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肠子,脑子,厨子:人类与食物的演化关系 工作记忆与烹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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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猩猩会使用各种工具获取或处理食物。[44]珍妮·古道尔〔8〕开创性地发现了黑猩猩收集、食用白蚁的行为:它们会调整树枝的粗细长短,然后将其插入白蚁穴深处“钓”白蚁。这是人类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一种会设计、制造并使用特殊工具完成具体任务的灵长目动物。黑猩猩还会先用一根较粗的树枝将白蚁穴的洞口捅开,方便伸入,然后再将较细小的“钓鱼”树枝探入其中。也就是说,它们会利用不同工具的组合来完成单一任务。一些黑猩猩会用锤石砸开坚果,而另一些黑猩猩会把大个的果实放在石头“砧板”上,然后用“木刀”或“石刀”劈开。它们自发地利用周围环境中的事物以完成各种任务——获取、刺捅、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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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黑猩猩在考虑饮食任务、确认食物来源、选择工具、使用工具获取食物然后吃掉食物的过程中,依赖的那种能力就是所谓的工作记忆(working memory)。对工作记忆的一个简单定义就是“在较短的时间段内保持并处理信息的能力”。心理学家艾伦·巴德利(Alan Baddeley)提出了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工作记忆模型,将其分解为若干认知成分。[45]总管全局的是“中央执行系统”(central executive)。该系统包括一系列达成目标、完成任务所必需的认知过程,它就像你脑子里掌管事务的小人儿,这一比喻虽然粗陋,但也不无道理。在中央执行系统下,至少有三个不同的子系统。第一个是“视空间模板”(visuospatial sketchpad),这是一个临时储存区域,视觉和空间感官信息就存放在这里供中央执行系统调用。第二个是“语音回路”(phonological loop),它将声音信息交付给工作记忆。人类工作记忆听觉部分的主宰是语言、语言加工以及储存并运用语言信息完成短期任务的能力。环境、概念以及感觉的语言“标记”帮助我们更好地记忆它们。其他动物并没有语言,因此语音回路从本质上将人类的工作记忆与其他动物的工作记忆区分开来,即便是人类的近亲黑猩猩的工作记忆也无法与我们相比。第三个子系统是“情境缓冲器”(episodic buffer),来自另外两个子系统的信息与储存在长期记忆中的信息(包括陈述性记忆和程序性记忆)在情境缓冲器中整合起来,供中央执行系统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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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的四十多年间,巴德利提出的这些概念鼓舞了更多人研究工作记忆的构成。在巴德利研究工作的基础上,托马斯·温(Thomas Wynn)和弗雷德里克·库利奇(Frederick Coolidge)认为,工作记忆的强化为“现代心智”的出现提供了演化基础。[46]工作记忆涉及的神经网络散布在大脑各处,所以很难说究竟哪一部分的演化发展最关键。[47]当然,人类脑部任何一种复杂的认知适应都是如此。但语言是一个例外,我们至少可以确定脑部某些特化区域是负责言语动作控制、言语理解等语言功能的。这些语言专用的神经网络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窗口,从中可以窥见,在人类和其他动物的脑中,工作记忆是如何以不同方式演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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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与库利奇的理由是,考古证据表明工作记忆的强化发生在人类演化史上相对较晚的时期,即数万年前发生在完全现代的智人身上。而其他的研究者,如菲利普·比曼(Philip Beaman)和米里亚姆·海德勒(Miriam Haidle)则比较了黑猩猩钓白蚁与200万年前使用极简单的工具切割肉食这两项任务的难度。[48]这两人使用了不同的方法,但都严谨而按部就班地分析模拟了这两种任务,最终二人独立得出了相同的结论:用石头切割肉食远远比钓白蚁复杂,需要更高的能力。这说明,比起今天的黑猩猩钓白蚁,人属动物早期成员所完成的技术性任务需要更强大的工作记忆。因此,即便温与库利奇在某些方面是正确的——充分成熟的强大的工作记忆出现的时间相对较晚,这种演化趋势也是在很久之前就开始了。[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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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烹饪对工作记忆有很高的要求。设想准备一顿简单的饭菜:美式炸鸡、煨蔬菜、玉米面包。假设我们从最基本的原料开始,制作这样一顿饭需要许多步骤。炸鸡:将鸡切块,浸泡在白脱奶中,一段时间后取出,给面糊调味,给鸡块裹上面糊,准备热油锅,一块一块地炸,直至完成,注意不要同时炸太多块,以免油温下降。煨蔬菜:绿叶蔬菜切段,热水煮沸,放入蔬菜,放一些咸猪肉,调味,小火煨煮至蔬菜口感合适。玉米面包:烤箱预热,干湿原料在碗中混合,将混合物倒入烤盘,放入烤箱烤熟。这三种食物应当同时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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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做这样一顿炸鸡、煨蔬菜、玉米面包,需要厨师使用一系列工具和技术:2把刀(一把切鸡,一把切蔬菜);3种液体(白脱奶、水、油),加热不同的时间,至不同的温度,以完成不同的任务;至少5种烹饪用容器(用来浸泡、煮水、油炸、搅拌以及烘焙),各自的结构特征需适合不同的任务;以及一系列其他用具,作为手、臂的延伸来处理滚烫的食物并且文雅地将之端上餐桌。此外,厨师还需要评估每样食物是否已经烹制完毕,生的食材在制作过程中会发生一系列的性状改变,厨师要时刻监控,注意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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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制作这么复杂的一顿饭,人类工作记忆的容量绝对超过了其他的动物。不过替黑猩猩说句公道话,钓白蚁大概并不是对黑猩猩工作记忆要求最高的饮食活动。黑猩猩(主要是雄性)会合作捕获猎物、与同类分享猎物,有时还会用肉食换来同雌性交配的机会。从工作记忆容量的角度来看,这一系列复杂的活动要比钓白蚁的难度大得多。确实,整个狩猎活动都可以不涉及工具的使用,但是黑猩猩的社会活动要远比它们的技术活动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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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祖先的工作记忆容量究竟何时才达到“现代”水平?这或许是一个仍有争议的问题。但是工作记忆演化的过程应当比确定一个时间标志更重要。(尽管在演化史的里程碑中,“像现代人一样思考”确实是一个重要的时间点。)毫无疑问,工作记忆这一概念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人类是怎样演化的,以及增强的智力带来了什么样的认知优势,使我们胜过了大猿和其他已经灭绝的人族动物。是什么样的自然选择力量强化并塑造了人类的工作记忆?食物烹调应当是最重要的力量之一。烹调活动复杂程度的不断增加,使我们的祖先变得更加灵活,更具适应性。饮食是社交网络的一个重要环节,亲友之间共享互惠,因此工作记忆必须能够同时处理技术、烹饪、社交这三方面的需求。在世界各地的文化中,饮食活动(包括食物的烹饪和分配)都处在一个中心的位置上。可以确定,达成上述三个方面的目标对于生物层面和文化层面的演化成功都是至关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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肠子,脑子,厨子:人类与食物的演化关系 关于未来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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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大步走进房间,却忘了自己打算做什么。但是忘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是某一段记忆吗?尚未做出的事情也可以被忘记吗?认知科学家们将这种记住未来要做某事的记忆称为前瞻记忆(prospective memory)。[50]人们抱怨自己记性不好时,往往说的就是前瞻记忆。此类遗忘通常会引起担忧,因为它容易被注意到。而人们不太注意的是,他们的前瞻记忆曾无数次地良好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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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瞻记忆确实非常复杂,你要时刻在脑中记着未来要做某事,同时又不能让这段前瞻记忆干扰该做此事之前所有你需要做的事情。当计划一天要做哪些事情时,我们都擅长颠来倒去地安排这些前瞻记忆。有些人会把任务清单写下来,而大多数人脑中隐性的任务清单会帮助他们将前瞻记忆管理得井井有条。例如,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某任务的进展与预期不符,导致排在它后面的任务被遗忘,这意味着我们脑中的任务清单被打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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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们料想的,前瞻记忆涉及好几个脑部皮质区域。[51]一边规划近未来一边做其他事可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额叶有损伤或者病变的人,在规划设想未来之时会遇到各种执行功能的问题,可能是灾难性的错误决策,也可能是神情恍惚心不在焉。后者指的就是前瞻记忆较差。额叶最前端(额极)的损伤与前瞻记忆缺陷有关,这一点已基本被功能神经成像研究确认。额极区域中并没有存储前瞻记忆,这个区域的重要性在于它能让人在执行另一项任务时保持注意。进行前瞻记忆任务时,皮质的其他区域也会被激活,形成一个平衡注意(attention)与意图(intention)这两种认知需求的神经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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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的获取和烹饪对前瞻记忆有很大的依赖。不管烹制什么食物,都需要计划制作步骤并且对烹饪过程的完成进度有一定的心理预期。如果用火烹饪的技术由来已久而且是人类演化的关键,就像理查德·兰厄姆假设的那样(在100万年前就已出现),那么它很可能是强化前瞻记忆的一种自然选择力量。[52]烹饪食物对人类祖先来说确实是有风险的,如果过度烹制,食物的营养价值就会衰减甚至完全被破坏,这样一来整个获取和烹饪食物的过程就是白费工夫了。曾做过烧烤的人都知道,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就要密切注意火候。但是俗话说“心急水不开”,如果干坐着,盯着锅等它烧开,这对我们的祖先而言可是一种少有的奢侈行为。因为在烹饪的时候总是有其他的事情值得注意——照顾孩子、提防野兽、与营火旁的同伴谈话分享信息,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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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任务能力,即同时处理若干事务且在脑中保存一份任务清单的能力,理论上可以证明人类脑容量的增大确实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因为多任务能力必然要求有一个涉及大脑皮质多部分的神经网络。人类个体不仅仅为自己收集、烹制食物,而且还要照顾到伴侣、孩子、家族和社交群体,饮食对于前瞻记忆的要求就提高了。必须预见到有好几张嘴等着吃饭,然后满足这些需求。在其他的灵长目动物中,觅食计划最复杂的情况也不过就是母亲要为自己和一个依赖自己的后代寻找到足够多的食物。这种复杂程度的活动要求动物记住食物的来源,但是并不需要前瞻性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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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人类学家戴维·萨顿(David Sutton)同样也使用“前瞻记忆”的说法,但他所说的前瞻记忆并不同于认知心理学家口中的概念,他是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层面来讨论食物与记忆的关系的。[53]萨顿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在希腊的卡林诺斯岛(Kalymnos)上研究当地的文化饮食方式。饮食始终是离不开文化的,而萨顿发现,从记忆的角度来研究食物与文化,可以将个体的日常生活与蕴含在宗教、仪式、身份之中的历史传统联系起来。他将前瞻记忆定义为“引导人们设想未来进行食物消费时将产生的记忆”。[54]例如,卡林诺斯岛上居民在考虑是否要花钱建一个室外的新传统烤炉,以便制作复活节羔羊肉时,一个强烈的动机就来自对未来复活节宴会和家庭庆祝活动的前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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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林诺斯人用对食物的前瞻记忆来标记季节的变化、农业和渔业循环以及宗教历法上的重要节日。但是,萨顿强调,这并不意味着食物仅仅用于帮助人们记忆时间的流逝。卡林诺斯人会充满激情地讨论时令食物,他们预测不同的食物会有怎样的收成,这又会如何改变未来的饮食结构。季节性的食物还与东正教的斋期和宴会有关。前瞻记忆体现了人们对季节性活动的热情和期待。萨顿写道:“日常生活习惯使宗教和仪式变得自然化,反之亦然。而同样重要的是,这些生活习惯也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系起来。”[55]这些联系中有一部分就是由前瞻记忆来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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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心理学家托马斯·萨登多夫(Thomas Suddendorf)和迈克尔·科尔巴利斯(Michael Corballis)认为,人类之所以独特,之所以比其他灵长目动物有更大的适应性优势,就在于人类有能力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系起来。[56]我们将自己放置在一种编年叙事中,萨登多夫和科尔巴利斯将人类在这种叙事中活动的能力称为“精神上的时间旅行”。显然,人猿有别的部分原因就是,人类有能力想象出可能存在的复杂场景,有能力讲故事,有能力为未来的行动早作打算。萨登多夫认为,对照“情景记忆”(episodic memory)的说法,这种能力可以被称为“情景预见”(episodic foresight)。[57]他认为,这两种能力涉及脑部的不同处理过程,但是在某些组成上是重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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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讨论过的那两种前瞻记忆正好将“情景预见”这一概念夹在中间。脑中任务清单式的前瞻记忆并不一定是情景化的,而是近似地、相对直接地计划或想象那些任务和活动。文化意义上的前瞻记忆又超越了情景记忆,因为它不仅依赖于个体的记忆,还存在于社会的集体记忆之中。没错,这些前瞻记忆必须由个体来表达,但是个体记忆之间共享的内容却是纯文化的。个体即便没有亲身经历也可以形成对传统活动的前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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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景预见反映了人类脑部生理能力演化的一部分成果。这种能力很可能只有在人族物种中才能得以充分演化——这种人族动物必须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了类人的语言和文化。文化前瞻记忆依赖于情景预见,但是又反过来展示了文化是如何超越生物属性的。我承认我用以说话思考的语言并不是属于我自己的,但是我偏认为我的记忆是我自己创造的,而且仅属于我自己。实际上,有一种集体记忆塑造了我的个体记忆,而文化前瞻记忆的存在支持了这一理论。越是与我们关系密切的东西,越是容易产生这种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重叠。而在从出生到死亡的每一天里,与我们关系最密切的东西非食物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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肠子,脑子,厨子:人类与食物的演化关系 记忆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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