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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贝马斯 概念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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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贝马斯区分了两种行为,一种是交往行为,另一种是工具性、策略性行为。(我把工具行为和策略行为归入了一类,但是,实际上这两种行为之间也有重要区别:根据哈贝马斯的看法,工具行为是指行为人将行事当做达到某个目的的手段;策略行为也是一种工具行为,但它指行为人支配其他人行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对我来说关键的是,这两种行为都不同于交往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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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具行为是工具理性的实践结果,是为了达到既定目标而对最佳途径的谋划。哈贝马斯认为工具行为有两个判断标准:首先,行为的目的是先于、独立于手段而设定的;其次,行为目的得到实现和对客观世界进行干预之间有因果关系。交往行为不符合这两个标准,因为交往行为的内在目标,即承认和接受有效性声称,不能独立于其实现的载体——言语——而被设定;这个目标也不能通过因果链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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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弄清其中原因,我们先回到之前举过的例子。为了不让我抽烟,你可以直接用灭火器指着我,说“如果你点燃香烟,我就用这个把它扑灭”。假定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你会说到做到,也不想浑身湿透,那么你就成功地使我顺从了你的意愿。但是,我的服从不是心甘情愿的,因为认真考虑之下我无法选择拒绝。所以,你是强迫、胁迫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上一章描述的则是另外一种情况,你在我接受你所提出的理由的基础上取得了成功(我答应了你的要求)。这样的接受或者说共识的达成不是你强迫的结果,而是双向交流的结果,好似你邀请我参与到这个交流过程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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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贝马斯认为交往行为和工具行为是完全不同的行为类型,但是它们又是基本的行为类型,不能再分解成其他更简单的行为类型。两者之间的区分既是概念性的,又是现实的。理解行为的途径有两种,真实的行为人同社会世界进行互动的途径也有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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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贝马斯论证的第二个环节更难以理解。他想要得出的结论很清楚,但是论证过程却并非如此。他想要表明,首先,要充分解释社会,就必须把交往行为概念放在首位;其次,在现实世界中,所有成功的行为都取决于达成共识的能力。为了说明这个结论,他对言语行为理论展开了分析,尤其是对以言施事和以言取效两种作用进行了区分。牛津哲学家J.L.奥斯汀(1911——1960),普通语言哲学的开创人之一,首先提出了这个区分。一如往常,哈贝马斯改造了奥斯汀的区分来为自己的理论服务。对哈贝马斯来说,言语行为的以言施事作用的目的就是要引出理性共识,或者说通过达成共识来实现一个目的(比如,让我不吸烟)。前面一章的例子已经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你话中的以言施事目标不仅要我放弃吸烟,而且要我接受你的请求,将其视为有效的或是合理的,并且要我自觉地顺从你的请求。与此相对,以言取效是言语行为的效果,它与促成理解无关。我的警告对你也许是一个警醒,也许更有可能让你发笑。以言取效的作用须待后观,也许是正面的,也许是负面的,也许两者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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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贝马斯认为言语行为具有自我阐释的能力。看到有人在我前面沿着道路奔跑时,他也许正在逃跑,也许正在赶往某地,也许正在锻炼。通常,我会根据他的行为或者外表以特定的命题态度看待他,从而解释他的行为。我们在第二章的劈柴人例子里就是采取了这样的做法。但是对于言语行为我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言语行为以言施事的目标是公开的。例如,在一个研讨会上,我要求坐在窗户旁的一个学生打开窗户,她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很可能对于我的动机也很清楚。我的言语行为表明了我的意图和目的。但是,言语也可以策略性地用来达到隐蔽的目的或发挥以言取效的作用。我可以大喊“着火了!”来疏散图书馆里的人,只要我保持适度的惊恐状态。但是只有听见的人认为我真的是在警告他们着火了,我的意图才能成功实现。他们也许能理解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却不知道我说这话实际上在做什么,因为我的言语的以言取效目的并不是大家都知道的。要了解我的言语的真正用意,听话人必须多少领悟我潜在的或隐藏的策略性目标。只有通过以言施事的言语行为,这种领悟才有可能实现。哈贝马斯对言语行为的分析想要表明:由于以言施事的目标原则上是公开的,所以从理论和语用学角度来看它要比以言取效的目标更为基本。哈贝马斯把这个观点推而广之到工具行为和策略行为,并推出这两种行为寄生于交往行为之上,而后者是基本的、独立的。在哈贝马斯看来,你用灭火器威胁我的举动也许能产生想要的效果,但是我只有在理解并接受你这么做的理由之后才会完全理解你行为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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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贝马斯的分析是有争议的,他的推理过程也很难把握,但是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目标结论:言语行为和一般行为的意义无法从工具的角度加以理解。在哈贝马斯反驳针对社会秩序的个人主义和工具性描述中,这是一个关键之处。原子主义和工具主义对社会的理解不能解释行为人之间的交往现象,因此忽视了交往的社会整合作用。现在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哈贝马斯认为,理解行为意义这一问题的标准答案将错误的意义理论与对合理性的错误理解结合了起来。通常的观点认为,行为的意义取决于根据单独个人的外部行为表现而得出的命题态度的真值条件,还取决于这些个人头脑中的逻辑推理。该观点的结果是,会把社会误认为是单个理性的人的集合体,每个个人都在考虑实现个人目标的最佳途径。这样的社会认识与流行的人类学观点相一致,这种从古希腊经过早期现代哲学流传至今的人类学观点认为,人类本质上是自私利己的。在霍布斯或理性选择理论的影响下,当代社会哲学以同样的眼光看待社会。在哈贝马斯的眼里,这样的理论忽略了交往和商谈在促成行为人之间形成社会纽带方面所起的关键性作用,因而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联认识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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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贝马斯 社会本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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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贝马斯的社会本体论是关于20世纪晚期社会结构的理论。在他理论的中心是生活世界和系统的区分,生活世界和系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社会生活领域,拥有各自独特的规则、机制、行为模式等等。生活世界和系统分别是交往行为和工具行为的母体。在他的理论中,哈贝马斯又一次强调后者,即系统,依赖于前者。在探讨生活世界和系统的关系之前,我们需要仔细分析这两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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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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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世界指我们与他人共同生活于其中的平凡世界。德国哲学家埃德蒙·胡塞尔(1859——1938),现象学的创立人,马丁·海德格尔的师长,首次使用了这个词来强调普通人的自然的、前理论的世界观同自然科学的理论的、客观化的、数学化的视角之间的对比。哈贝马斯遵循同样的理路。他用生活世界来表示非正式的、未市场化的社会生活领域:家庭和家务、文化、非党派政治生活、大众传媒、志愿者组织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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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未经调节的社会领域提供着共享的意义和理解,并为日常社交提供了社会视野。这个视野是交往行为发生的背景。对视野进行的现象学比喻是有教益的。视野标示了人类在正常情况下视界的局限性。视界是统一的,但并不完整,因为视界不能一览无遗。我们不能把整个视野尽收眼底,我们只能一次注视一个方向。视野也是被视角所分割的:虽然程度很微小,但当我们移动时界线在变动。相反,几何图形的界线,或者一片土地,都是固定的、可以量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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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类比,关于生活世界的共享的意义和理解形成了一个统一体,但并非整体。这张统一体之网的任何部分都可以主题化或者被纳入视野,但是整个统一体却不能同时主题化。生活世界的内容可以修改或变动,但是在生活世界中,任何变动都必须是极微小和渐进的。要注意的是,这种变化虽然是渐进式的,却可能带来根本和彻底的变革。为什么生活世界的每一个部分最终不应被改变或替换,这一点原则上无法解释,这是生活世界和语言所共有的特征,并且不是出于偶然,因为交往是生活世界的中介。奥图·纽拉特(1882——1945),维也纳学派语言哲学家,用一个生动深刻的意象点破了我们的语言状况。在公海泛舟时,无法把船送进无水的船坞,从外部检查船的状况;但我们可以一次一块地换下腐朽的船板,同时继续漂浮在海面上。生活世界也是如此。在哈贝马斯的理论图景中,交往行为和商谈担负着不断修复生活世界腐朽船板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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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世界拥有许多功能。它为行动提供了语境,也就是说生活世界由共享预设和背景知识以及作为共识基础的共享理由组成。只要这个共享的语境存在于背景中,或者用哈贝马斯的话来说,未被主题化,它的作用就将是隐藏的,但它依然能发挥促成共识的功能。因而,一方面生活世界是社会整合的力量,同时,社会世界提供的协议平台也是产生批判性反思和分歧的可能性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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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生活世界起到了保存社会意义的作用,它使异议、分歧、误解发生的可能性最小化,而在任何个人交往与商谈中这些都是常见情况。每当交往行为取得成功时,所达成的共识就反馈到并且作为新鲜血液补充到生活世界中。这样一来,生活世界支撑了交往行为,交往行为反过来通过丰富共享知识繁荣了生活世界。生活世界从而扮演了防波堤的角色,阻止了社会的瓦解,抵制了意义的分裂,防止了行为冲突的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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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生活世界是社会象征、社会文化再生产的中介。虽然传统的延续要穿过交往和商谈的批判透镜,生活世界却是延续传统的载体。在社会不发生巨变的正常情况下,生活世界充当了技术、实践、科学和道德等各方面知识传承和发展的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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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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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指的是积淀下来的结构和已确立的工具行为类型。根据它对行为人有何种外在目标要求,系统可以分成两个不同的子系统:金钱和权力。金钱和权力一方面形成了资本主义经济各自的“操纵媒介”(即内在的指导、协调机制),另一方面形成了国家行政管理及相关的机制,例如公务人员和国家认可的政党等。哈贝马斯认为金钱子系统和权力子系统深植于社会生活的表层之下,行为人很自然地陷入预设的工具行为的窠臼之中。例如,任何在公司工作的人,不管是上层管理还是下层雇员,在追求经济利益时都会受制于角色定位而表现出典型的行为特征。由于工具行为的目标是预先确立的并且不会考虑达成共识,所以大多数系统内行为的最终目标都是预置的,而非系统内行为人的自主选择。甚至,这些最终目标对于努力实现它们的行为人也不是显而易见的。不管他们意识到没有,曼联俱乐部球迷的行为是在给曼联公司送钱,以便于该公司为其股东派送红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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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和权力这两个子系统的主要功能是进行社会的物质再生产,即商品和服务的生产与流通。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类似于生活世界所具有的重要功能,即对行为进行协调和独有的对系统的整合作用。哈贝马斯称这种作用为“系统整合”,对应于生活世界的“社会整合”作用。当社会随着工业化和现代化的产生发展而变得更大、更为复杂,同时人口流动性加大时,社会整合的目标就更难以实现了。在这样的情况下,经济和行政等系统减轻了交往和商谈的重负,对社会的整合起到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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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们已经可以看出哈贝马斯与阿多诺、霍克海默的区别所在,后者对一般意义上的工具理性和具体层面上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采取了几乎彻底否定的态度。哈贝马斯对于工具理性本身并无敌意,对政府和市场经济这类包含了工具理性逻辑的体制也无敌视态度。他认为两者都具有重要的、不可或缺的社会功能,废除或不设立两者都不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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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世界和系统的一些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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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贝马斯承认了系统对于社会生活的作用,但是同时他也尖锐地指出了系统整合所固有的危险。一方面,金钱和权力这两个子系统使行为人的目标与理解和共识相脱节,导致了两个后果:首先,我们可能(实际上也经常)忽视经济行为和行政管理行为的深刻意义或重要性。系统创造并加强了行为类型,身处这些类型之中的行为人隐藏了他们的目的,对行为的结果也并不加以反思。系统因此具有内在的不透明性,同生活世界(交往行为的发生场所)形成了对比:在生活世界中,行为、言语以及行为目标的意义能够容纳不同意见并可以被理解。其次,系统内行为人的最终目标(与生活世界中的行为人不一样)并不能真正由他们自行决定。他们可以选择行为的方式,但是不能选择行为的最终目标。所以,一般来说生活世界有助于自主权的形成,我们可以把自主权看做以系统所不能的方式对自定目标展开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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