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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14 狄德罗与自由思考的艺术 [:1701864411]
1701866115 狄德罗与自由思考的艺术 第六章 论美德与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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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17 从承担起《百科全书》的编辑职责之时起,狄德罗就明白,他将承受专门针对他的辱骂。在旧制度时期,人身攻击实在是太令人兴奋了,效果实在太好了,而且对于狄德罗的批评者来说,油水实在是太多了。最早恶意贬低狄德罗的人将他定义为好斗的无神论者和无耻的思想贩子。过了几年,一群新的批评者指责他是用心险恶的流氓团伙的头头儿,还说这个团伙的真正意图在于颠覆法国。到了1755年,又一个集团开始散布有关狄德罗的谣言,说他发表了几篇新的反宗教短文,而这根本不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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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19 在这样的情况下工作是很艰难的,一直以独立创作哲学作品的作家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则更加麻烦重重。但是,在18世纪50年代,狄德罗还是努力继续着他作为独立作家的事业。1751年,他获得了马勒泽布的默许,发表了一部名为《论聋哑者书信集》的作品,这部作品没有宣扬异端思想,但具有相当的哲学深度,探讨了语言是如何从手势中发展出来的。[1]两年后的1753年,他又发表了一系列精练的短文,这部名为《对解释自然的思考》的短文集研究了科学方法论。这本小书避开了他在《论盲人的书简》中宣传的那种容易引发争论的唯物主义思想,但他依然呼吁新一代饱学之士完全接受对自然如实的、不留余地的探索给予他们的力量和随之而产生的不确定性,不去查找权威预先许可的答案,而只是追寻真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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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21 《对解释自然的思考》是狄德罗在编撰《百科全书》期间发表的最后一部纯哲学性的作品。[3]然而,他没有完全放弃想要与自己的同代人对话的强烈愿望。1754年,在读了卡洛·哥尔多尼的意大利语戏剧《真朋友》之后,他产生了创作一个更能被注意到的作品的想法。哥尔多尼生活在遥远的意大利,是该国最知名的剧作家和戏剧理论家,他抛弃了几个世纪以来的意大利即兴喜剧传统[4],成功地改变了意大利戏剧。[5]这个威尼斯人为了更现实主义的表演方式和情节所做的努力启发了狄德罗,于是决定自己也要尝试引领法国戏剧步入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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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23 1757年,狄德罗发表了他的第一部戏剧作品,这是一出道德说教剧,名为《私生子》(或《对美德的考验》)。作为这出剧目的补充,他添加了一个想象出来的对话,对话发生在他和剧中的主角、这出剧目所谓的作者“多瓦尔”之间。在这一系列被称为《关于〈私生子〉的对话》的作品中,狄德罗展开了一个理论性的讨论,他在其中和哥尔多尼一样,呼吁剧作家抛弃支撑着法国戏剧的那些老套的固定角色。这些刻板人物(意大利语叫作tipi fissi)包括仆人、贴身侍者、老爷、医生、严厉的父亲、君主、女家庭教师、守寡的母亲、胆小的士兵,以及情侣(即所谓的innamorati)。为了替代这些角色,狄德罗设想将一系列真实、可信的人物搬上舞台,比如商人、哲学家、政治家或者法官。同样,他还提出用更忠于事实和复杂的方式表现普通人在真实生活中扮演的家庭角色,比如父亲、母亲、女儿、儿子和朋友。[6]狄德罗为法国戏剧设计出来的最具革命性的创新是一部资产阶级悲剧,其动人心弦的现实主义结局意在给观众带来前所未有的情感冲击。他设想,这些情感丰沛的道德戏剧将感人至深,能够达到激起大众内心的恐惧的程度。他说,观众会“颤抖着走入剧场,却忍不住还要到剧场去”。[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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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25 狄德罗直至去世也没能实现创作完成一部反映劳动阶层悲剧的愿望。但在1757年和1758年,狄德罗在监督《百科全书》第七卷和第八卷相关工作的同时抽出时间,创作了两部资产阶级戏剧。这两部戏剧都以法国传统戏剧作为出发点,跨立于轻松但毫无意义的喜剧和严肃得死气沉沉的贵族悲剧这两种风格相去甚远的戏剧形式之间。其创作的基本想法是讲述一个有欢乐大结局的道德故事,但同时还表现了法国底层人民和中产阶级毫不做作的高尚之处。这也正是狄德罗最喜欢的画家之一让-巴蒂斯特·格勒兹在其绘画作品中成功描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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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27 狄德罗希望到剧场观看这些没有形式上的矫揉造作的现实主义剧目的观众能够“相信他们就好像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并[能够]忘记他们是在剧场中”。[8]在描述这些剧目将如何呈现在舞台上时,狄德罗发明了现在通常被称为“第四面墙”的理论。他请未来的演员忘记观众的存在,忘记他们高度规范化和程式化的表演模式。他写道:“想象舞台边缘有一堵墙,把你和观众分隔开来。表演的时候,要当作大幕没有拉开一样。”[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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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29 这些剧目的理论支撑确实要比剧目本身有趣多了。狄德罗的第一出剧目,即之前提到的《私生子》,讲的是一个失去双亲、品行正直的男子多瓦尔爱上了他朋友的未婚妻罗莎莉。被夹在友情与爱情之间,我们的多瓦尔受到了各种内心折磨,直到罗莎莉的父亲出现,并承认多瓦尔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在发现了自己心爱的女子竟是自己的妹妹之后,多瓦尔不但成功逃脱了这个恐怖的道德困境,还得以娶自己朋友的妹妹为妻,罗莎莉也嫁给了自己原来的未婚夫。这出戏过于多愁善感,充满了简单粗暴的道德说教,狄德罗设计这个不自然的结尾时明显是为了故意煽情。[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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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31 狄德罗在这一时期创作的第二部资产阶级戏剧名为《一家之主》(1758)。剧情以他对妻子图瓦妮特的追求为大致基础,描写了一个年轻又有些冲动的男子,为了与一个社会地位较低的年轻貌美的女子结婚所经历的冒险经历。狄德罗给这个半自传性的故事的男主角取名为圣阿尔班;值得注意的是,他将图瓦妮特的角色命名为索菲,为的是向他的情人索菲·沃兰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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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33 该剧的剧情展开让人想起了狄德罗的家人为了说服他不要结一门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所做的努力。剧中慈爱的父亲一开始试图跟儿子讲道理;他的叔叔则强烈地反对举行婚礼,还威胁要将索菲关进修道院,就如同狄德罗的父亲采取的方法一样。[11]索菲最终躲过了这个残酷的命运,因为人们后来发现她是所谓的荣誉骑士(commandeur)的侄女,而那位骑士又恰好是剧中父亲的妻舅。多亏了这个情节的突变,该剧获得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年轻的情侣获得了父亲的祝福,终于订下了婚约。按狄德罗的想法,坐在观众席中的我们应当又一次为爱情最终克服了艰难险阻和阶级间的紧张情绪而流下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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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35 这种甜得发腻的无趣情节使得狄德罗创作的戏剧如今几乎完全无法演出。但在1759年,这个没有贵族角色的自然主义风格剧目在欧洲的观众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到了1761年,欧洲的各个剧团就已经在波尔多、图卢兹、里昂、马赛、汉堡、法兰克福和维也纳将这部剧目搬上了舞台。随着狄德罗从这些地区得到了越来越多对该剧的正面评价,同时希望该剧能够在巴黎上演,他相信自己的写作生涯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接下来,他也许可以一边宣传单纯的家庭价值观,一边修复他作为好斗的无神论者的名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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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37 帕利索的讽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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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39 批评者此前一直是将狄德罗作为已经成为禁书的《百科全书》的编辑来攻击的,而他们此时则对狄德罗这一点点儿戏剧上的成就做出了激烈的反应。在《文学年代》中,埃利·弗雷龙指责狄德罗无耻地抄袭了《真朋友》。[13]比这个指控更有效的是帕利索创作的一出名为《哲人们》的讽刺戏剧。这个满怀恶意、在狄德罗看来才疏学浅的剧作家取得了狄德罗没有取得的成绩:帕利索成功在法国最负盛名的法兰西喜剧院的舞台上为自己的剧目争得了一席之地。[14]这个讽刺实在是太尖锐了。狄德罗希望创造一种新型戏剧作品,从这样的作品中观众可以分享共同的、令人振奋的道德体验,而帕利索这样的阴险小人却用相同的戏剧类型向狄德罗发出恶毒的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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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41 帕利索的三幕话剧在1760年5月2日星期五上演。令狄德罗感到沮丧的是,它竟然成为那一季的剧场盛典。首演当晚,混乱的人群为了买票在福塞圣热尔曼德普雷区等待了好几个小时。此后,该剧的剧本由勒·布雷顿的同事尼古拉-博纳旺蒂尔·迪歇纳出版,为这位出版商带来了丰厚的收入。大多数人认识到《哲人们》缺乏法国戏剧的风格和优雅——含蓄地讲,帕利索可不是莫里哀——但这位剧作家在作品中对狄德罗和法国“邪恶的百科全书派”的讽刺引起了极大轰动:大约1.2万人在此后的三个月间前来购票观戏,使这部剧目成为18世纪最受欢迎的喜剧之一。[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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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43 实话实说,帕利索的这出剧目很巧妙,值得在此处概括一下。剧本的基本故事线跟随了传统的“强迫婚姻”的情节。一个名叫西达利斯的富有的寡妇受到了一群道德败坏的“哲人”的影响。他们装腔作势、荒谬可笑的思想冲昏了她的头脑,让她命令自己的女儿抛弃现在的未婚夫,嫁给瓦莱尔,此人是这群冒牌的博学之士中的一个。[16]到了剧的末尾,被抛弃的未婚夫达米斯通过揭露这些浑蛋哲人的真面目,重新获得了未来岳母的认可,而这些恶棍正是以爱尔维修、杜克洛、卢梭和狄德罗为原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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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48 《哲人们》中的一个场景,17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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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50 帕利索在剧中将这四位哲人挨个痛斥了一番。在一场尤其滑稽的场景中,达米斯的贴身仆从克里斯潘(由著名的演员普雷韦尔扮演)装作一个旅行中的奉行卢梭信条的哲人。他像动物一样爬上舞台,用讽刺的语气讲述了卢梭对人类自然状态的赞美,宣布自己决定返回到人类最原始的状态。最好笑的一幕是克里斯潘假扮的哲人从兜里掏出一把生菜,一口咬了下去(18世纪的法国人是不生吃蔬菜的)。帕利索在处理狄德罗在剧中的角色多尔蒂迪乌斯时更加不留情面。除了将其认定为“这个小团体的领导人”、纵容他的信徒超越了“他们像昆虫一样低微的地位”之外,帕利索还恶毒地攻击这位哲人,说他是一个没有天分的作家,没有原则的骗子,以自我为中心的无赖和不知羞耻的剽窃者。[17]在剧中的某一时刻,帕利索甚至让代表狄德罗的角色承认了自己反爱国主义的态度:“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的国家/真正的智者是世界公民”;而当时的法国正深陷与英国和普鲁士的七年战争之中。[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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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52 这出戏引发的轩然大波终于在1760年夏天逐渐平息下来。实际上,公众最开始对帕利索的剧作的强烈兴趣渐渐变了味儿。观众们一开始很享受这出讽刺剧目,但所有观看了剧目或者阅读了剧本的人都知道这出戏剧违反了法国戏剧的根本原则:剧作家有权嘲讽一类职业,甚至嘲讽我们现在所说的某一个社会阶层,但攻击某个人就犯规了。是年秋天,对帕利索的激烈反击终于让狄德罗松了一口气。他写道:“六个月前,《哲人们》逗得人们喘不过气来。现在这部剧目在哪里?它在深渊底部,那里时刻准备着迎接毫无新意、没有道德准则的作品,还为其作者准备好了他应该承受的耻辱。”[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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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54 那一年12月,狄德罗收到了一个更好的消息:《一家之主》成为法兰西喜剧院的常规剧目。次年2月21日,该剧终于上演,迎来了大量热情的观众。狄德罗过于紧张和兴奋,难以亲自观看首演,于是请朋友将演出情况转告给他。第三晚的演出比前两晚更加成功,结束之后,狄德罗终于能够告诉自己,他的这个作品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因此得意扬扬,立刻写信给当时法国公认的最伟大的戏剧家伏尔泰(此时这两位哲人还未见过彼此)。狄德罗的信还算谦虚——也许是假装谦虚——但当提到在很多次谢幕的过程中,观众席中有人高喊“好一个对《哲人们》的回应”时,他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满足和喜悦。[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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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56 结果,狄德罗高兴得过早了。他从巴黎寄往伏尔泰在费内的庄园的信还没寄到,这出剧目的上座率就开始下降了。到了第六场演出,来看戏的观众都没能坐满剧场的一半。演了七场后,《一家之主》就从法兰西喜剧院的节目单上消失了。尽管这样的成绩还算不错,狄德罗原本希望的却是无可置疑的胜利。让这个令人失望的结果雪上加霜的是,狄德罗得知,与自己反目成仇的朋友卢梭刚刚发表了将会成为18世纪最畅销小说的《朱莉,或新爱洛伊斯》。[21]这部书信体小说成功地讲述了一个年轻敏感的教师圣普勒与他美丽的学生朱莉之间的爱情悲剧,这部作品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印刷商们几乎都无法满足市场的需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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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58 狄德罗似乎没有沉溺于沮丧的情绪。但如果说有什么事情一直让他无法释怀的话,那就是《哲人们》伤害了他的自尊。1761年春,他坐在自己位于塔兰内路上的书桌边,开始创作一个讽刺作品,目的在于攻击《哲人们》背后的巴黎社交圈那些卑鄙的成员,这些人不但包括像帕利索这样有政治动机的作家,还有保守派贵族、政客、神职人员和银行家,他们都推崇反哲人的计划。狄德罗将这个作品称为《第二讽刺对话》;根据狄德罗潦草地写在手稿上方的标题,我们现在将这个戏剧化的对话称为《拉摩的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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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60 在这个“对话”的开头,狄德罗(他在文中的角色被称作“我”)向读者介绍了1761年的自己。这位四十八岁的作家心满意足地坐在巴黎皇家宫殿花园中的长椅上,身穿有些破旧的夹克、薄薄的马甲、毛织长袜(而非丝袜)、笨拙的鞋,头戴一顶过时的假发。[23]他告诉读者,自己当时正像往常一样,专心致志地看着一群引诱者追逐着在花园的道路和小径上往来穿梭的交际花和妓女。这位中年的哲人已经过了四处拈花惹草的年纪,他默默地想着,这些恋爱中的男女让他想起了自己思想是如何随着冲动任意漂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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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162 我有个习惯,每天下午五点,都要到皇家花园中走走,无论天气如何。你看,那个人就是我,总是一个人坐在德·阿尔让松的长椅上做着白日梦。我和自己谈论政治、爱情、品位和哲学。我让头脑自由地徜徉。我让它成为主人,让它追随着浮现在它面前的第一个念头,无论好坏,让它像我们国家中年轻的浪荡公子一样,去追逐富瓦小道上的一个轻浮、漂亮、眼睛闪闪发光、鼻梁扁塌塌的交际花,转眼又换一个追逐的对象,尾随着每一个,却不缠着任何一个。对我来说,思想就是我追逐的荡妇。[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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