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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存在论: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研究(修订版) 第三节 “存在历史”之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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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从语言学角度对“存在”一词的探讨获得了一个消极的事实性的结论:“存在”一词已经茫茫然如一片薄雾,它的源始的具体确定的意义,早已消遁在不定式的空洞抽象中了。而这无非是“遗忘存在”的形而上学历史在词语上的具体表现。根本说来,西方人对待语言的态度,西方语言的发展和演变,是由西方人的存在理解所决定的。根在形而上学中。我们一旦弄清楚形而上学是如何遗忘存在本身的,则“存在”这个词如何成为一个空洞的词语,也就不难了解了。因此,海德格尔进一步要做的工作,就是着眼于“事情本身”来解析形而上学的历史,即他所谓“存在历史”。这里的中心问题是:早期希腊的存在之思如何“隐失”而开始了“遗忘存在”的形而上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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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看出西方形而上学的基本取向,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日常说到“存在”,就已经透露出了这种基本取向。人们说:上帝存在,地球存在,报告在演讲厅里,这个人是德国人,敌人在撤退,农民在田野上,这本书是我的,等等。在所有这些句子中,都出现了系动词“是”(ist),而且其意义各各不同。海德格尔对此作了一番分析后指出,在上面这些话中,“是”显示出一种丰富的多样性,借“是”说出的“存在”(Sein)有着各不相同的意义,但它们的意义总是保持在“现时性”和“在场性”的范围内,总是表示持存、逗留和出现等等意思的。海德格尔因此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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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从不定式来理解动名词“存在”的,而后者则始终牵连于“是”(ist)及其表现出来的多样性。在这里,确定的具体的动词形式“是”,也即现在时直陈式第三人称单数,具有优先的地位。(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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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人并不是在“sein”的第一人称(ich bin)中来把握“存在”的,尽管近代形而上学执著于“自我”(“我思”);西方人也不是在第二人称(du bist)方面来把握“存在”的;也更没有在虚拟式、祝愿式等语态中来把握“存在”。“存在”是“一”,当然更不可能从复数形式去把握“存在”。现在时直陈式第三人称单数“ist”的优先地位,实际上表明了西方形而上学是突出现时性、持久在场性这一度的,是突出对象性的知识态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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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这个“ist”突出表示的就是“我”与“它”的现时性对象关系。用马丁·布伯的话来说,西方传统形而上学所执守的“世界”就是“它”的“世界”,只是由“它”、“它”、“它”,由“他”、“他”和“她”、“她”以及“它”、“它”拼凑起来的世界。(47)而以“我”与“它”之间的这个“是”(ist)来把握“存在”,其实就是把“存在”当作一个“它”,一个“对象”来处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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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历史上来看,这个“ist”的优先地位的确定,乃是形成“存在”这个形而上学范畴的前提。而照海德格尔的意见,这应该是哲学时代的事情。“存在”(sein)首先被当作“ist”的不定式。把sein这个不定式动名词化,即有抽象空洞的“存在”范畴了。这便是思想的隐失和哲学的开始了。显然,根据海德格尔的想法,在早期希腊思想中,这个“ist”(即希腊语的estin)的突出地位当还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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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国内希腊哲学研究者陈村富的研究,在希腊,从“是”(eimi)到“存在”范畴的演变过程,是在巴门尼德那里完成的。在巴门尼德之前,譬如赫拉克利特说“存在又不存在”,用的还是复数第一人称esmen,还不能说它是“存在”哲学范畴,也可见还没有estin的突出地位。而到了巴门尼德,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不用esmen,而是用estin。陈村富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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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存在是连续的、不可分的整体,所以用单数而不用复数;因为存在是整个主客体混合为一的东西,而不是你存在、我存在,所以一律用第三人称;因为存在是永恒的、无生灭的,无所谓过去和将来,所以一律用现在式。这样,系词eimi的主动语态现在陈述式单数第三人称就获得了“是”的其他形式所没有的特殊的意义,成为哲学的范畴。(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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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话已经把“ist”(estin)的优先地位的源起和含义说明白了。但正如我们上面指出的那样,巴门尼德毕竟还处在“过渡”或“转变”的阶段上,他所说的“存在”恐还不是明确的哲学范畴。譬如,巴门尼德就还没有像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样,以概括性的名词on来表述“存在”。或许我们可以说,巴门尼德是从“思想”到“哲学”的发展的一个转折点,他是一位正在向“哲学家”“堕落”的“思想家”。而明显地,海德格尔则是把巴门尼德看做一个早期思想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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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这番考虑也表明,不定式sein的形式、动名词das Sein的产生,以及das Sein一词的空洞化,其实都系于西方人的历史性此在的存在态度和实存方式,而这种存在态度和实存方式就表达在形而上学中。因此,海德格尔说:“我们对‘存在’一词的词义规定性的寻求,立即就明确地变成一种对我们的隐蔽的历史的来源的沉思了。”(49)这里所谓“隐蔽的历史”,就是“存在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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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形而上学导论》一书中,海德格尔围绕“存在与生成”(Sein und Werden)、“存在与显象”(Sein und Schein)、“存在与思想”(Sein und Denken)和“存在与应该”(Sein und Sollen)这四重区分,来讨论欧洲形而上学的“存在”规定性的源起。海德格尔认为,这四重区分在“存在历史”上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从历史上来看,这四重区分的出现是有先后的。“存在与生成”、“存在与显象”这两个区分在希腊哲学之初就已形成。“存在与思想”这个区分也起自希腊哲学,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中就获得充分的展开,但这种区分的根本形态还是在近代之初才获得的。而第四个区分(“存在与应该”)完全是近代哲学的事情,它规定了自17世纪末以来近代精神对存在者事物的关键态度,但这种区分的“根”也在希腊哲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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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分”本身就是“规定”或“限定”。上述四重区分把形而上学的“存在”观念限定起来了。海德格尔要回到“开端”中去,看看希腊哲学以及后世的哲学如何在这四重区分上与早期希腊思想相疏远,甚至背道而驰了。依海德格尔之见,在早期希腊思想中,根本还没有上述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四重区分。因此,海德格尔说:“一种关于存在问题的根本性追问——它已经理解了把存在之本质的真理展开出来这一任务——必须对在这些区分中隐藏着的力量提出决断并把它们带回到其本己的真理那里。”(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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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到,海德格尔对这四重区分的讨论(特别是对前三个区分的讨论),都是着眼于早期希腊思想来进行的,或者可以说,都是着眼于“事情本身”,目的是为了探早期思想之源。思想的开端隐失之际,才显出了哲学。把思想之源探明了,则哲学之源也就昭然了。我们且依次来看看海德格尔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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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关于存在与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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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与生成(变易)的区分是形而上学历史上最古老也最流行的区分了。形而上学把存在与生成当作两个不同的甚至对立的范畴来研究。一般还把这两个范畴追踪到巴门尼德那里。因为巴门尼德说过,存在是既不生成也不消灭的。巴门尼德残篇第8的1至6行就说了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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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唯一地只剩下一条道说的途径,(在这条途径上展示出)存在(sein)的情形,在这条途径上甚至有许多东西显示出来,存在既不产生也不消亡,它是完整独立的,而且自身不动,甚至也不求完成;存在既不是过去曾是,也不是未来将是,因为作为显现,存在是完全的一,唯一地统一着、一体地在自身中从自身而来聚集着自身(把全部呈现状态“集合起来”)。(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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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史上,恐怕还没有对巴门尼德这段话所表达的意思产生过什么歧义。它无非是说,存在是没有生成和变化的,是永恒的“一”;这也就是从存在与生成的区分中规定存在了。然而海德格尔却有不同意见。他认为,巴门尼德这些话是从存在而来(aus dem Sein)道说的,是semata(表征、迹象),而不是对存在的描绘,不是谓词表述,而是在瞻望存在的过程中从存在而来显示出存在本身。我们不可以为,巴门尼德是把存在当作一个对象性的东西来描述了,巴门尼德根本还不是站在存在之外把存在当作一个“什么”来处理的。巴门尼德是“从存在而来”说这番话的。或者说,存在本身通过巴门尼德的道说而展示出来了,存在向这种道说显示为一体的“纯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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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人们还把巴门尼德的这段话与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一切皆流”对立起来。因为巴门尼德说存在是不动的、不变的、无生灭的;而赫拉克利特说“一切皆流”,也即说一切都是生成或变易。人们于是认为前者是形而上学的,后者是辩证法的。两者各执一端,一方执于“不变”,另一方执于“变”。海德格尔却不这样看,他认为这其实是以后世的存在与生成的对立观点,甚至是以达尔文的“变化观”来看待希腊思想。其实,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说的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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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的理由大致有二。首先,海德格尔认为,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都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都是伟大的早期希腊“思者”。而在这个伟大时代中,“关于存在者之存在的道说本身具有它所说的存在的(隐蔽的)本质。(时代的)伟大性的奥秘即在这种历史的必然性中”。(52)早期希腊思者的存在之说是从存在之本质而来的道说,是“相应”、“契合”于存在的道说,他们不是从后世那种对象性态度去“表象”和“陈述”存在。在这一点上,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是一致的。无论是巴门尼德说“不变”,还是赫拉克利特说“变”(生成),都是从存在之本质而来道说存在之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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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海德格尔还认为,赫拉克利特所谓的“一切皆流”,并不意味着一切都是一种纯粹的不断的流失和变化,都是纯粹的非持续状态;赫拉克利特的意思是说:“存在者整体在其存在中总是从一个对立面对另一个对立面被抛来抛去,存在是这种对立性的不安的聚集状态。”(53)这与巴门尼德的存在之说是无异的,两者都道说了存在之运作,即存在的“聚集”(Log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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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海德格尔认为,在早期思想家那里,是没有存在与生成的对立的。他们说生成或不生成,都是契合于存在来道说存在的展示和运作。后来的形而上学则把存在与生成对立起来,把存在当作与生成相对的持存不变的东西,这是早期思想隐失的一种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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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关于存在与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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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区分也是源远流长的,与哲学一样古老。这一区分也最能表现出形而上学的柏拉图主义的特征。柏拉图的理念论分出两个世界,即永恒不变真实存在的理念世界和生成变化的假象世界,其实就是区分“存在与显象”。哲学上说的本质与现象,实际也是“存在与显象”的区分。总之,“存在与显象”这一区分表示的是:现实与非现实的对立,真实与非真实的对立,这是哲学上争执不休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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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对这一区分的讨论,也回到早期希腊的开端中来展开。在早期希腊思想中,存在与显象是统一的;但这种统一性已经向我们隐蔽起来了。海德格尔说,我们可以发现有三种显象方式,即闪现(Leuchten)、显现(Erscheinen)和假象(Anschein)。其中第二种,即作为“显现”的显象,是根本性的。“显象的本质在于显现”。而“显现”本就是“存在”。“存在向希腊人开启自身为Physis,此涌现着、逗留着的运作本身问时即是显象着的显现(das scheinende Erscheinen)。”(54)存在即Physis,即显现,就是让存在者从遮蔽状态中走出来。在显现运作中,存在者作为存在者而存在了,它进入并置身于无蔽之中了。此“无蔽状态”,希腊人叫做Aletheia;后世译之为真理,而且是在主体–客体符合一致关系中来理解这个真理的。这样的理解,就大违Aletheia(无蔽、解蔽)的本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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