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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与自由思考的艺术 第三章 哲人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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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与巴黎权力机构的首次摩擦发生在1746年《哲学思想录》出版后不久。当时,他和他的小家庭仍然住在穆浮达路位于一楼的公寓(或房间)里,这里是他的朋友弗朗索瓦-雅克·吉约特的产业。[1]吉约特是一名军官,他后来为编撰中的《百科全书》贡献了一个条目,据推测,他对狄德罗生动活泼的谈话风格和自由思想颇为容忍,甚至十分享受。然而,吉约特的妻子对她在自家屋檐下听到的种种有辱上帝的言论感到无比震惊。[2]在成为狄德罗的第二个孩子(这个早夭的男孩叫弗朗索瓦-雅克)的教母仅仅一年之后,吉约特夫人便怒气冲冲地去了家附近的圣梅达尔教堂,在那里对她的房客进行了严厉的控诉。接到这一控诉的是刚被任命为堂区神父的皮埃尔·阿迪·德·勒瓦尔。[3]他坚信,保护信众不受颠覆性思想的污染是自己的责任,于是将吉约特夫人的指控转达给了一位名叫佩罗的宪兵,后者继而将这个指控呈报给了无所不查的警察总监尼古拉-勒内·德·拉·费里埃·贝里耶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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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里耶作为钦点的执法官,他的权力和职责比我们现在的法律机关要大的多得多。他不仅要负责规范商贸准则,监察犯罪行为,管理成千的妓女、仆人、穷人和赤贫的人口,还要处理长期困扰巴黎的下水道和污泥问题,同时又要监督法国出版业的工作。为了能对这个强大的行会和众多以巴黎为家的作家的动态了如指掌,贝里耶手中有一个由几百名间谍组成的庞大情报组织。[4]这些密探被称为贝里耶的“苍蝇”,他们负责向他汇报各类不轨行为,其中包括煽动反政府思想,违背公共道德,以及对宗教正统发起书面挑战。[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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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勒内·贝里耶,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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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约特夫人提供的消息是呈至贝里耶桌案上的第一个针对狄德罗的指控。和他处置其他几百位小说家、剧作家、诗人和记者时所用的方法一样,贝里耶最终会创建出一个有关“狄德罗先生”的档案,其中的第一份文件就包括佩罗对狄德罗的评估,他说“狄德罗是一个危险人物,对我们宗教神圣的谜团不屑一顾”。[6]佩罗还在报告中插入了一则补充信息,那是神父德·勒瓦尔对狄德罗的痛斥,说他没有经过其父的同意便擅自成婚,是一个行为“放荡”的“不敬神之人”,而且“至少是个自然神论者”。[7]在贝里耶看来,既然有了这样的消息,就理应对狄德罗展开调查并给予警告。早在1747年,他就派出了图书业督查约瑟夫·德·埃默里,命其告知狄德罗不要散布有辱上帝的观点。[8]德·埃默里不但传达了这个信息,还没收了《怀疑论者的漫步》的一版手稿,狄德罗原本准备找个时间将它卖给印刷商迪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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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论者的漫步》就这样消失在了警察局的档案中,狄德罗直到去世也未再见过(该书在1830年终于被找到并出版)。尽管这个损失令狄德罗痛心,但是评论家几乎一致认为,这部写于《哲学思想录》之前的早期作品远不如他创作于18世纪40年代的其他作品精彩。这本书没有他后来在探讨上帝时妙语连珠的对话技巧,而是用某种笨拙的寓言,描述了人一生中可选择的三种道路:荆棘之路(基督教),栗子树之路(哲学),鲜花之路(肉体上的欢愉)。讲述栗子树之路的部分最能激发人的思考,狄德罗在其中想象出了类似雅典学院般的场所,在这里,怀疑主义者、斯宾诺莎派、无神论者和自然神论者可以尽情地探讨哲学问题并展开辩论。[9]在写到基督教的荆棘之路时,狄德罗掺杂了更明确的反教权主义观点,在这条路上,毫无逻辑性的“君主”统治着蒙着眼罩的士兵,让他们在无知的状态下踏着整齐的步伐走完人生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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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德·埃默里发现了狄德罗的这部反宗教正统的作品,但只是警告了这位作家一下便放过了他。德·埃默里的上司贝里耶很可能想要避免将狄德罗塑造成一个令人敬仰的殉道者,路易十五本人也一度鼓励警方对此类行为给予宽大处理。国王以及皇室任命的官员经常采取与喜怒无常的巴黎最高法院和教廷相反的姿态,试图在制造丑闻、支持利润极高的图书产业和保持法国的正统这三者间找到一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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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狄德罗越来越被公众视为一位思想家,他无疑从这个名声中获益良多。尽管贝里耶和其他图书业的管理者很清楚狄德罗已经发表了《哲学思想录》这部对上帝很不恭敬的作品,他们同时也知道狄德罗是《医学词典》的翻译者之一,并且当时还在撰写《数学问题回忆录》(1748),这是一部短篇作品,主要阐释了数学如何解答包括“和谐理论”在内的物理世界中的各种问题。最重要的是,狄德罗受到了著名的印刷商安德烈·弗朗索瓦·勒·布雷顿的雇用,正在为即将出版的《百科全书》出力,而这部书事关国家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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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些“有价值”的工作和德·埃默里的警告都没能让狄德罗停止试探旧制度对他的忍耐极限。在德·埃默里找他谈话之后没多久,狄德罗匿名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八卦珠宝》(1748)。[10]这部色情小说讲的是一个非洲苏丹的故事,他有一个魔法戒指,可以让女性的私密处讲述它们的色情冒险,后文中还会提到这部作品。紧随这部小说之后出版的是一本更加危险的作品。[11]1749年夏天,狄德罗一边忙着完成《百科全书》第一卷的基础工作,另一边出版了《论盲人的书简》。这是一部经过精心打磨、内涵复杂深刻的著作,其目标在于用《怀疑论者的漫步》和《哲学思想录》未曾采用的角度和方法,驳斥上帝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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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导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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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9年6月初,狄德罗收到了第一批《论盲人的书简》的部分成书。除了自己留下的一两本,他很可能还分别给卢梭和自己当时的情人玛德莱娜·达尔桑·皮西厄留了几本。他还采取了更具策略性的措施,将一本送到了与他同时代但从未谋面的另一位哲人伏尔泰(时年五十四岁)的手中。[12]伏尔泰不但因此颇感荣幸,明显还对这位年轻且目无尊长的哲人在这本二百页的“书简”里漫无边际地编造了些什么很有兴趣。三年前,伏尔泰就曾仔细地阅读了狄德罗的《哲学思想录》,并为其作注,在某些地方褒扬这位年轻作家的热情,在另一些地方批评其无神主义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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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必定预料到了,伏尔泰身为法国最负盛名的洛克支持者,肯定会感到自己这本书对感知和眼盲的讨论很能激发人的思考,毕竟这本书探讨了先天性盲人在接受白内障手术后重获光明会做何反应,盲人如何设想并适应黑暗的世界,以及感知本身的相对性这个更宽泛的话题,整个过程极为有趣。伏尔泰当时身在巴黎,收到《论盲人的书简》就马上读了起来,大概一天以后就回信给狄德罗,称赞他的书“精妙、深刻”。[13]然而,在客套一番之后,伏尔泰表示对该书的高潮部分深感不安,在这一部分中,书中的一个人物因为自己“天生眼盲”而有力地否定了上帝的存在。[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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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斯·桑德森,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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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尔泰提到的这个“人物”确有其人,他名叫尼古拉斯·桑德森(1682—1739),是18世纪最著名的盲人。这位奇才曾是剑桥大学的杰出教授,著有深具影响力、长达十卷的《代数要素》,同时还是牛顿的学生。狄德罗在文中主要赞美了这位没有视觉的教授令人惊叹的能力:他细腻的触觉,将抽象概念联系起来的超凡能力,还有他为自己创造的“可触摸的”算术。但是,在这段讨论的尾声,狄德罗文中的叙述者停了下来,并宣布自己将和读者分享这位盲人人生的最后时刻。《论盲人的书简》的这个部分据称是以桑德森未发表的手稿的“片段”为基础的,但实际上完全由狄德罗自己编造。[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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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对桑德森临死前一幕的描绘好像暗示着他肯定会皈依宗教了,一个科学人终于要在基督教的真理面前谦卑地低下头。但是,接下来发生的却完全不是回归信仰;相反,狄德罗笔下的桑德森和为自己主持临终祈祷的清教牧师热尔韦·霍姆斯就上帝是否存在这个问题展开了一段激烈的辩论。在狄德罗的《哲学思想录》中,自然神论、无神论和怀疑论的观点难分高下,但在这里,桑德森的无神论观点完全压倒了霍姆斯对基督教类自然神论的呈现。[16]尤其值得提到的是,神父在用无力的童话故事解释自然的奇迹时,受到了眼盲的桑德森的嘲讽:“如果我们认为人无法理解一个现象,就立刻说它是上帝的作品;自负让我们无法接受其他的原因,但我们讲话难道不能少一些自负、多一些哲思吗?如果自然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那我们就保留它,而不是用另一个存在来破除它,这个存在又给我们造成了新的问题,且比前一个问题更难以解决。”[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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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桑德森将上面这个观点用一个更尖锐而幽默的寓言故事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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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问一个印度人这个世界是如何被支撑起来的,他会告诉你是因为有大象驮着;那这个大象又站在什么上的呢?“站在乌龟上。”[这个印度人答道。]那乌龟又是被什么撑起的呢?……霍姆斯先生,在你看来,这个印度人很可怜,可是在别人眼中你可能也是这样。所以,我的朋友,你也许应当开始承认自己的无知,并且放弃大象和乌龟这些东西。[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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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段落不仅写了无神论,还写了人性中的自以为是。通过这个盲人神谕,狄德罗向我们提问:人为什么要在自然之外寻找解释自然的方法?他继而给出了回答:我们之所以创造了一个含混不清的神话,是为了突出自己有多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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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德森的遗言并不是像对待自大的傻子一样——让他们放弃他们的“乌龟”——对待有宗教信仰的人。他死前不久逐渐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与此同时,他让读者和他一起思考宇宙是如何产生的。这个充满诗意幻想的原生浆液理论算得上是狄德罗有生之年写下的最为大胆的东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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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宇宙从发酵的物质中被孵化出来时,我的同类[盲人]是很常见的。那么,这个关于生物的看法为什么不能同样适用于多个世界呢?在那遥远的、无法被我的手和你的眼触及的时空中,有多少不平衡的、无法维持下去的世界,它们每时每分都在解体、重塑、再解体,在那里,运动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也将永远持续下去,微小的物质不断重新排列,直到组合的结果可以维持下去?哲学家啊!跟着我,来到这宇宙的边缘,跨越我能感知和你能看见的、组织完善的事物的极限;越过这片新的海洋,随着它不规律的涌动,试一试你是否能在这里找到那个拥有令你敬服的、智慧的存在吧![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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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18世纪的读者来说,桑德森对失败的世界和丑恶的人类原型如梦一般的想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卢克莱修的《物性论》。但《论盲人的书简》的新颖之处在于狄德罗对于概率和无神思想的运用。他没有将这个讨论简化成对地球起源的迂腐讨论,而是让桑德森高瞻远瞩的思想从一种焦躁不安、神思混乱的状态中生发出来。这种带有审美色彩的头脑发热意在感染读者,让读者感受到自身的存在不过是偶然的机遇造成的短暂结果而已。[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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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塞讷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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