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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与自由思考的艺术 [:1701864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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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与自由思考的艺术 第四章 启蒙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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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塞讷监狱坐牢的经历正好发生在狄德罗七十年生命的中点。这个不受欢迎的间歇成了狄德罗一生中一个极具戏剧性的暂停，塑造了他在这之前以及这之后的生活形态，也赋予了其意义。入狱之前，狄德罗是一个业务熟练的翻译，是一部尚未出版的百科全书的编辑，是一位相对不太知名、创作了秘密反宗教正统作品的作家。但在他走出万塞讷监狱的那一天，他的身上多了一个永恒的烙印，将他标记为法国国内宣扬自由思想和无神主义最危险的“布道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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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狄德罗三个月的监禁中，德·阿尔让松伯爵和他的侯爵弟弟[1]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个“傲慢无礼”的哲人在国家权威面前卑躬屈膝。侯爵在1749年10月的一篇日记中得意扬扬地提到，狄德罗的意志肯定已经被伯爵击垮了。警方的警告没有达到的目的，由单独监禁以及寒冬一般凄凉的人生前景达到了。最终，那个曾经放肆的作家不但乞求宽恕，他那“孱弱的头脑”、“破损的想象力”以及“虚妄的才华”也被压制了下去。作家狄德罗“创作毫无道德观念的作品”的日子看起来已经到头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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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大人的想法只对了一半。1749年11月，狄德罗终于走出了万塞讷监狱的大门，那时的他毫无疑问是夹着尾巴逃回巴黎的。然而，他并没有从此缄口结舌。在离开监狱两年后，由他和达朗贝尔一同编撰的《百科全书》的第一卷出版了。这本书长长的标题透露出作者的自视甚高，标示出该书将对当时的知识和各行各业做出系统的批判性论述，同时还承诺，该书的作用将远超一本普通的工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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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科全书》，即《科学、艺术或工艺百科全书》，由文人社团编撰，普鲁士科学院成员狄德罗先生编辑；数学部分由普鲁士科学院及伦敦皇家学会成员达朗贝尔先生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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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影响力和重要性，《百科全书》远超狄德罗此前独立创作的作品。这部辞典有一个明确的目标，那就是将自由思考对人产生的诱惑和自由思考所需的方法传达给广大的欧洲读者，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远在圣彼得堡和费城的受众。最终，通过耍手腕、混淆视听和时不时地配合政府的要求，《百科全书》（及其多种语言的译本、再版以及盗版）至今仍被看作法国启蒙运动的最高成就，也是世俗主义、思想自由和18世纪商业的成就。可是，在个人层面上，狄德罗却认为这部辞典是他人生中最费力不讨好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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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1745：基础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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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们现在想到《百科全书》就会想到狄德罗，但这个工程并非狄德罗的思想结晶。这个想法源于一个时运不济的来自但泽（今波兰格但斯克）的，名叫格特弗里德·塞留斯的移民。1745年1月的某一天，这名高挑瘦削的学者主动联系了印刷商和书商安德烈-弗朗索瓦·勒·布雷顿，向他提出了一个有望获得丰厚利润的商业项目：将最早的几部“包罗万象”的有关艺术和科学的百科全书之一，伊弗雷姆·钱伯斯所著的两卷本《百科全书；或艺术与科学通用字典》（1728）翻译成法语。勒·布雷顿对此很感兴趣。在当时，将英文作品翻译成法语不需要付一分钱给原作者和印刷商，这也成为安德烈-弗朗索瓦·勒·布雷顿的一项重要业务。两年前，他曾雇用了当时还并不知名的狄德罗，请后者帮助翻译了另一本英文工具书，即罗伯特·詹姆斯的《医学词典》（1743—1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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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布雷顿同意之后与塞留斯及其合作人约翰·米尔斯会面，后者是一位假装自己家境殷实的英国绅士，他一开始无疑显得很像一位极有价值的供稿人，因为英语是他的母语，所以他可能会为翻译作品提供有价值的理解，而且他还暗示会提供部分项目资金。两个月后，勒·布雷顿与米尔斯签署了一份协议，同意将这部辞典扩充为四卷，并附加了包含120幅插图的第五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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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新《百科全书》的准备工作立刻展开了。据称，勒·布雷顿订购了大量高质量的纸张和一大批由铅、白锡和锑制成的合金字母，用这些字母组成了一套新的印刷活字。[4]他还和塞留斯和米尔斯一起印刷并发行了一版辞藻华丽的小册子，用以招揽新书的订阅者。令勒·布雷顿高兴的是，包括耶稣会出版的《特雷武月刊》在内的多本期刊都一字不差地引用了这个广告浮夸的用词：“没有一部辞典比这部辞典更实用、更丰富、分析更透彻、内部联系更紧密，换句话说，没有比它更完善和优美的了。这是米尔斯先生献给他的第二故乡的礼物。”[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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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米尔斯的礼物名不副实。当勒·布雷顿收到这部辞典的翻译样本时，他愤怒地发现译文中到处都是翻译不准确和错译的问题。米尔斯还开始向勒·布雷顿施压，要求拿走辞典一部分的未来收入，这一举动暴露出米尔斯根本不是什么家财万贯的贵族子弟。勒·布雷顿虽然身材矮小，但性格顽强，用拳头和手杖狠狠地教训了这位生意伙伴（这发生在1745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打得米尔斯对他提起了刑事诉讼。[6]作为回应，勒·布雷顿也将米尔斯告上了法庭，还在自己公开出版的一部回忆录中将米尔斯斥为骗子和冒牌货。《百科全书》虽然得到了充分的宣传，但前途看起来一片渺茫。[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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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经历了这样的灾难，勒·布雷顿却相信《百科全书》这个项目是可行的，并且具有盈利的潜力。三个月后，风波平息，勒·布雷顿再次开始为了从王室那里争取出版特许权而做准备。这一次，他更加谨慎地考量了翻译和出版一部多卷本作品所涉及的实际后勤工作和经济风险，继而选择了与安托万-克洛德·布里亚松、米歇尔-安托万·达维德和洛朗·迪朗这三位印刷商合作，他们之前曾与勒·布雷顿合作出版了多卷本的《医学词典》。他还找到了一位总编辑来替代米尔斯，和米尔斯完全不同，这位新总编不仅是法国人，还具有丰富的经验和出色的资质证明。这个人是便让·保罗·德·古阿·德·马尔弗。[8]德·古阿不仅是一位造诣颇高的数学家，还是伦敦皇家学会、巴黎皇家科学院及法兰西公学院的成员。1746年6月27日，身材瘦高、看起来营养不良的德·古阿和勒·布雷顿等人签订了合同，当时在场的见证人有两位，一位是时年二十九岁的达朗贝尔，另一位是三十二岁的狄德罗。他们二人被请来支持辞典的编辑工作，同时狄德罗还要负责翻译辞典中的一些条目。[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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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古阿在这个项目中的参与时间不到一年。[10]这一次，阻碍《百科全书》相关工作开展的是这位新主编暴躁的性格，还有他糟糕透顶的组织能力。和米尔斯一样，德·古阿也与勒·布雷顿及另外三位印刷商产生了严重分歧，最终在1747年结束了自己的工作。[11]这位易怒的几何学家的离开改变了狄德罗的人生：在犹豫了两个月后，勒·布雷顿和他的几位合伙人正式决定，任命狄德罗和达朗贝尔为《百科全书》的两位新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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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四位印刷商的角度来看，达朗贝尔和狄德罗的作用迥然不同。当时已经远近闻名的达朗贝尔在1744年发表了一部关于流体力学的开创性作品，他可以从他在普鲁士科学院的同事中招募辞典的编撰者，可以监督所有与科学和数学相关的条目的编撰工作，还可以和德·古阿一样，为辞典增添一分学术机构的权威。虽然达朗贝尔刚满三十岁，但相貌英俊的他已经成为欧洲最著名的几何学家。这位毋庸置疑的天才与当时最伟大的数学家们联系广泛，因此被选作了《百科全书》的代言人。狄德罗的地位和作用则完全不同。一方面，四位印刷商都清楚狄德罗是个刻苦耐劳的人。狄德罗一边偷偷地进行着自己的创作，一边还主持翻译了詹姆斯主编的卷帙浩繁的《医学词典》。另一方面，勒·布雷顿和他的合作者也很清楚，这位前途可期的翻译及作家，这位曾经的神父，具有一种危险的倾向：他惯于用文字挑战人们广泛接受的宗教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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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篮”里的筹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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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勒·布雷顿这样有地位的人，竟然将自己此生最大的投资放在了狄德罗这样一个名声略有瑕疵的作家身上，这样的决定现在看来也许很奇怪。与18世纪40年代的其他更加大胆的印刷商，尤其是他在《百科全书》项目上的合作伙伴迪朗·洛朗相比，勒·布雷顿一直以来都谨慎小心，避免参与具有争议性的出版项目。这在商业上是明智之举。1740年，勒·布雷顿成为国王的六名官方印刷商之一，他也因此享受了众多特权，其中包括获得税收减免和源源不断、容易印刷的王室出版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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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勒·布雷顿是法国《皇家年历》的指定印刷商，从1683年开始，路易十四就要求勒·布雷顿的外祖父，洛朗-夏尔·乌里，负责这本年历的印刷工作。这一参与性出版物的利润极高，在勒·布雷顿的编辑下已经增加到六百页之多，其中包括涉及范围极广的实用信息，如天文现象、殉道圣人纪念日、宗教义务，甚至还有马车发车时间（到达时间没有那么容易预计），但《皇家年历》的大部分内容是用来记录统治着两千五百万法国人民的一众王室成员、贵族、宗教和政界人物的。按照路易-塞巴斯蒂安·梅西耶的说法，勒·布雷顿的这本小书为“凡间的众神”涂上了圣油。[13]自己的印刷品能够呈献于卢浮宫中的荣耀是独一无二的，比勒·布雷顿与旧制度时期的权力机构联系更紧密的书商很难再找到第二个。在这样的背景下，当勒·布雷顿邀请达朗贝尔和狄德罗加入《百科全书》这个项目时，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正在监制18世纪最具有启发性的作品。他不担心的原因自然与辞典和百科全书这类体裁有关。的确，早在1697年，一个名叫皮埃尔·培尔的胡格诺派人士就已经出版了一部内容翔实的四卷辞典，其中对基督教信条和历史的评价有很强的批判性，但此人身处相对安全的荷兰。相反，法国最重要的信仰天主教的辞典编撰者（他们与信仰清教的同行势不两立）更倾向于与当时最传统的观点保持一致，甚至对其极力强化。[14]如果《百科全书》的几个先例——安托万·菲勒蒂埃的《通用词典》，耶稣会的所谓《特雷武词典》，以及《法兰西学术院词典》——可以被看作是先例的话，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的《百科全书》虽然篇幅比之前的辞典长很多，但不会涉及争议话题，应该是一部汇编了有关艺术和科学知识的作品。[15]当然，这完全不是这两位编辑的意图。他们预想中的辞典是为了全面地重新思考辞典的功能而设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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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勒朗·达朗贝尔根据德·拉·图尔的粉彩画制作的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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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勒·布雷顿等人为了出版《百科全书》所做的第三次尝试了，有关如何进行相关工作的计划在距离勒·布雷顿的印刷厂半英里的地方展开，地点在巴黎左岸的位于格朗-奥古斯坦的一个名叫“花篮”的“食肆”。这个坐落在巴黎新桥附近的区域热闹非凡，有众多旅店、酒馆和餐厅，狄德罗早在加入《百科全书》项目之前，就经常光顾此地，并在这里与卢梭碰面。[16]那时，狄德罗和卢梭都过着低调，甚至是边缘化的生活。卢梭一直居住在塞纳河右岸皇家宫殿附近的各种小公寓中，靠着抄写乐谱勉强糊口；狄德罗则大概每六个月就搬家一次，为了在巴黎找到出路而挣扎。在这段时光中，他们两人惺惺相惜，相依为命，甚至计划好了要共同创办一份幽默文学杂志，并命名为《嘲弄者》。二十年后，卢梭多愁善感地回顾自己人生中的这段快乐时光，他开玩笑说，对于像他这么一个“惯于爽约”的男人来说，那些聚会无疑是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因为他从来没有“错过一次花篮食肆的约会”。[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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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747年狄德罗成为《百科全书》的主编后，达朗贝尔也开始参加在花篮食肆举行的“例会”。卢梭毛遂自荐，为辞典的音乐部分供稿，还介绍了一位性格温和的神父艾蒂安·博诺·德·孔狄亚克，让其加入辞典的编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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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蒂安·博诺·德·孔狄亚克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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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另三位花篮食肆的与会者不一样，孔狄亚克没有为《百科全书》贡献任何条目。然而，他的哲学方向和兴趣对辞典的理论基础产生了决定性影响。1746年，孔狄亚克与同僚们分享了自己的《人类知识起源论》的手稿，他的这一影响也随之变得更加确凿。[18]孔狄亚克以洛克对先天观念的否定为基础，对认知进行了概括性的经验主义阐释，他坚持认为，感官的作用不只是为认知提供“原材料”，还告诉大脑如何运行，将记忆、渴望、思考、判断和推理的方法“教授”给我们。[19]孔狄亚克的这一贡献出现在《百科全书》筹备阶段的关键时刻。原则上，这位天主教神父更倾向于与《百科全书》的非正统立场保持相当的距离，但尽管如此，他仍然将他的合作伙伴的关注点聚焦到了有关头脑的理论和研究外部世界正确的科学方法这二者之间的关系上。这将成为《百科全书》的基础之一：抛弃符合神学要求的认知理论，代之以另一种理论，而在后者的体系中，灵魂和对上帝存在的先天意识无立锥之地。[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