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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存在论：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研究（修订版） 第二章 探源：早期希腊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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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30年以来的动荡岁月里，海德格尔的思想处于激烈的自我修正之中。整个1930年代，海德格尔少有文字问世。但此间的海德格尔并没有沉默。大量的演讲稿、著作手稿和授课稿记录了海德格尔1930年代所做的各个不同方面的思想“历险”，举其要者，有以下五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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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真理问题的思考，1930年海德格尔多次以《论真理的本质》为题作演讲；1931年冬季学期和1933年两个学期开设真理问题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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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阐释诗人荷尔德林的诗歌。1934年冬季学期海德格尔讲荷尔德林的两首诗（《日耳曼人》和《莱茵河》）；1936年发表《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一文（这是海德格尔1930年代公开发表的唯一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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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探早期希腊思想之源。1932年夏季学期海德格尔讲阿那克西曼德和巴门尼德；1935年夏季学期授《形而上学导论》一课（讲课稿于195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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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清理形而上学历史，尤其是对尼采思想的阐释。从1930至1936年间，海德格尔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和谢林等大家做了专题讲座；进而在1936至1940年间有五个学期专授尼采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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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形成围绕“大道”（Ereignis，或译“本有”）之思展开的存在历史观。这方面的用力主要集中在海德格尔1936–1938年间完成的《哲学论稿（从大道而来）》一书手稿（迟至1989年作为《全集》第65卷出版）以及1938–1939年间完成的《沉思》一书手稿（迟至1997年出版）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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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广泛的工作，是海德格尔对其前期思想作“内在的批判”的最初尝试，它们已经定下了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的基调。而这多重尝试几乎是同时铺开的，并且也是相互贯通的。其中贯穿着海德格尔思想的一个主旨：解析遗忘“存在”的形而上学的历史，发现并重新唤起非形而上学的“存在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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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而上学史，就是一部“遗忘存在”的历史。“遗忘”也即“遮蔽”。海德格尔说：“作为存在的存在对形而上学来说始终是遮蔽着的。”(2)解析形而上学的历史，也就是要解除这种“遮蔽”。被“遮蔽”者为何？是源始意义上的“作为存在的存在”（存在本身）。既能被“遮蔽”，则历史上必有存在本身之“无蔽”的时候。何时有存在之“无蔽”？何以“无蔽”转向了“遮蔽”？“存在历史”之谜亟待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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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认为，早期希腊思想是源始的“存在之思”，在那里，存在本身是无蔽而彰现着的。今天我们要重新唤起存在之思——作为大道（Ereignis）的存在之思，则首要的事情是“回忆”和“重演”早期的“存在之思”。思想的道路实施“返回步伐”（der Schritt zurück），要回到源头，回到思想的“第一个开端”去思存在之源始意义。对海德格尔本人的思想来说，这一“返回”构成了“转向”的一个方面；而对欧洲形而上学传统来说，它构成了一个更为深刻的“转向”：从哲学转向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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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早期希腊之源，这一步是后期海德格尔思想的一个重要环节，它对于整个后期海德格尔思想具有奠基和指导的意义。我们认为，这一步是先行的一步，迈出这一步，海德格尔思想的“转向”就达于完成了。故我们先要列专章来加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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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存在论：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研究（修订版） 第一节 返回思想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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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被认为是言必称希腊的。但对于早期希腊思想（即前苏格拉底思想）的特别关注，还是1930年以后的事情。在前期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中，希腊哲学当然已获得了重视，早期希腊思想却还没有成为海德格尔关心的焦点。在这里，我们先来看看早期希腊思想在《存在与时间》中的情况，以便获得一道前后参照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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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首先以数据为证。希腊思想家和哲学家在《存在与时间》中出现的次数如下：亚里士多德35次，柏拉图12次，巴门尼德9次，赫拉克利特1次，阿那克西曼德则未出现。显然，越是早期的思想家，就越少被提到。亚里士多德这位哲学巨人最受“青睐”。这当然不是完全偶然的，而是与前期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批判的思路有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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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期希腊思想家中，以巴门尼德在《存在与时间》中出现次数最多。在第26页上，海德格尔说，形而上学把源初的“说”或“直观”变成了对现成东西的单纯知觉，而巴门尼德已经取这种单纯知觉作为解释存在的线索了。在第100页上，海德格尔发问道，为什么在存在学传统之初（巴门尼德是明显的例子）世界现象就被跳过去了？在第171页上，海德格尔说，早在希腊哲学中，人们就从“看的快乐”来理解认识了，从而才有知性科学研究的源起；而这种对“看”和“觉知”的抬举又追溯到巴门尼德那里，因为后者说过：“存在即在纯直观的觉知中显现的东西，而只有这种看揭示着存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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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面对巴门尼德的引述中，海德格尔显然是把巴门尼德当作一个传统形而上学的哲学家的，巴门尼德的存在阐释无异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存在学。因此我们可以说，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还没有像他在后期所作的那样，把前苏格拉底的早期希腊“思想”与后苏格拉底的希腊“哲学”分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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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饶有趣味的一个情形是，前期海德格尔在真理问题上却明显地把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与苏格拉底之后的哲学家区分开来了。海德格尔分出两种真理观，认为传统的真理概念突出体现在亚里士多德和康德那里，而真理的源始理解则在早期希腊思想家那里。在第219页上，海德格尔提及赫拉克利特：“赫拉克利特的残篇是明确讨论逻各斯的最古老的哲学训导，在一段残篇中，我们所说的真理现象始终是在被揭示状态（无蔽）的意义上出现的。”源始意义上的真理乃是“无蔽”。在第222页上，海德格尔又说：“引导巴门尼德的真理女神把他带到两条道路前面：一条是揭示之路，一条是晦蔽之路。”后起的希腊哲学家却把陈述（判断）当作真理的“处所”，认为真理的本质在于判断与它的对象的“符合”。亚里士多德这位逻辑之父率先把真理定义为“符合”。这种“符合论”与真理的源始现象就相去甚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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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情况也许可以启示我们，何以1930年代初海德格尔实施“转向”要从真理问题入手。很明显，或者部分地，在真理问题背后有早期希腊思想在起作用。也正是在讨论真理问题的这一节（《存在与时间》第44节）中，海德格尔表明了他的词源探究的必要性，认为哲学的根本事业就是“保护此在借以道出自身的那些最基本词语的力量”。(4)这话十分值得我们重视。纵观海德格尔的毕生运思，恢复和保护词语（尤其是“基本词语”）的源始的命名力量，正是他的基本努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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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话又要说回来，前期海德格尔的真理观和词源探讨，都是服从于他的实存论存在学的思路的。上面所引的对巴门尼德残简的一个解释已是一例。Logos被释为“言说”，而“言说”是此在的一个实存论环节，这与后期释Logos为“聚集”是有距离的。Aletheia已被释为作为“无蔽”的真理，这是前后一贯的；不过，在前期，真理又被解为“此在的展开状态”，这与后期的自行发生的存在之真理（澄明）也大相径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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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我们认为，在前期海德格尔哲学中，虽然隐隐约约已露出一些迹象，但后期那种在“存在之思”意义上探早期希腊之源的努力，根本上还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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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30年代以来，海德格尔逐渐突出了早期希腊思想这个课题，并且形成了他的独特的“存在历史”观。海德格尔1932年所作的关于阿那克西曼德和巴门尼德的讲课稿眼下正在整理出版中，我们还不能窥其真相。我们可以读到的《形而上学导论》，已经包含了后期海德格尔对早期希腊思想以及整个形而上学史的系统探索。此后有一系列著作和论文探讨了早期希腊思想。《林中路》（1950年）之末篇是对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的讨论。《演讲与论文集》（1954年）最后三篇探讨了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讲座《什么叫思想？》（1954年）从尼采（形而上学的终结）谈起，结束于巴门尼德。如此等等。可以说，1930年代之后海德格尔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完成《存在与时间》中提出的“解析存在学历史”的任务，但并不是像《存在与时间》所设想的那样以时间问题为指导线索来完成这项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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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期，海德格尔也不再说“存在学历史”（Geschichte der Ontologie），而是说“存在历史”（Seinsgesehichte）了。这两者是大有分别的。前者即形而上学史，而后者还包含非形而上学的历史——即前形而上学的早期希腊思想和后形而上学的当代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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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析“存在历史”，势必要回到希腊，而且要回到早期希腊。这也就如同我们论中国之学必回到周易先秦一样的自然。但如何“回去”呢？其中首先似乎有一个“方法”问题。在与日本教授手冢富雄对话时，海德格尔指出，他要“更希腊地思希腊思想”（das griechische Gedachte noch griechischer zu denken）。这话乍听让人吃惊。我们且录一段对话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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