多,其后果也更加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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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7004 对森林产品的开发至少在中国的三个内陆山区创造出了从山区林地获取树木和木材以运往城市消费中心的市场体系,同时还在两个地方建立起了能够转移长期经营和潜在不确定性业务风险的成熟期货市场。本章之前曾引用伊恩·米勒关于江西的研究指出,出于保护墓地风水等原因,宗族已经实现了对山区林地的私有化并发展出了可持续的木材采伐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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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7006 此外,周绍明(Joseph McDermott)的研究还展示了皖南徽州府的人口压力和土地短缺是如何促使那里的汉人宗族从关注稻田转向关注林地,以获得维持其群体活动所需资源的。与水稻作物不同,树木通常需要二三十年的时间才能成材,由于林地所有者和在林地上劳作的佃农们不能或不愿等那么久才获取利润,他们会在树木采伐之前若干年就开始出售“分(份)”或“股”以换取现钱。于是,这些股分(份)交易的市场发展了起来,而这实际上是一个期货市场。作为一种非常复杂的金融工具,期货市场一般被认为是直到西欧资本主义的早期阶段才出现的。[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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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7008 然而不仅是徽州,在贵州和湖南交界山区的苗族人(下一节还会继续讨论)当中也出现了木材期货市场,而汉人的宗族势力在这里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张萌在最近的博士论文中指出,推动徽州木材期货市场发展的经济过程和逻辑,也同样促进了一千多英里之外内地木材期货市场的发展。张萌认为,至少在整个19世纪,贵州苗族的木材期货市场还引致了当地种植和重新种植树木等林业活动,以保持山区的森林覆盖。[12]如果确实如此,木材期货市场的创新——或许至少独立存在于中国两个不同地区——揭示了一段与其他地区森林砍伐完全不同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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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7010 在这些木材期货市场兴起的内陆山区,汉人和苗人都种植和经营着以杉木为主要树种的人工林。一些史料显示,种植林木的农人们还会在树木生长期间种玉米等农作物,直到树冠郁闭时再予以清除。但这种育林方式最终留下来的只有用于市场的单一杉木树种,而不算作真正意义上的森林。就此而言,它们还不是“可持续”生长的森林,而是山间的林木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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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7012 长江中游地区:湖南和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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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7014 湖南和湖北是华中地区跨越长江的两个省份,其名称中的“湖”指的就是今天中国的第二大淡水湖——洞庭湖,在过去的上千年里,洞庭湖一直为调节长江水位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长江源起于青藏高原的冰川融水,它蜿蜒经过云南、四川,灌溉成都盆地,再通过“三峡”倾泻而下,进入广阔的华中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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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7016 长江在华中地区有两大支流,南面是湖南省最大的河流湘江,它从南岭山脉发源,向北注入洞庭湖,再汇入长江;长江北面的汉水则向东南流经湖北,在现在的武汉市汇入长江。汉水的下游形成了一个内陆三角洲,其无数条支流既满足了当地农民的灌溉需求,又不断与长江沟通,尤其是在高水位时期,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13]汉水是在长江更东面的江段汇入的,因而并不直接流入洞庭湖,但它在发洪水时可以形成一道水墙,把长江的洪水推回到洞庭湖中。因此,洞庭湖也就成为长江华中段自然水文的一个关键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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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7018 毗邻华北平原的长江中游湿地地区,在秦汉之前曾经是楚国的一部分。汉朝政府进驻这里时,很可能直接继承了楚国之前已经修筑的堤坝,因为近期的考古发现表明,汉朝建立不久就设有地方官员对堤坝进行管理。[14]史料记载,汉朝在几百年后为抵御长江洪水侵袭古江陵郡(后来的荆州府)才修建了第一个堤防;而汉水南岸在10世纪建成的堤防则是为了保护湖北中部的农田。宋代为躲避女真入侵而迁都杭州(参见第四章)以后,又在汉水和长江之间修建了一些堤坝,并构筑起了一道连续的水泊以阻止游牧骑兵进入长江流域和入侵下游地区的南宋。南宋时期沿长江北岸新修筑的堤堰还保护了更多的土地免遭洪水侵袭,并鼓励了大批移民到此开垦新的农田。他们不仅把长江下游的水稻种植技术带到了这里,而且在整个江汉内陆三角洲不断围湖造田,还开始把剩余的稻米出售给长江下游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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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7020 明代加大了对汉水和长江水域的控制力度。和其他地区一样,朱元璋在湖北也设立了屯田的卫所,把士兵和他们的家眷安置在这里修缮已有的堤坝和建立新的水利设施,同时招募更多的移民来此开垦农田。1394年,朱元璋又派遣国子监的学生来组织这些水利设施的重建。根据魏丕信的研究,“在那年冬天,共建造了40 987座塘堰、4 162条河和5 418个陂渠堤岸”[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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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7022 明朝政府在这些堤防建设中的积极政策一直持续到了16世纪,国家鼓励开荒、移民和修建灌溉系统。其结果是,许多大土地所有者都修建了自己的河堤和圩田,并招募佃农来开垦耕种所围的土地。随着湖北人口和农田增加,为了防御汉水和长江的洪水,就需要投入更多的资源来加强堤防建设。与此同时,嘉靖皇帝(1522—1566年在位)又下令加修汉水长堤来保护他父亲位于此的墓地。堤坝保障了冲积平原农业的安全,而负责此事的太监于是借机为自己和家人大肆圈占了这些受堤防保护而可以开垦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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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7024 这些堤防建设所造成的后果与导致珠江三角洲形成的那些堤坝(参见第四章)比较类似。在正常的情况下,夏季降雨会提高汉水水位,多出来的水会溢到南面的众多湖泊和沼泽中,待水位下降后再逐渐汇入长江。但现在由于汉水南岸堤坝的修建,使得水流无法通过,河床越升越高,河流也更加湍急,大大增加了发洪水的危险,特别是在下游地区。由此,汉水的堤坝导致了上游和下游居民之间利益的分歧,尽管他们能在一定程度上理性地合作采取控制措施,但更为常见的还是村庄之间的争执和政府的无所作为。结果,那些生活在下游的人们开始修筑自己的堤坝来保护他们的居所,并进而开垦了更多的沼泽和湖泊。到明朝后期,整个汉水流域的水文状况已经遭到人类行为的彻底改造,人们相信自己可以控制这些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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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7026 当然,他们不能。随着明末战争和满人征服带来的大量人口死亡或流徙,湖北这种大规模复杂的水利控制系统陷入了难以为继的状态,堤坝受损后无法及时得到修复,很多地区被淹(或者更准确地说,回到早期的自然状态)达数十年之久。清朝建立后,为了安置人口、恢复农业生产和重建帝国的和平与繁荣局面,又投入了大量资源来支撑湖北境内的汉水堤防。这项工作始于1650年代,但实际直到1680年代平定吴三桂叛乱之后才正式动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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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87028 清朝官员可以选择的一个办法是在堤坝上打开缺口泄洪,以降低水位,减少洪灾的危险。但中国的政治家已经就此争论了很长时间,可以一直追溯到黄河大堤的问题,虽然有人支持这种手段,但也有很多人主张不惜任何代价筑堤。随着18世纪中期人口压力的加大和全国各地米价的不断上涨,增加粮食供给成为摆在皇帝面前的头等大事,持后一种观点的人也越来越多。但随着地方富户私人筑坝圩田进一步限制了江水的自然流动,官员又开始转向另一派主张,因为对于湖泊、沼泽和滩涂的开垦,不仅增加了汉水下游流域遭遇洪灾的危险,还可能进一步危及位于帝国农业中心的长江下游三角洲地区。为了继续了解这个故事,我们还需要看一看湖南的情况。[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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